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 门悄悄打开,门外的光亮一下如潮水般冲进来,惊扰了床上那个鼓起的被子包。
高高蒙起的被子扭动了几下, 然后猛地掀开, 一个衣着凌乱, 浑身是汗的红发青年满脸暴戾坐起来, 手挡着脸, 声音嘶哑, 压抑着不耐:“我不是说过别进来, 如果会传染怎么办!”
威廉以为又是妹妹或者妈妈放心不下他一个人待在房间,偷偷来看他。门口没有声音,他被烧得迷迷糊糊, 心里烦躁得不行, 也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这时门口传来怯生生的声音:“卡斯迈男爵……”
威廉愣了一下,放下手, 眯着眼看向门口, 娇小单薄的少女静静地站在门口,光亮从她的背后照过来, 好像站在天堂的阶梯前, 威廉几乎要幻视她身后长出了透明的羽翼。
“黛儿……”威廉眼神困惑不解起来,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黛儿似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听见他在喊她的名字,急忙跑了进来, 一头扑进威廉怀里。
威廉条件反射地别开头, 试图藏住自己的狼狈与憔悴:“别靠我太近……”
黛儿好像并不管这些, 提起裙摆坐在床边,柔嫩的手掌抚摸着他胡子拉碴的脸颊, 潸然泪下;“为什么不告诉我,您生病了……”
她的声音哀转幽怨,晶莹的泪珠挂在精致的下巴上,脸庞苍白,宽檐帽下的刘海因为一路跑过来而被汗水沾湿,贴在额头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看上去脆弱又美丽。
威廉这才注意她长裙的边缘和下面隐隐露出的皮鞋长袜都被泥水沾湿,整个绸缎连衣裙与帽子都带着浅浅的湿意。
“您……”一向能说会道的威廉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黛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下羞得满脸通红,起身就要下床,却被猛地拉住手,慌乱之中,竟失去了平衡,坠进了威廉的怀抱,热气与猛烈的心跳瞬间填满了她所有的感官。
“别……您怎么来了?”威廉似乎是想要说“别走”,可第一个音节才发出,他心底的最后一点身为风流公子哥的傲气阻止了他,他张了张嘴,硬生生地将转移了话题。
“我听说您生病了,突然想要见您……但是一时租不到马车……”黛儿的脸颊通红,声音细如蚊呐,戴着手套的手紧紧揪住威廉敞开的衬衫领口。
“您跑来的?”
“我跑来的。” “外面下了大雨?”
“外面下了大雨。”
威廉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收紧怀抱,嘴唇靠近黛儿的帽子,也不落下,也不离开,眼神深深的,迷茫混乱,不知道在想什么。
“卡斯迈男爵……”黛儿等了一会,没有等到回应,仰起头,眼神天真,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嘴角却绽放一个动人的笑容,“您,高兴我来吗?”
