天气冷下来一些的时候,修改了数版的新律合计近三百篇,参与编篡者五十余人,其中有善刑名律法者,亦有能吏儒者,最后归于诸葛亮手中统一,再递到荀晏手中时,已是一改汉朝一贯的无为而治风格,又有别于曹操的严酷。

  百姓与百姓之间是不一样的,关左百姓构成复杂,从流民到外族,寒门到新贵……形势不同,刑法自然不同。

  他被张机拽着又是针灸又是药敷,折腾了好几日,看东西从一片马赛克稍微变得清晰了一些,便大致的读过了新的条律,又新添修改了一些。

  他一日里大半在昏睡,醒来后总能看到诸葛亮摇着那把羽扇。

  他前些时日眼力恢复了一些,看着诸葛孔明总觉得缺了一些什么,恍然大悟后遂弄了把羽扇相赠,诸葛亮不明为何,但也欣然接受。

  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则并不怎么亲密,他于诸葛亮虽有提携之情,却多半各自负责各自的事情,交集上也皆是公事所致,而如今荀晏也慢慢的将手上的事交给他。

  他们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

  荀晏需要一个继承者,诸葛亮需要一个可以发挥的舞台,各取所需便是最好的安排。

  只是有时候还是会有些遗憾。

  诸葛亮看着那病弱无力的青年,心中五味参杂。

  若是能多给他十年,五年也好……

  再抬眼时他含笑问道:“亮却不知,荀君为何这般信任于我?荀氏一族人才济济,血缘联系,想来君也能放心。”

  总不会是为着徐州时那一段亦师亦友的情谊吧。

  荀晏偏了偏头,他示意诸葛亮靠近些。

  “脏活累活啊,”他轻声道,“我怎么舍得交给家人呢?”

  视线中,那抹白色的影子猛的一顿,继而猛烈且迅速的扇了起来。

  ——活像是羽扇成精。

  荀晏心满意足的躺下。

  诸葛亮叹了口气,竟是有些习惯这人时不时的促狭与坏心眼。

  他本欲起身,眼神却一凝,他有些疑惑的皱起了眉。

  他一向知道岁月似乎待荀清恒格外宽容,三十好几的人了,容貌却

  如二十岁时差不多,连白发都少见,唯有眼角生出几道极淡的皱纹。

  可如今他看他,除却病中的憔悴,竟是显得又年轻了几分,说是与他同辈……旁人恐怕都得以为他才是哥哥。

  他踟蹰开口道:“荀君……”

  未及他说下去,榻上的青年捂着嘴闷咳了起来,呼吸变得紊乱而急促,他下意识上前搀扶,几乎是下一刻便闻到了甜腥味。

  刺眼的红晕染开,他竟不知人能这般呕血。

  诸葛亮回头厉声喝道:“速唤府医前来!”

  “无事,咳……”一旁的人吐完血反而像个没事人,“抱歉。”

  指尖虚软得颤抖,荀晏闭上眼平复着翻涌的血气。

  他幼年学医,纵是旁人总是忌讳着不愿与他说,他自己把脉都能判断出这副身体已然时日无多,是几近油尽灯枯了。

  疼痛愈演愈烈,又像是四肢百骸,从骨头里钻出来的痛,他疲惫的想要睡一会。

  诸葛亮感觉怀中的人一沉,他紧张的低头望去,却见那双有些雾蒙蒙的眼眸又一次睁开。

  “诸葛……亮?”

  那声音沙哑而生涩,像是许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一样。

  诸葛亮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怪异感。

  当面直呼其名是无礼,荀君从未如此过。

  那人说完一声后便闭上了眼,他便放下了心头疑惑,只当他是实在病糊涂了。

  但其后数日,这般怪异的感觉却未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一般来说,荀清恒病中乏力,一日里处理政事的时间不过两个时辰,又雷打不动的每五日让他代笔给曹昂写一封信,天文地理战事内治无所不谈。

  可那次呕血后,他病情未见起色,但每日里清醒的时间却长了许多,这于他们而言是好事,毕竟有些事情必须由太尉来处置,可诸葛亮就是觉得怪异。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在面对两个人。

  荀晏并未注意到他的迟疑。

  身体的衰弱让他没有余力再去注意其余,他只能用尽全力去抓住能抓住的。

  而他现在需要再去完成必不可少的一环。

  他少有的穿上了朝服,武官的绛色衣袍在他身上宽大了许多

  ,不似武人,反倒更似吟诗作赋的散漫文人,他佩上剑,乘了车入宫。

  雒阳的皇宫于他而言并不陌生,昔日的重建甚至还是他一手规划的,当他站在天子宫室前时,心中异常的平静。

  [你走得上去吗?]清之嗤笑一声。

  荀晏抬头望去,模糊的视野中也能看到那宫殿的宏伟,阳光下砖瓦令人目眩神晕。

  他身旁的侍从不敢离去,见状低声问道:“主君不如令属下搀扶进殿……”

  他知道自家主君近来病得多严重,说是起不来身都不为过。

  “不必了,”荀晏的声音很轻,他说道,“最后一次了。”

