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瀚海义符【完结】>第90章 输官

  殷错听得曲衍此言,不觉暗自心下一惊。

  只听曲衍续道:“太后偏信睢阳党等奸佞小人,变祖宗法度, 掊克财利, 民心不宁,而今陛下身继大统,岂能再容这些邪佞冒触宪纲,败坏朝纪,祸国殃民?”

  殷赦颔首,冯杜陵也即上前言道:“陛下明察,睢阳党人罪状有三:一者,开中兴商屯,募商引盐纳粮,以致边屯囤粮渐少,难以自足,此滋生边患之因也;二者,改旧制为‘龙头册法’,折银代役,赋役合一征银,以至于富者缩资而趋末,天下之众亦难保不舍农桑趋商贾,此大伤我朝崇本抑末之国本也;三者,大兴兵戈,披甲扬旗,结下外夷之仇,以致连年来兵祸流离,黎民愁苦,纷离散逸,兵民殒命者,不在二十万之下,百姓劳累殚精,黎民怀恨于心,此兵患之深重也。若任由睢阳党之奸佞得以权势,社稷岌岌可危!陛下子匡母失,此所谓圣哲之荣。临事不固,奸佞乃作,陛下当以明君之德,坚守国本,圣王在位,天下化宁,方能保卫社稷安宁。”

  殷错听完却是不由得微微蹙眉,心下颇不以为然。

  曲衍、冯杜陵等人所言的“龙头册法”乃是谢令光与睢阳党人所立的新法。原本按照旧制,差役以人头计,而如今新法则以田亩丁粮为量,力差、银差因丁粮之多而有别。无论富贫户,皆须登记册簿,多丁粮者居前列,承重役,少丁粮者居其次,承轻劳。豪富之家如龙头,微贱之室似蛇尾,故得其“龙头册”名。此番新法依照土地均平力役,均徭折银,百姓此后便可纳银由官府雇人当差,无须亲身服徭役,富农与乡绅大大失利,而贫农自己则多了余粮,减免了徭役,故而大大得惠。其后各地更可归并役目里甲均徭。此后折银摊丁入田亩,征收一体,既不损减赋役总额,又能统一核算各项赋税,按田亩均分,征收于全县,便是所谓的“赋役二途遂合而一”,免了不少苛捐杂税。诸此折银代役、可纳银不当差等新法,均是轻徭薄赋的利民之事。

  而至于“开中”新法,殷错与他麾下的边兵可更是大受益于此。倘若无新法募商运草料米粮过来,他们河西边兵单靠戍兵屯田、就粮自赡,那是远远无法给军、无力应付连年战事,更罔论似如今这样打赢这么多场胜仗。

  但此新法一出,苛捐杂税一少,士绅土豪趁机强占土地、盘剥百姓当佃农便大不如从前容易,且“龙头册”一出,他们更是今不如昔,难免心生怨怼,而帝党一众人等,大多都是士绅、王公世家出身,与一手扶持睢阳党坐大、处处兴办社学义塾的睢阳商帮与邑南商帮等新贵一派自然大为不同,眼下朝廷之中两党纷争不休也就不足为奇。

  殷错虽非文官,但到底也是手掌一方军镇的兵马大权,于政事上自然也不是一无所知。他自己出身殷氏皇族,又与殷赦十分亲厚,自然是被帝党视为倚重,故而如今此番帝党首脑会聚太庙密议,殷错便也位列其中。但殷错此番一听曲衍、冯杜陵等人所言,心下却着实不敢苟同,只是碍于殷赦的情面,并未出言反驳,但却也不免心生惴惴之感。

  帝党诸首脑商议不休,所言无一不是奉劝皇帝秉承前朝武宗之志,敕边关大军留守,使边吏约束,无生战事,与民休息,罢新法而行旧政,大兴重本抑末之国本,故社稷复安。

  殷错越听越是心沉,暗自思忖道:“倘若帝党当真得势,我们边关那二十多万铁骑又靠谁来养?我的龙勒故土,又何时能够收复?唉,可是皇帝……皇帝说得也是,打仗总是不好,劳民伤财,每打一次仗,我尚是一军之长,坐镇军营之中统领大局而不必时时冲锋陷阵,尚且也要去了半条性命,更何况我军中的士卒呢?他们又死伤何辜?”

  他念及于此,不由得很是黯然,可一想到白狄人冲入城中,杀人放火、奸淫妇女等无恶不作的行径,又不觉紧握拳头,心道:“可是白狄人如此残暴,我们边关千千万万的百姓都要沦为白狄人的奴隶,他们来日又岂会有好日子过?我们舍生忘死,镇守边境,不就是为了使得黎民百姓免受夷狄侵扰劫掠,可安生度日么?”

  但他又想起自己一路来所见所闻,自己所效力的大楚朝廷亦是贪墨成风,百姓在殷楚治下,也是一般糠豆不赡、民不聊生,时时要受权贵欺凌,当真是应了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殷错不觉戚然,倒难得生出了一番迷惘之感,他看向听着诸臣商议、满是皇帝威仪的殷赦,忽然却觉得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竟而骤然间变得面目陌生起来,心道:“我如此这般夙兴夜寐,只为收复故土,可收复了故土之后,难道就当真是万事大吉了?无论是汉人做皇帝,还是白狄人做皇帝,都是一般的盘剥百姓,愈是位高,却又愈是忘本,谁做皇帝又能有什么分别?”

