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走了主要涉事人员, 警卫长走上前,恭敬地冲安塞尔行了个礼,低声问道:“剩下的人您看怎么办好?”
安塞尔闭上眼睛, 叹了口气:“只要没动手打人的, 好好警告一下, 就让他们走吧, 他们也是被煽动的, 什么也不懂。”
更何况现在矛盾已经这么尖锐了, 也没有必要再咄咄逼人给自己找事, 真正的对手从来不是这些工人。
警卫长擦了擦汗,也放下心来,若是安塞尔执意要追究, 一位贵族在自己的执勤范围内被砸水果侮辱, 最好的处罚结果也是扒了他一身制服。
“听到了吗?还不快走开,围在这里干什么?”警卫长冲战战兢兢的等待发落的人群大吼道, 现在他们可没有之前现在道德制高点的坦然与自信, 一听到可以走了,立马四散开来。
安塞尔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 接过管理人员递来的损失报告, 还是没有看,只是拿在手里, 询问起送去医院的几个员工:“他们怎么样了?”
“没事,医生说过几天就可以正常工作了。”
“……医药费找财务报销吧, 给他们点补贴, 再多放几天假, 好好休养,不急着上班, 他们今天也被吓着了。”安塞尔轻声道。
“是……”管理员欲言又止,看了看一旁的总管理,安塞尔跟着看过去:“有话就直说。”
“大人,有几家企业选择撤资了,现在就算想恢复施工,钱也不足够了……”刚刚从总局赶过来的总管理手上的文件已经快攥湿了,自己也觉得窘迫得不得了。
安塞尔把他手中的文件抽出来,发现是自己前几天安排发下去的补贴名单,被挑出来放在最上面的都是参加今天闹事的工人。
总管理应该是想问要不要取消给这些人发的补偿,安塞尔把文件递回去,摇了摇头:“没必要,都发下去吧,这点小钱对我来说救不了急,对他们来说却很重要。”
“至于撤资的事,你就这么回去复命,告诉他们缺的空,艾姆霍兹会全部补上,但是有一个要求——”安塞尔抿着嘴,声音闷闷的,“之后不论工程成功与否,这些撤资的企业都不能再回来。”
“这是当然,没可能最艰难的时候他们走了,日后起来了让他们分一杯羹。”总管理深以为然,对这种落井下石的行为也是极为不齿。相应的,他看着安塞尔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重,这个看上去才二十三四的年轻人,竟有这么宽阔的胸襟。
艾姆霍兹真的填上这资金的窟窿的话,就将成为整个工程最大的股东,也就是他名义上最大的老板了。这项工程还真的可以改姓艾姆霍兹。
安塞尔拿着损失报告,走进厂房,事情告一段落,他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刚刚跑开的维恩,赶紧去找。
站在空地里的管理员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突然叹了一口气,仰着头,看着阴沉沉又要飘雪的天,感慨道:“今年冬天,可能比往常都冷……不知道会冻死多少人……”
总管理摸出一包烟发了下去,然后把最后一根叼在嘴里,擦了几下火柴,点燃了,深吸一口气,又吐出。
火柴只有一根,大家不约而同地围了过去,相互借火,都点上了,袅袅青烟盘旋着被冷风吹散。
“也不一定。”鬓边已经有些许白发的总管理竟然笑了起来。
冬天会很冷,但是一直前进的人们总有办法取暖。
“我可以进来吗?”安塞尔终于在二楼的一个阳台找到了正在发呆的维恩,他悬起的心终于放下去,轻轻敲了敲打开的门,笑着开口。