  侍从没有听清后半句,但绛衣的太尉已然迈步上前。

  四肢如同生锈了的零件,只走了几步路就感觉肺腑间泛起疼痛,大腿酸软无力,心跳如擂。

  一小段路他走了许久,殿门口的虎贲侍卫异常的紧张,似是在害怕什么。

  荀晏站在原地缓了缓,快入冬的日子竟是一头虚汗,他向门口侍从温和笑了笑,没有再重演许昌之事,他堪称乖顺的交出佩剑,孤身一人觐见。

  天子在等他。

  他的肤色黑了许多,看上去倒没有那般养尊处优了,他看到太尉这回这般给他面子,竟是惊讶了一瞬。

  但听到下一句话时,他便抛却了先前的念头。

  他的太尉温柔的说道:“请陛下作禅位诏书。”

  刘协没有反应过来。

  下一瞬他感觉自己像是整个人浸入了冷水。

  他感觉自己的神色必是无力而苍白的。

  “为何?”

  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怒火中烧,他甚至理智的去询问。

  大殿冰冷而空旷,那人站在殿前,容色一如既往的昳丽,病容不掩那种温柔的风流。

  刘协无数次的无法抑制的将希望放在他身上,就如当初他能一剑斩杀董卓一般,可荀清恒却再也没有回应他的期待。

  荀晏只是再次说道:“请陛下作禅位诏书。”

  天子慢慢坐了下来。

  他问道:“荀卿是觉得朕不能成为一个好皇帝吗?”

  “不,”荀晏摇头,“陛下已经很好了,远超

  先帝。”

  “但这远远不够。”

  “怎样才算足够?”

  “若陛下能延续大汉,”荀晏用温和的声音撕破了一切表象,“那在我说出这句话时,陛下就该令人杀了我,将我五马分尸。”

  可大殿中寂静而空旷,殿外的虎贲默不作声,没有一些人的命令,他们不会去打搅殿内的那场交流。

  其实这并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刘协慢慢想着,只是他没有想到会那么快。

  在太尉带他去长安时,一路以来,他的所见所闻都令他煎熬,他第一次获得这样的自由,也是第一次那般煎熬。

  关中的人民拥护荀清恒,凉州的外族敬畏荀太尉,一切的新政,分田、度田、兴学、水利……都与大汉无关,百姓感激的是荀氏,是远在雒阳的诸葛亮。

  一切与汉帝都没有关系。

  再过十年,二十年,百姓将会永远忘掉大汉,他们记忆里的只会是无道的桓灵二帝,被军阀胁迫的无能汉帝,他们不再会思汉。

  这是荀清恒故意所为。

  “荀卿欲称帝耶?”天子自问自答起来,“不,荀卿无有此志向,那是为了谁?”

  “魏公吗?”

  荀晏不语。

  天子问道:“我若拒绝呢?”

  荀晏道:“我并非与陛下商议,我是通知陛下。”

  刘协讥诮一笑,他说道:“我若不从,荀卿便要杀我?”

  “是。”

  出乎刘协预料,荀晏一口应是。

  “陛下已有儿女。”他轻声说道。

  愤怒、耻辱、无助一齐涌了上来,天子却一动不动。

  “曹操性情如何,卿应当再清楚不过了,”他冷冷道,“你一心为他,他可不会宽容待你,届时你苦心经营的一切都不复再存。”

  “是,所以我请陛下禅位者非曹操,”荀晏说道,“乃曹昂。”

  刘协惊诧的抬头。

  太尉朝他拜下,身形消瘦,面如白玉。

  “陛下,天下已不再需要大汉了。”

  天子像一座雕塑一般,过了许久,久到他手指发僵。

  他艰涩的开口道:“我若……”

  “陛

  下不必担心,”荀晏垂眸道,“十年,二十年也未必,我只先求这一封禅位书,待得来日……”

  “纵我身死,也保陛下日后平安。”他承诺道。

  他再次拜下。

  这一拜是为拜汉帝。

  自此以后他不配再被称为汉臣。

  荀晏出宫时天边已是斑斓的晚霞,夕阳的余温洒在身上,冰冷的掌心似乎稍稍回过一丝温度。

  他看到荀彧等在了一旁,兄长过来扶住了他,他便不再多撑,有些昏昏沉沉的靠在家人身旁,几乎是被人架上了马车。

  “你有事入宫与我说了便是,”荀彧拧眉道,“何苦为难自己?”

  他没有问堂弟去见天子是为何。

  或许他能猜到,但终究保持了缄默。

  荀晏下意识想要安慰的报以一笑,却实在疼得提不起力气,骨头疼到胸闷,胸闷又闹得头疼。

  荀彧忽感不对,他抓起荀晏莫名长出一小截的衣袖,心头一跳。

  他分明记得这件朝服是这两日新制的,因为堂弟上次病后瘦得太厉害,先前的实在不合身,他仔细打量着幼弟的面容。

  “清恒……你有没有感觉哪里不对?”

  半晌,他这般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

  茅塞顿开,拨云见日!只要够玄幻我就能美美he(好像也没多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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