心里的最后防线溃不成军,威廉认命般发出一声轻得听不见的喟叹,他低下头,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浅蓝色的眼睛雾蒙蒙一片,没有平日的强势,反而像个小男孩一样露出那种青涩无措的表情,嘴唇微微分开,手指僵硬。
长长的花边长裙拖在凌乱的床边,少女闪亮的眼眸一错不错,威廉竟然羞涩地闭上了眼睛,亲了亲黛儿红润的嘴角。
黛儿猛地从梦中惊醒,这几天都是她贴身照顾威廉,因为过度劳累竟然趴在床边睡着了,握在掌心的手臂已经不再滚烫,带着点湿湿的汗意,黛儿起身想要再去把水盆端来擦拭身子,却因为低血糖一个踉跄跌在地上。
叮铃咣当,水翻了一地,浸湿了地毯。已是深夜,周围除了威廉略显沉闷的呼吸声外再无别的声音。
黛儿去捡毛巾的手愣在空中,缓慢地转头,床上平躺着的威廉神情安详,睡得很沉,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方才的巨大声响。
黛儿漆黑的眸子变得更加深邃,她抓起吸得满是水的毛巾,却因为用力过猛,将其中的水分挤出大半。
她站起身,长长的裙摆为了照顾病人高高地卷起绑在腰上,袖子也卷到上臂的位置,漂亮的宽檐帽放在一旁的小沙发上。
她走到床边,黑色的夜幕下,黑发黑眼的她好像无喜无悲的精灵,只有明亮的眼神透着令人寒颤的光亮。
她站在床边,月光都透不进厚厚的窗帘,屋内光线极暗,她静止在那里,好像一座雕像,可她内心的权衡挣扎却一刻也没有停止。
她在犹豫,又似乎只是在确认威廉确实不会突然醒来。
许久之后,黛儿取下腰带上系着的丝带,丢在地上,几步上前,踢进床底,然后单膝跪在床边,取下发箍上的水晶头饰,用背面的扣针划破自己的左手手掌,用力张握了几下,将血挤出来,伸进被子,在床单上抹上血迹。
整套动作干净利落,前后花费不超过两分钟,周密地不像是临时起意,划出的伤口又深又齐,表情也没有变一下,或许这点疼痛对黛儿来说并不算什么。
做完这些,她用手帕扎住伤口,戴上手套与帽子,放下卷得皱巴巴的裙子,将领口解开两个扣子,然后错位扣上,扯下一缕头发,看上去像是匆忙梳上的。
快到凌晨的时候,威廉的妹妹帕梅拉正领着医生进门,突然看见二楼的楼梯上,身穿米黄色长裙的黛儿,神色慌乱地跑下来。
帕梅拉想喊住她,却注意到黛儿衣服扣子都扣错了,裙摆凌乱无比,一下皱起了眉头,黛儿走到她身边,突然抬眼,漂亮的眸子含羞带怯,雾气氤氲,脸颊通红,嘴唇干涩,只一对视,又匆匆行了个礼便离去了。
帕梅拉被她的美貌震住,愣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带着医生上楼。
仔细检查一番,威廉已经好了许多,指尖动了几下,从梦中幽幽醒来,声音嘶哑,一开口便道:“黛儿呢……”
帕梅拉有些无奈地笑着说:“人家可照顾了你好久,刚刚才回去的。”
威廉懵懵地躺在床上,浅蓝色的眸子好像透明的玻璃,在红色的碎发印照下越发色彩艳丽。得知幻梦是真实的之后,病症似乎一下减轻,整个人轻松了好多,他从床上爬起来,抓了抓头发,摇摇晃晃地走到茶几那里,端起水壶就这么直直地灌了下去,温凉的茶水顺着脖子一路流到领子里。
一旁等候多时的女仆快速上前,替换被子与床单,打扫房间。
当被子被掀开的刹那,帕梅拉眼神一凝,扭头喊道:“哥哥!”
威廉转过头,正好看见妹妹震惊不解地站在床边,女仆举起来的浅色床单上一块红褐色的印记如同盛开的花。
与此同时,打扫床底的女仆也用扫把勾出一条月白色的丝带。
威廉怔怔地看着,瞳孔颤抖着,手一松,水壶落到地板上,一下炸成碎片。
艾姆霍兹庄园的舞会上。
维恩正一手拢着西装下摆,伸手去为安塞尔够远处的芒果布丁,肩膀突然被轻轻碰了一下,他眼神瞥去,哈特格林伯爵夫人正低着头在他身边,好像专心致志地挑选着甜品,绸扇放在胸前缓慢扇动,修长的脖子在盘着的黑发下显得更加洁白。
维恩不动声色地拿过甜品,递给一旁耐心等待的安塞尔,转身去取别的食物。再一回头,果不其然,哈特格林笑眯眯地站在不远处,手上端着的一杯甜橙茶,扇子在胸前合上,轻轻点了点花园,然后又打开挡住半张脸,缓缓转身。
