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细细打量那少年, 虽然与那少年只有过短暂的两面之缘,沈星河却还是敏锐察觉到了发生在他身上的巨大变化——

  这少年虽是横死,但当年沈星河于丹阳秘境中见到他时, 他身上却并无怨愤之气,魂魄气息纯净, 目光亦十分灵动,看得出那些年他在佛宗圣子无垢身边过得很好。

  但现在,他虽仍是少年的模样,眼中却一片荒芜死寂, 似疲惫到了极点,随时会随风消散。

  他见到沈星河时眼中亦不再有任何光亮, 仿佛对世间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和说话的欲望, 只沉默而安静地望着沈星河,像是樽没有生命的雕像。

  沈星河却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院中和外面墙壁上的画, 都是你画的吗?”

  “你认得院中这朵花吗?”沈星河指了指离他和师尊不远的那朵线条凌乱的花。

  那少年魂魄似有些迟钝,沈星河也不知这是否是因为他在那天意菩提子中沉睡了太久。

  听到沈星河的问题后, 那少年眼中有短暂的茫然, 似有些跟不上沈星河的思路, 但他很快顺着沈星河的手指看到了那朵画在地上的花, 这才微微启唇,哑声说道,“那是……天雨曼陀罗。”

  “见此花者, 恶自祛除。”

  沈星河微怔, 没想到他竟真认得那花, 亦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见此花者, 恶自祛除。

  这说的是师尊身上与生俱来的那股净化之力吗?

  他很快又问那少年, “你是在何处见过这花?”

  那少年闻言, 神情很快变得恍惚,似陷入回忆。

  半晌,才低声说道,“是……无垢大师。”

  “佛宗禁地。”

  “他说……崇光之危,解在此花。”

  瞳孔猛地一缩,沈星河倏地看向师尊。

  这少年虽语焉不详,但沈星河还是立刻捕捉到了重点——“崇光之危,解在此花”!

  “此花”即天雨曼陀罗,也就是师尊。

  崇光界如今危如累卵的情况有目共睹,连沈星河都看得出此世大厦将倾,若无奇迹,恐无力回天。

  但这和他师尊又有什么关系?他师尊又不是救世主!

  这肮脏不公的世界也根本不值得师尊去挽回和拯救!

  再说此世天道一直恨不能置他师尊于死地,他师尊是疯了才会去拯救世界!

  与拯救世界相比,沈星河更希望师尊能独善其身,早日飞升离开崇光界这摊烂泥!

  他紧张地望着云舒月,很怕师尊会心生动摇,真因这话而生出拯救世界的心思。

  其实沈星河也不是没有过犹豫,在去帝尊庙之前。

  那时沈星河虽已知晓如今乾元地界所有生灵,皆若被圈养的牲畜般满脑子繁衍,但沈星河很清楚,这是众生为活着而不得不做的妥协。

  对于他们,沈星河只有怜悯,并无憎恶。

  直到,他亲眼在帝尊庙中,看到人吃人的惨剧。

  更可怕的是,人们明显已对此习以为常。

  那时沈星河就知道,这世界已彻底没救了,也早已没了拯救的必要。

  沈星河对众生最后的那点怜悯,也随着吃人一事的曝光,彻底消散。

  ——这世界已经烂透了。

  根本不值得任何人花费任何心思和力量去拯救。

  它也没法救。

  通透如师尊,定也早看得分明。

  他定定看着云舒月,很快对上师尊温和却沉静的眼。

  沈星河就知道,师尊果然没有因那句话而心生动摇,紧绷的心弦这才微微松了些,复又看向那少年的魂魄。

  那少年虽知晓天雨曼陀罗,甚至画过师尊的叶片,但他显然并不知晓那些花叶与师尊的关系。

  想到他曾在话中提及无垢和佛宗禁地,沈星河猜测,这少年当初或许是在佛宗禁地中见过天雨曼陀罗的花和叶。

  至于那句预言似的“崇光之危,解在此花”,极有可能是出自无垢之口。

  再多的,这少年应当也不知晓了。

  只是,佛宗禁地中为何会有天雨曼陀罗?