维恩一抖,匆忙地擦了一下脸,然后回过头,眼睛和鼻子红红的,他好像也知道太明显,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冷风冻的……” “那还不把窗户关上?”安塞尔不想拆穿他,忍着笑走到窗边,拉上窗户,维恩别过脸,有些尴尬地想让开位置,却被拉住手一拽,整个人向安塞尔身上倒去。
维恩慌乱之中,手肘撑住窗台,将安塞尔压在关上的窗户上。
安塞尔很自然地揽住他的脖子,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维恩吸了吸鼻子,眉毛都要皱得打结,他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安塞尔冰凉的脸颊,然后又可怜兮兮地用他绿宝石般的眼睛从浓密的睫毛下偷看安塞尔。
“如果我今天顺着你的话说了,你会不会很伤心?”安塞尔的声音很温柔,和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维恩老实地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说呢?”安塞尔有些无奈。
维恩回答不出来,逃避地把头埋在安塞尔颈间蹭了蹭,意思是让他别再追问了。
安塞尔觉得维恩就是个大型珍珠,连耍赖撒娇都是一样的,心里软成一滩水,一点脾气都没有,只是更加用力地搂紧。
他们抱了一会,安塞尔觉得维恩慢慢平静下来,突然开口提议:“我们去喝酒吧。”
维恩还在装死,不过安塞尔已经听到了他偷笑的声音,不满地松开搂着脖子的手,猝不及防地伸到维恩腋下一架,将他抱着腾空了几秒。
维恩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挣扎了一下,两个人都没站稳,惊呼一声,踉跄了几步,被对方慌张摸样逗得哈哈笑了起来。
“喝酒?”维恩露出灿烂的笑容,凑近了,弯起的眼睛似乎在问:“你真的可以吗?”
安塞尔被他俊美的面孔迷得心神恍惚,只觉得微笑的唇有着世上最鲜艳的色彩,他用鼻音“嗯”了一声,直接吻了上去。
既然决定好好喝一场,不醉不归,自然还是选在庄园里更加安全。 维恩收拾好花园的暖房,点上温暖的壁炉,然后将酒杯摆好,桌上酒架上放了好几瓶红酒,但维恩估摸着安塞尔那个酒量,两个人一瓶喝不到,他就得把人抱回房间了。
维恩想着,打开一瓶红酒,正准备倒进高脚杯醒酒,安塞尔直接拿下另一瓶,用开瓶器打开,然后与维恩手上的酒瓶一碰,自顾自地喝了一口。
维恩愣了一下,有些肉疼,这样喝简直是暴殄天物,白费了这个年份的酒。
不过他也知道安塞尔心里不痛快,干脆也把酒杯放到一旁,对着瓶喝了起来。
他们一人一大口,也不说话,就这么干喝,把自己灌得迷迷糊糊,脸颊绯红,又酸又涩的酒精味充斥整个口腔。
“你有什么话,是非得借着酒意才敢说的?”维恩见安塞尔眼神已经迷离起来,放下酒杯,站起身,隔着桌子轻轻撩开安塞尔垂在眼前的长发。
他还记得安塞尔和他表白时,他提议喝杯酒,但被安塞尔拒绝了,对方给的理由是不需要酒精当借口,可现在,为什么要用那种欲言又止的湿漉漉眼神看着自己?
安塞尔垂下眼睛,然后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泛起红晕的脸庞说不出的柔和。
“那我有话要问你。”维恩正色道:“你该怎么补上资金的窟窿?”
他之前偷看账本已经完全了解了庄园的经济情况,这次大规模撤资让本就难以维持的资金链更是濒临断裂,正如安塞尔说的,一点小钱已经救不了急了,除开已经投资的各种项目,他真的把目前所有的身家都投进这项公共工程中。
“我自然有办法。”安塞尔信誓旦旦,脸上还挂着安心的笑容,却让维恩更加难受:“你的办法就是卖了在爱丁堡的酒庄?”
