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恩听到下面马车离开的声音, 干脆躺在地上,硬邦邦的地板和他家里的一样,缝隙里木头腐朽的味道, 也和他的人生一样。
他不怕着凉生病, 只是觉得困倦无比, 便睡了过去, 一直到晚上听到敲门声才起来。
希金斯站在门外, 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披着黑色斗篷, 看见他就弯起含情的眼睛笑,“维恩先生,那位先生给我们安排的马车准备出发了, 您可以到车上再睡。”
维恩点点头, 跟着他上了马车,也没有问一问去哪, 对安塞尔的安排他是一向相信的。
车厢里气氛有些沉闷, 希金斯也好像找回了之前的贵族姿态,矜持地与维恩搭话, 只可惜维恩现在没有心情和上一世的老情人叙旧。
“你就这么跟我们走了, 不怕我们再骗你?”维恩闷闷开口。
希金斯笑了,眼神天真, 和五年后的他相去甚远:“我相信那位先生,我更相信您, 维恩先生。”
想起上一世他从希金斯那里骗来的, 不对, 不如说是希金斯自愿给予的各类地契股份,维恩摇摇头:“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那我愿意被您骗, 维恩先生。”希金斯嘴上说得好听,其实也是因为现在无依无靠,没有别的办法。维恩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低头不再说话。希金斯毫不在意,依旧保持着笑意安静地看着他。
直到马车速度减慢,希金斯才轻轻开口:“您不开心吗?要到家了。”
什么?维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连忙掀开帘子,看见马车缓缓驶进艾姆霍兹庄园的大门。夜色之中,几排仆人如同雕像一般等候在门口。
“好气派啊。”希金斯是新兴贵族,很少见过这些老派贵族的排场,此时趴在马车窗子上由衷赞叹道。
马车停下来,仆人们提着灯沿着道路排好,形成一条光路。安塞尔在马车边礼貌地掀开帘子,希金斯笑着走了下去,维恩跟在身后,有些无所适从地看着他们并排说着法语走向宅子。
“咳。”
一声清嗓让维恩回过神来,转头正好看见黛儿一脸无语地望着他。
维恩赶紧让开,方便其他仆人将马车马匹运走,黛儿走到他身边,仰起头,轻声道:“犯人抓到了。”
“真的?”维恩还担心希金斯来到这里,庄园乱成一团会丢了艾姆霍兹的脸,没想到事情已经迎刃而解了。“谁啊?”
黛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尤莉。”
虽然早有预料,这点小事还没法把本扳倒,但真听到本的情人顶罪还是很吃惊。
“不是她。她确实管着钥匙,但不是她。”维恩低声回复。
黛儿点点头,和他并排往回走:“我们都知道。奥利和她是同乡,气坏了。但是没有办法,尤莉一口咬定自己,已经关进地下室,等明天一早警卫来了。”
又是奥利,维恩突然觉得最近大家运气都不好,每个人都很不顺。
“少爷怎么说?”维恩还不死心。
黛儿又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少爷也没有办法,就拖到了明天早上,不然当场就拉走了。”
她顿了顿,斟酌着开口:“倒是你,你怎么了?和少爷一前一后回来。”
维恩眼神暗了暗,摇了摇头。
黛儿识趣地没有追问,转移了话题:“你要去和尤莉谈谈吗?”
“去看看。”维恩点点头。
两个人来到地下室,奥利蹲在台阶上,一地的烟头。维恩还从来不知道他吸烟,大概是只有烦闷至极的时候才会这样做吧。
“你们来啦。我也想进去看看。”奥利头撑在手臂上,有气无力地开口。
维恩和黛儿对视一眼,黛儿掏出钥匙去开门,维恩从地上把腿坐麻了的奥利拽起来。
门打开了,看见一个女人穿着老旧的衣服抱着腿坐在墙边。她被开除了,自然也不能穿艾姆霍兹庄园的女仆制服。
突然的光,让尤莉有些睁不开眼。她是一个非常丰腴的女人,虽然长相不如维恩黛儿那样精致完美,也算是大气漂亮的类型。可是,贫穷,美丽,缺乏教育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便是苦难的温床。
维恩还没有说话,奥利就抢先开口,声音沉痛:“本许诺了你什么,你指认他,我给你双倍。” 维恩看了他一眼,果然,奥利也知道真正的盗窃者,这么看来,安塞尔绝对也知道了,只是苦于无法定罪。那么奥利所说的这个许诺很有可能就是安塞尔默许的。
尤莉抬起头,眼神麻木,嘴角却带着一丝傲意:“他许诺我的,你给不了。”
奥利冷笑一声,平时的圆滑都破碎,露出狰狞的尖刺:“你是不是糊涂了,我不信他一个寄人篱下的破落贵族会给一个仆人什么好东西。我给不起,我可以向少爷借。你想清楚了。”
“你们都给不起。”尤莉露出骄傲的笑容,眼神痴迷,“你过来我告诉你。”
奥利附身耳朵凑过去,尤莉轻轻开口:
“爱。他说等我出来,他要娶我。”
尤莉的声音很轻,但夜晚的地下室太安静了,三个人都听到了。
维恩面无表情,一点反应也没有。
黛儿咯咯笑了起来,直不起腰:“爱?真廉价,还不如钱呢。”
奥利脸色冰冷,站起身来,原地转了几圈,怒气还没有排解,猛地一脚踢开地上的水碗,里面的水全撒出来,碗飞过一排柜子,落在地上直打转。
“去他妈的爱!” 奥利不想再跟她废话,掉头就走,黛儿也提着长裙笑着出去了。维恩留在最后,略带些怜悯地开口:“你现在多大了?”