  “你当初看到的是真花吗?”沈星河又指着那花问道。

  那少年眨了眨眼,缓缓说道,“……是图腾。”

  沈星河微微蹙眉,立刻传音给师尊,【师尊,这世上还有除您以外的天雨曼陀罗吗?】

  云舒月沉吟,【未曾见过。】

  沈星河一想也是,若天雨曼陀罗是一个种群,这种花又有强力的净化功效,根本不可能在崇光界寂寂无名,甚至在顶级宗门世家的玉简中都不曾记载。

  所以,师尊极有可能是这世间唯一的天雨曼陀罗。

  但若是如此,佛宗和鬼域又为何都有天雨曼陀罗花的图腾和石雕?

  心中犹豫了一下,沈星河还是没忍住,小声问云舒月,【师尊,您当初开花的时候,附近有人吗?】

  若那曾藏于鬼域深处的怪物和佛宗的人曾见过师尊开花,会把那花复刻出来似乎也就不奇怪了。

  让沈星河略感意外的是,师尊听到这问题后沉默许久。

  半晌后,才轻声说道,【我不知道。】

  沈星河一怔,就听师尊继续道,【那时为师只有金丹期。】

  所以,若他开花时,周身有金丹境以上的人在,云舒月根本不可能察觉到。

  这话明明没有任何问题,沈星河却忽地愣住了。

  他怔怔望着云舒月,神思一阵恍惚,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也直到此时,沈星河才后知后觉想起,他的师尊,并非与生俱来便如此强大。

  即使是师尊,亦曾有过孱弱幼小的时期。

  那时身负异香又被“天罚”苛待的师尊,又曾……经历过什么?

  这些年沈星河从未见过师尊开花,但即使不曾开花,每逢七月十五师尊身上的香气都会引发无数生灵的暴动,那当年师尊开花时,又会是怎样的景象?又是否真引来过什么连师尊自己都不曾知晓的怪物?

  睫毛狠狠颤抖一瞬,沈星河只觉得整颗心都深深陷落下去,被未知的猜测惊出一身冷汗,又后知后觉缓缓漫上一股浓重的心疼和恐慌。

  他几乎立刻就扑进云舒月怀中,狠狠抱住师尊的腰,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定师尊是真的就在他眼前,亦不曾经历过任何会令他崩溃的伤痛和折辱。

  不然……他重生还有什么意义?

  腰上被一双手臂紧紧环着,沈星河的动作太突然,让云舒月都有些猝不及防。

  但即使听不到小家伙的心音,单从他控制不住剧烈颤抖的身体,云舒月都能清楚感知到沈星河对自己的担忧和在意。

  不想沈星河如此担心自己,云舒月缓缓轻拍着青年战栗不止的脊背,温声说道,【早年为师一直避世而居,几乎不曾遇到任何人。】

  沈星河其实很清楚,师尊是在安慰自己,但他还是忍不住闷声问道,【为什么是‘几乎’?】

  说完,沈星河就知道自己这是在无理取闹,因为他其实很清楚,当天道降下“天罚”时,师尊会流落到何处,会遇到什么人,根本不受其控制。

  沈星河其实一直都不敢想,在自己重生前,师尊是怎样熬过那么多年“天罚”的。

  他根本不敢想。

  因为就算知道了,他也不可能改变任何事。

  【师尊,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些。】

  他几乎立刻就对云舒月道了歉,怕自己让师尊想起了不好的回忆。

  云舒月却只摸摸他的头,对此其实并不在意。

  沈星河又在师尊怀里趴了会儿,心中虽然仍恹恹的,却还是让自己强打起精神,很快又重新站起身来,继续向那一直安静望着他们的少年提问。

  “我在外面的墙上,还看到过几幅壁画,上面画的是一条长虫和一团乱线,还有许多点痕,那是鬼城酆都吗?”