他们喝的酒就是爱丁堡的酒庄酿造的,是艾姆霍兹家的祖传产业之一。
“只是暂时的,我现在没有精力打理,那边已经开始亏损了,不如趁早卖出度过这次难关。”安塞尔说得轻描淡写,但维恩知道他所有的平静都是装出来的。
刚刚维恩去调节壁炉时,一回头,看见安塞尔手里拿着红酒出神地想着什么,眼里氤氲的是不散的悲伤。
怎么会不悲伤?爷爷辈就在经营的产业到他手上却落得一个被转手的结果,这对安塞尔这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来说是多大的打击与羞辱。
“如果还是不够呢,如果这是个无底洞,你独木难支,破产了怎么办?”维恩毫不留情地将最残忍的结果甩在安塞尔面前,就现在这个民众反对,同行陷害的局面来看,这种可能性非常之大。
安塞尔的笑容收敛,沉默了一会,有些迷茫的开口:“那我应该怎么办?”酒意在他清亮的眼眸中升腾,让他像个无助的孩子。
“你从来都是最有办法的……”维恩哽咽了一下,将思考了好多天的对策说出口:“我们可以顺从民意,暂停这项工程,等到之后瘟疫起势,大家自然会想起来,那个时候团结一致,一切都会很顺利……”
这也是前世的轨迹,巴特爵士东奔西走也没办法启动这项工程,而现在安塞尔做到了,却依旧因为不可抗力受阻。事到如今,似乎放弃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重活一世,维恩最深切的感受的就是人的力量的渺小,命运或许真的存在,有些东西是改变不了的,哪怕你短暂地阻止了,也会付出巨大的代价。逆着命运长河而走的人,最后都会遍体鳞伤。
安塞尔根本听不进去,反而笑眯眯地托着下巴:“你这话说得好像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一样……”他停顿了一下,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我给忘了,你确实说过你做过预知梦……”
他向后一靠,靠到椅背上,养着头看着玻璃顶外的漆黑星空:“你知道吗?我在转让酒庄之前,和母亲聊了很久,是她同意,我才拿到地契的。”
“我跟她开玩笑:‘如果我失败了,把这个家败了,把艾姆霍兹的名声毁了,怎么办?’”安塞尔的拇指指甲一直掐着握拳的食指,脸上还是惬意的神情,他不太愿意将负面的情绪带给维恩,每次都会调整好带着微笑与恋人见面,“她想了好久,最后和我说——”
记忆中一直对他严厉冷淡的母亲沉默了好久,然后走到他的面前,第一次以柔弱温情的姿态依偎在他的怀里,轻轻开口:
“不怕,去做吧。”
安塞尔眼里闪过一丝晶莹的泪光,神情严肃:“不能等到瘟疫到来,我们才做出反应,那样会让多少人流离失所,丢掉性命……我们必须事先准备好。”
他找过卫生部门的秘书长,对方却觉得他在空穴来风,还质疑了改建下水道工程是否真的有用,这在安塞尔心里留下了一颗钉子,总是隐隐作痛。
“我不怕破产,也不怕非议,能投身伟大的事业,以微弱身躯放出些许的光,已经是殊荣。”
安塞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维恩连忙去扶他。安塞尔拉住维恩的手,仰着头,语气落寞:“我只害怕我做错了……这项劳民伤财的工程是不是真的有用,如果不是,我该如何自处……”
“会有用的。”维恩笃定道,他亲眼见证了在欧洲肆虐的瘟疫消亡的那一天,徘徊在泰晤士河上的死神空手而归,从此人们不再落入疫病的恐慌之中。
安塞尔好像真的醉了,才刚向前一步,就腿一软,被维恩手疾眼快紧紧勒在怀里。