维恩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当一曲舞会开始时,他悄悄地避开其他客人,从大厅的后门溜到花园中。
他神情状似焦急,风吹落一缕头发,反而为他那张俊美的脸加了份修饰,绿宝石似的眼睛流转着少年特有的激动,修长匀称的身材配上得体的西装,在夜幕之中也好像自带光芒一样显眼。
他跑过几个树丛,终于看见了坐在长椅上的哈特格林。维恩呼出一口气,走过去,伸出手邀请她。
哈特格林嘴角带着矜持的笑意,轻轻地把手搭上去,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却不料被一把拽了起来,踉跄仓皇之间,肩膀上被有力地手掌抓住扶稳,维恩戏谑调笑的表情映入眼帘。
哪怕是如此恶意顽劣的表情,哈特格林的心跳依旧慢了一拍。
“夫人,是不是忘记自己的丈夫还在这里了?”维恩压低声音,笑容满面,带着一种奇异的暧昧。
这种态度哈特格林再熟悉不过,顿时放松下来,又露出笑容,带着手套的手指划过维恩的西装衣领:“艾姆霍兹男爵……”
维恩眯起眼睛,冷声道:“少来这套。我可不是什么男爵,也没有继承的机会。有事说事吧。”
“我已经和坎森公爵见过面了,他的意思我也知道,下面就看你给出什么样的报酬了。”他松开摁着哈特格林的手,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衣服,手指上和艾姆霍兹扳指出自同一块原石的蓝宝石戒指折射着悠蓝的光彩。
哈特格林眼里闪过一丝贪婪,脸上还带着那种甜得能腻死人的笑容:“您想要什么?”
“嗯……”维恩沉吟了一下,凑到耳边低声说道:“钱。”
他的声音含着笑,尾音轻浮,完全就是一个浪荡子的模样。
“你还会缺钱?”哈特格林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谁不知道雾都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就是你的表哥?”
“可是表哥是什么人你还不懂吗?”维恩耸耸肩,煞有其事地说道:“我在老家那里和人打牌输了好多钱,不得已才跑到国外去的。现在回国,改了名字,可还是被找到了,这件事,表哥要是知道,不仅不会帮我还,可能还要把我赶出家门……”
维恩故意把本身上发生的事嫁接到自己身上,这样哪怕坎森公爵真的去他们老家查,也会查到“改名”之前的维恩。
哈特格林似乎也很满意他的回答,以为自己掌握了能决定他在庄园去留的秘密。
“这个好商量。”哈特格林点点头。
“您知道吧,表哥给我一个服装店。里面可以定制衣服,最适合您这种美丽贵妇。”维恩弯起眼睛,意有所指。
“多少钱呢?”哈特格林夫人迫不及待地问道,“多少钱可以买到维因少爷的友情呢?”
“不是我的友情。”维恩皱起眉头,双手抱胸,学着威廉的动作摇摇指头:“是为您自己定制一套衣服。”
“是。”哈特格林有些恼怒他的傲慢,但还是强装耐心,“定制一套衣服要多少钱呢?”
“定制一套衣服并不贵,只要一百镑。”维恩笑道,开口就是寻常人半年的收入。
但这还在哈特格林和坎森公爵的接受范围之内,毕竟哪怕是漏出的一丁点情报,可能也能带来数以万计的收入。
艾姆霍兹就是这样的庞然大物,而雾都的市场如此广阔,令全国各地的商人趋之若鹜。一百买一个立足点,是只赚不亏的。
“好……”哈特格林刚想说自己就能替坎森公爵答应,就看见维恩闭眼摇了摇头。
“如果是平常,是这个价格没错。只是……”维恩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眼里是藏也藏不住的怨念与促狭,语调阴阳怪气:“他可是我的亲表哥,和我情同手足,对我恩重如山。”
“你想说什么?”哈特格林眼神也冷了下去,好像意识到了对方莫名其妙的敌意。
“我说……”维恩双手叉腰,气定神闲地伸展了一下身子,然后凑到哈特格林耳边,轻轻吹气:“得加钱。” 维恩的声音轻轻的,一字一顿。
“一 万 英 镑。”
在哈特格林看不到的角度,绿色的眸子冰冷扭曲,好像蛇瞳随时要择人而噬,一如那天被乱棍赶出门外时,抬头看向窗台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