  那少年死气沉沉,只有在听到沈星河提问时,才会有些反应,其他时间都只静静望着沈星河二人,神色却时常恍惚,像是在神游,又似是沉浸在遥远的回忆中。

  听到沈星河的问题后,那少年回忆了一会儿,这才声音喑哑地道,“当年……无垢大师本想送我去轮回,还特意送我去了鬼域。”

  “但到那里后,我们才发现,酆都城已名存实亡。”

  “无垢大师不得不带我返回佛宗,多方探查,这才确定,酆都确实已变故多年。”

  沈星河沉吟,如此说来,那涂鸦所画确实是酆都。

  “那长虫是什么?”知道这少年如今神思迟钝,沈星河索性把问题拆开了问。

  问题简单后,那少年思考的时间果然也缩短许多,很快回道,“……是烛龙。”

  “它是鬼域从前的君主。”

  沈星河心中一沉,完全没想到西方鬼域的旧主竟会是一条龙。

  “那一团乱线又是什么?”

  这次少年思考很久,才摇头说道,“我们都不知道。”

  “只知道它是忽然出现在鬼域,并把烛龙驱逐出了酆都。”

  沈星河不知不觉拧紧了眉头。

  据传乾元王族身负龙族血脉,当年酆都被驱逐出境的旧主又是一条龙。

  虽说这有可能只是个巧合,乾元王朝更是建立于万年前,那时崇光界尚有龙族的身影,但在这样一个江河日下的时刻得知这样一个消息,沈星河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这真的只是个巧合。

  而且,若乾元如今的统治者确实与鬼域从前的旧主烛龙有关,那之前在帝尊庙阎罗殿前看到的能令魂魄转生的轮回井,便也有了来路。

  可若果真如此,乾元背后的势力只怕会远超沈星河原本的预料。

  虽然在看到那阎罗殿时,沈星河心中对此就已有所准备,但真确定这件事时,沈星河还是忧心忡忡,十分担心他们会变成师尊飞升路上的拦路虎。

  他又继续问了那少年许多事。

  问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少年说,当年无垢大师去过一趟鬼域后,告诉他鬼域结界撑不了多久了,不顾少年的反对,强行把他送了出来。

  那少年还问他,佛宗如今如何了。

  沈星河一时不知该怎么告诉他,只沉默片刻,那少年就猜到了什么,周身更加冷寂,像是被抽走了仅余的生气。

  沈星河又问他是否见过柳狂澜。

  其实听少年说鬼域尚未被破,他便被无垢送出来时,沈星河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已有所预料,毕竟柳前辈当年是在收到佛宗求援后,才带弟子去支援的,而那时,西方鬼域早已被破多时。

  结果也果然如他所想,这少年鬼魂并不知晓柳狂澜的事,对于摇光信中所说的,无垢于鬼域袭击柳狂澜的事更是毫不知情。

  那少年的魂魄颜色愈发浅淡了。

  沈星河看得出,他就快要彻底消散。

  那少年眼底却并无任何遗憾和不舍,显然对这世界已毫无留恋。

  最后还是沈星河问他,是否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那少年才似想起了什么,忽然望向遥远的南方,哑声说道,“……我想,再回家看看。”