维恩怕他这样子不舒服,抱着他放到旁边的沙发上,刚想起身,才发现风衣腰带被安塞尔压在身下。
维恩想要抽出来,却总是被软成一滩的恋人一脸无辜地挡住。维恩叹了口气,放弃和喝醉的人好好商量的打算,决定再把人抱起来,可这回,安塞尔说什么也不愿意乖乖扒着他的肩膀,像没有骨头似的一个劲地往下滑。
维恩也喝多了,浑身没力,此时困意来袭,干脆摆烂,反正沙发很宽敞,炉火很旺盛,他直接跟着上了沙发,像八爪鱼一样将安塞尔往里推了推,再整个人拉回怀里包起来。
安塞尔动了动,调整了位置躺得更舒服,维恩细心地把他的长发收拾好卷起来握在手里,以防无意中压到。
“如果你真的能预知未来的事就好了,如果你告诉我我做的事是对的,我也不用像现在这样迷茫无措……”
安塞尔专注地盯着维恩,但维恩感觉他的视线里自己应该模糊不清。安塞尔看了一会,突然苦笑了起来,近乎叹息。
维恩认真地与他对视,有些迟钝的脑子想着明天一觉醒来应该都断片了,现在就算说了什么,也没关系吧……
至少有那么一次,他想要坦诚地将所有事都告诉安塞尔,而不是继续隐瞒下去……哪怕他们醒来什么也不记得,或者说,这就是他希望的,什么都不记得,他坦白了,心安了,却不会造成任何后果。
虽然他知道这对安塞尔不公平。
维恩几乎没有做什么心理建设,他只是看着安塞尔温柔的琥珀色眼眸,所有的话就自然而然地倾诉出来了。
和之前遮遮掩掩的用梦做借口不同,这一次他以更惨烈真实的口吻讲述着前世的一切,因为思绪很乱,他磕磕绊绊,结结巴巴,总是不停地回头补充,说到伤心处,还哽咽吞音。
醉鬼的忏悔,哪怕是清醒的人也听不出个来龙去脉,安塞尔紧皱着眉头,理智努力地在如潮水般的醉意中挣扎,安静地倾听。
维恩讲了好久,摇晃温暖的炉火,低沉哽咽的男音,沉沉的呼吸与玻璃房外细微的落雪声交织在这个冷寂的冬夜。
维恩没有注意到,怀里昏昏欲睡的恋人朦胧的眼里有过一瞬的清明,继而又被懵懂茫然替代。
“My Mosheh……”
半梦半醒之间,维恩只觉得自己被一个更紧的怀抱拥住,耳边是呢喃如同梦呓的气音吞吐,温热的气息呼在他的颈间,整个人好像被羽毛包裹,顺着暖和的海流缓缓下沉……
其实,安塞尔有一个没有告诉任何人的私心。
那是在一个初春的雨后的上午,林荫大道上,他推着自行车,听着黑发的青年意气风发地讲述着雾都下水道改建的计划,声音清朗,笑容明媚。
阳光透过树叶的鏬隙洒下金色的斑点,点缀在青年黑色蓬松的卷发上,他每一次眨眼,长长的的睫毛都好像接住了一片碎阳,只是站在那里,全世界的光与风与所有美好的事物似乎都成了他的形容词。
这是安塞尔第一次看见维恩露出那么自信阳光的姿态,他甚至难得走了神,远古的人类第一次看见天上苍白刺目的闪电撕开天空,照亮漫漫长夜,大抵也是这样灵魂颤栗。只那一次惊艳一瞥,从此便再也没有放弃过对电的不懈追求,妄图将自然界的精灵留在身边。
有人用风筝线冒死引下闪电,而他则选择赌上自己的一切去触碰维恩口中遥不可及的一个梦。
若是明珠蒙上灰尘,就让我为你擦去;若是忘记如何飞翔,请许我做你翅膀。
这项工程当真举世无双,伟大无比,你的名字旁便是我的名字,在报纸上,在石碑上,在建城史书上,在整个时间长河里。
我们以前所未有的紧密姿态——只相隔一个逗号的距离,光明正大地展现在所有人的面前,理直气壮地站在神的天梯前。
世人只道我们是并肩的伙伴,无人知晓你是我最隐秘的恋人。
百代之后,我们相爱的证据在史书中难寻蛛丝马迹。
我们的爱情却在交口传颂之中,万古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