“十八。”尤莉回答道。
“挺好,十年后你二十八,还是个美人。祝你们的爱能持续那么久。也祝他不会在你二十八的时候碰到一个十八岁的漂亮仆人。”维恩叹了口气,也低头上了台阶。
“等一下,什么十年?”尤莉跌跌撞撞地追过来,神情慌张,紧紧拉住维恩的袖子。
“本没有告诉你吗?”维恩努力压下翘起的嘴角,那可真是本的失误:“我可能说错了,十年只是保底,像你这种监守自盗的恶劣行径,可能还要再加,没关系,岁月从不败美人,三十多岁你依旧很好看。”
维恩说话结巴的时候,会有一种莫名的老实感,他偶尔会利用这种错觉去说谎。
尤莉彻底慌了神,还想说话,维恩已经扒开她的手,将地下室的门重又关上。
黛儿还等在门口,维恩上来之后,头也不抬,凑到她耳边,冷冷开口:“你会愧疚吗?”
黛儿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什么意思?”
维恩感到有些无趣,墨绿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更像是深不见底的潭水:“这件事是因你而起的。”
黛儿挑挑精致的细眉,漆黑的眼睛不避不让地与维恩对视:“是因他而起的。他的贪欲或者色心。他骚扰我,我才报复他的。”
黛儿用手指卷着自己垂下来的鬓发,看不出悲喜:“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祈祷室平时也只有你和夫人会去,尤莉有钥匙,但我不觉得她会尽心尽责地检查烛台的数量。看本那个慌张的样子,应该是刚偷就被发现了,只可能是你发现的。这太巧了,我合理怀疑是你诱骗他去偷的,所以你才能掌握大致的时间。”维恩冷淡地开口,“甚至更进一步,是你调开宅子内巡逻的仆人或者将备用钥匙直接放在外面。反正对你来说,都是很好解释的失误。”
维恩笑了笑:“你传播谣言帮我,其实也就是想把本锤得更死,我们目的一样,我就是你的刀,你也是我的刀。”
黛儿很满意他的回答,点了点头:“我不愧疚。就像你陷害赫弥一样,这些人本来就有问题,我不过是像大雨一样将它们冲了出来,这样艾姆霍兹以后才会干干净净。”
维恩看着摇曳的烛火,眼神沉沉的:“这是我们可以管的事吗?”
黛儿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反而用袖子罩住提灯飘然走远了。
入夜,维恩辗转难眠,眼看到了凌晨,他翻身坐了起来,披上外套,赤着脚出了房间门,上二楼,最后慢慢停在安塞尔卧室门前。
门关闭着,维恩犹豫着将手放在把手上。他不知道他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他不想和安塞尔做,但是他想安塞尔抱一下他。
他白天表现的那么冷漠,可晚上心却皱巴巴的,好像被揉过一样。他想听安塞尔平稳的心跳,听安塞尔平稳的呼吸。他一边想象着爱人稳定的情绪,一边又在痛苦迷茫的海浪中颠簸求生。
维恩用手覆盖住门把手,头轻轻抵住门板,期间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可他以为是错觉,直到将铁质把手捂得发烫,终于下定决心按了下去。
一声轻微的咔响。
门反锁了。
维恩呼吸停止了一瞬间,凉意从脚底冲上头顶,他沉默了好久,呆立在门前,又好像回到了前世。突然打了一个哆嗦,觉得好冷,便抱着身子,回自己房间去了。
安塞尔坐在床上,就着烛火看着手里的盒子,里面装着维恩送他的发带和他给维恩的戒指。
他将发带一遍遍穿过戒指的圆孔,最后挡在眼前,隔着深色丝绸看着天花板。
许久之后他起身将两者都收好,缓缓走到门口。
门他一直留着,但已经凌晨了,让他好像一个自作多情的笑话
安塞尔无声地笑了笑,眼神有些哀伤,额头靠在门板上,又等了好一会,烛台燃尽,终于是轻轻上了保险,然后转身离去。
在他摸黑走向床铺的时候,他没有看见,身后的门把手上下移动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响。
这两次声音太过轻微,完全被两人剧烈的心跳声盖住了,以至于他们谁也不知道,方才他们隔着一公分不到的木板额头相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