  他的家,在丹枫流火城。

  恰好沈星河和云舒月也打算回丹枫流火,便带了他一程。

  那少年的魂魄一直寄宿于那颗雪白的天意菩提子中。

  现形小半天后,少年的魂魄已岌岌可危,沈星河便让他先回菩提中休息,之后才小心翼翼把那天意菩提子暂时收入腰间的储物玉佩中。

  他们很开再次踏上云端。

  云端之上,沈星河垂眸看着脚下渐行渐远的幽都。

  一月前他们离开丹枫流火城时,本是为寻花自栖、柳狂澜和摇光。

  那时沈星河心中其实还有些微薄的希冀。

  但现在,他却什么都不再想了,也不再对这世界抱有任何期望,只余满心厌恶和无法言说的沉沉的倦。

  他望着云端下被浓黑鬼气所覆的渺小城池。

  乾元上百座城池,逐渐在他眼中勾勒出一条蜷曲狭长的龙形。

  沈星河忽然说道,【师尊,您可还记得,当年在丹阳秘境中,我们曾见过一种会吸人灵力和生命力的法阵。】

  云舒月当然记得,【你是说,‘偷天’。】

  沈星河点头。

  当年在丹阳秘境中,他们曾见过一种名为“偷天”的邪门法阵,那“偷天阵”不但能吸人灵力和生命力,更可把它们转化成修为供丹阳仙府的修士修炼。

  沈星河指了指脚下,【如今乾元各城的情况,与‘偷天阵’何其相似。】

  沈星河甚至怀疑,乾元每座城池下或许都有一个“偷天阵”。

  这件事其实并不难验证。

  但沈星河现在并不打算打草惊蛇。

  他其实已隐隐有所预感,乾元背后之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但若果真如他所想,届时他和师尊恐再难独善其身。

  自己如何沈星河其实并不在意,但他总还是希望师尊能平安飞升的。

  暗沉的凤眸微垂,沈星河沉默地再次加快双修功法的运转,只希望能在那天到来之前,尽最大可能为师尊提高更多实力和修为。

  他们很快回到丹枫流火城。

  顺利进城后,按照那少年鬼魂的提示,沈星河很快寻到了他曾经的家宅。

  但此时距离那少年横死已过千年,他的家早已不复存在。

  在那之后,那少年的魂魄便完全消散了。

  在他消散后,那颗雪白的天意菩提子也顷刻化作齑粉,无垢的气息也随之彻底泯灭。

  沈星河在那站了许久,才随师尊随便找了处没有人烟的空屋落脚——沈星河不想再打扰白秋和白灵犀。

  在此之后,沈星河很快放出一只小青鸾分身,让其去丹枫流火城中探查。

  之前他们去送那少年回家时,沈星河便注意到丹枫流火城中亦有人提及七月十五即将开放的秘境。

  但那时沈星河只简单听了几嘴,只听闻似乎不只是在幽都,在这丹枫流火城中亦有秘境于那天开放,沈星河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错了意。

  他很快用小青鸾分身来到城中最大的酒楼,立于酒楼窗边听了一整天。

  期间沈星河又嗅到了那股令人作呕的源自人肉的异香。

  当天收回分身后,沈星河背着师尊又忍不住干呕许久。

  好在这一趟他确实探听到不少有用的消息——

  沈星河之前并没有听错,今年七月十五,这丹枫流火城中也的确有秘境即将开放。

  据说那秘境中有天材地宝无数,亦有能令人飞升的宝物,炼气以上修士皆可入内——与他在幽都时听闻的说辞一模一样。

  这简直像个笔直的鱼钩,甚至连敷衍都懒得做,一边告诉所有修士这秘境的确有猫腻,又一边无赖似的问你,究竟来不来。

  当然,也有可能是放出这消息的人十分确定,如今这世上已无人能如此轻易往来于幽都和丹枫流火城,所以才敢如此光明正大在这两城内放出相同的消息。

  也可能并不仅仅是这两城。

  沈星河十分怀疑,或许在乾元的数百座城池中,如今都已被这消息闹得沸沸扬扬。

  当初在幽都听到这消息时,沈星河和云舒月其实并没有去这秘境的打算,因为他们都不是傻子。

  但沈星河今天却听到有人说,那秘境中有“幽若花”。

  还有剑尊柳狂澜曾用过的龙吟剑。

  花自栖曾说过,这世上根本没有“幽若花”,所谓“幽若花”,不过是他骗摇光和整个剑宗的借口。

  但现在,沈星河却再一次听到了“幽若花”的消息。

  虽然他清楚这花并不存在,但摇光不知道。

  若摇光还活着,定也还在寻找“幽若花”。

  沈星河不知道乾元高层是如何得知“幽若花”的,但这消息,显然和摇光有关。

  还有柳前辈的龙吟剑。

  当年柳前辈明明是在离乾元万万里之遥的西方鬼域失去踪迹的,龙吟剑怎么可能会出现在乾元的秘境里?

  但不得不说,无论是“幽若花”还是龙吟剑,都精准戳到了沈星河和云舒月在意的点上。

  所以,即使明知有诈,这趟秘境,他们也定还是要去走上一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