  他心下思绪如潮,对于帝党诸臣商议纷纷便不发一言。待得诸臣言罢,各自告退,殷赦却眼望殷错,上前紧紧握住殷错的手,情真意切地说道:“皇叔,如今太后权倾朝野,近奸佞小人而远贤臣,败坏朝纲,殆将亡国之势,危及我殷楚江山。皇叔乃是朝中重臣,历经沙场,战功赫赫,又是父皇的亲近兄弟,血脉相连,朕向来知你忠君报国,继承父皇的遗志,救国图存。昔日汉高祖有子良,唐太宗有魏征,正如朕今日恰有皇叔之帅才,此是千载难逢之机缘,朕与皇叔君臣同心,又何愁不能力挽狂澜,一统朝纲,重归正道?”

  殷错听他提及已故的先帝殷镇,心下微微一酸,却甚感越难委决,但面上并不敢悖逆,只得躬身说道:“陛下乃是圣明天子,玉辇高驾,万邦朝贺,海内沸腾,臣亦当尽忠职守,以臣之微躯,剑锋所至,剿灭四方之敌,报效陛下,效忠为国,赴汤蹈火,以昭万世之公平。”

  殷赦甚是满意,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如此,朕与皇叔同心戮力,化解困厄,驾驭朝政,开创太平盛世,共谋天下大事,九州英雄又岂能不归心?”

  殷错心下苦笑,但口中也只能说了许多尽忠竭力之话,方才恭送皇帝。

  待得皇帝摆驾回宫,殷错才不免脸露气沮,忙即上马扬鞭,待要回府邸去寻薛牧野等心腹商议,却见自己在京城的皇帝赐第前一名身着盘领大袍、头戴乌纱帽的中年男子正自与门房交涉,殷错走近一看,倒认出来者不是别人,却是宁且的次兄、官居典史判书的宁佥。

  殷错自班师回朝后,前来奉承巴结、献媚讨好者着实是数不胜数,其中大多都是有心图谋边军募商之事,好大发横财狠捞一笔供给军粮的油水,故而特来攀附殷错好以权谋私,故而每日来殷错宅邸拜访的官吏络绎不绝,教殷错委实是大为头痛,隔三差五便要装病闭门不见客,免得和他们虚与委蛇。然则宁佥此人为人刚正,秉持宁家家风,绝非是结党营私之辈,又因他兄弟宁且身任西北边军监军、与殷错同袍多年之故,宁佥向来都是刻意避嫌,对殷错敬而远之,唯恐惹得他人疑心他借兄弟之故来攀附。

  因此此时殷错见得宁佥竟而亲自登门造访,不由得心下大奇,便忙翻身下马,朝着宁佥拱手见礼,将宁佥迎入府内。

  两人寒暄数句,下人们便忙上前奉茶倒水。

  宁佥手握茶盏,其中所盛乃是十分名贵的岩茶,醇香扑鼻,他却是无心品茗,满脸愁容,叹气连连,朝殷错说道:“王爷,臣此番唐突造访,实是失礼,还望王爷恕罪则个。”

  殷错忙道:“宁大人言重,小王与叔况兄多年同袍、情同手足,大人如有甚担忧之处,小王自当竭力相助,为大人排忧解难。”

  宁佥听他提及宁且,不免更是叹气,说道:“臣正是为了这个不肖弟弟来的。臣这三弟十二岁中举,十八岁登科,故而自小便是被家父视若掌珠,望他父析子荷、焯耀家邦。他这些年自请远赴边疆为国效力,家父家母虽然忧心,但心底还是为他如此忠心报国所欢喜。三弟虽是幼子,却又最是聚少离多,而今家父家母年事已高,别无所求,也就只盼儿子们能在膝下承欢,省得老人家寂寞。”

  殷错点了点头,说道:“这个自然。叔况兄在边疆为国效力这么些年,立功无数,政绩卓著,陛下对叔况兄也是十分嘉奖看重,叔况兄要调任回京都中枢乃是应有之理。”

  殷错此言也绝非是偏私之言,其时确实许多京中高官都曾外调历练,好挣下政绩,再回中枢任职。虽然他们大多都是在京外富庶之地做做地方小官,不似宁且到北地这等天寒地冻的穷山恶水之地去苦捱,甚至还因边关兵戈扰攘而有性命之忧。但以宁且如今政绩功勋,回得江陵之中势必平步青云,就算留任枢密院也并非难事。

  却见宁佥脸露苦笑,说道:“臣与家父也是如此想法,前些日子,家父席间与三弟提及调任京城之事,哪知三弟却是犟脾气发作,生死不肯留任,不惜悖逆家父,也说仍要留任河西,这……这当真是将家父气得七窍生烟,大骂他不孝,又是鞭笞又是责打,还罚三弟去跪祠堂。但三弟仍是执拗得很,任谁说也不听,如今还在祠堂罚跪绝食,与家父斗法呢。”

  殷错听他此言,顿时舌挢不下,要知宁且如此执意留任河西,无异于自毁仕途前程,更何况宁且平日里一向对父母兄长俱是十分孝顺恭敬,眼下竟而为了留任之事与父兄争执不下,将孝悌之道都抛诸脑后,当真是令人咋舌。

  宁佥作揖道:“臣为兄长,而今也是两难,不免忧心忡忡,束手无策,故而还望王爷不吝鸿恩施展手腕,以王爷威望之力、袍泽之情,劝导臣这三弟,教他开悟迷途,免伤孝悌之道,以致父子和气。”

  殷错忙即点头还礼,说道:“宁大人言重,叔况经世之才正是我朝栋梁,埋没边关实是令人惋惜,叔况终究年轻,一时迷途也是有的。小王与叔况情同手足,自必竭力劝解。”

  宁佥此番请罢,殷错当即便忙吩咐下人前去东院,将薛牧野请来,两人同去宁仁山府上,劝说宁且。

  作者有话说:

  参考明末赋役改革,杂糅不科学,勿深究

  输官作缴纳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