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23章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

  我觉得……

  何月竹从对方的鼻息中嗅到一股熟悉的甜味,他笑道:“蜂蜜生姜水,你喝了啊。那肯定不醉了。”

  吴端阖目笑了一声。他说:“是啊。”

  再睁眼,先前的惊涛波澜都止于平静。他松开何月竹,直起身子坐在床边,十指交叉放在身前。

  他看向半掩的卧室房门,忽然说:“想冲个澡。”

  洗澡...对啊,洗澡。

  提到卫生问题何月竹骤然清醒了。他翻身坐起,举起枕头嗅了嗅,眉头皱了起来。

  ——他有一些只针对自己的小洁癖。譬如为了防止把停尸房的气味带回来,他平日进门第一件事必定是洗澡。

  今晚居然没洗澡就躺上了床,虽然事出有因......

  不该睡过去的。何月竹懊恼地揉了揉脑壳,总算完全清醒了。他嘟嘟囔囔一声:“我也要洗。”

  他抓着枕头,犹犹豫豫地说:“但我家热水器不好,只够一人份。”

  吴端神色疑惑而诧异。

  一定要说得这么直白吗?看来吴端情商也不高。何月竹放下枕头,认真向他解释:“意思就是让你省点热水给我。”

  吴端应了声“哦”。总觉得有些失望。

  何月竹翻箱倒柜,找出一件纯黑长袖打底衫,一件宽松的灰裤,他一手抱着一件,朝吴端浅浅笑道:“这两件当时买大了,希望能合你身。”至于贴身衣物,他家里也备着一次性的。

  他看着吴端进了浴室,又听到布料摩擦的声音。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在自己家里,何月竹竟有些无处安放。心思很乱,却理不清在乱什么,只好不停找事儿来转移注意力。

  他敲了敲毛玻璃门,“要不道长先把脏衣服给我洗洗。”

  “进来拿。”

  何月竹推开门,吴端已赤裸上半身,双臂高举向后,正解开脑后的半扎马尾。

  忽然闯入的人儿上下来回扫了好几眼,顿时方寸小乱,没想到道长衣服下这么有料,哪怕是放松状态,块块肌肉仍然很明显。对比之下,自己好像有点...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吴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没反应,便干脆握起他,将木簪塞进他手心。

  是吴端的木簪。何月竹回过神,心说: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我手里真的可以吗。

  他抬起头,却见吴端已经在解裤腰带了。

  顿时方寸大乱:“啊、等等!”

  “等什么?”吴端偏了偏头,似笑非笑,“我都不介意。”

  “呃...”何月竹心说,虽然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各种人的身体他不知经手过多少具了。但是...总觉得现在这个场合很不一样,他还是埋下头,向前伸出手。手中接二连三多了几份重量。

  接过衣服,走进阳台。

  记得外衬上沾着机油...何月竹试着清洗,然而普通的洗衣液根本无可奈何。最后头冒冷汗,还是送去干洗店吧。

  好吧,放弃了。

  他趴在阳台栏杆上,对着月色端详那枚木簪。通体玄青色,造型相当朴素,但透过月光,里面似乎有什么流沙般细腻的纹路在缓缓流动。

  吴端对我那么好,我却好像什么都没法为他做。

  何月竹在那透着月光的荧荧流沙中失了神。

  忽然脑袋被按了一把。差点没握紧木簪,让它从阳台飞了出去。

  何月竹慌慌张张抓住木簪,转头才发现是吴端已经洗好出来了,他纯黑的碎发胡乱散在肩颈两侧,落下的水珠将上衣染得更深。还好,衣服很合适。

  吴端又揉揉他脑袋,用一种嫌弃的语气笑他,“哇。满头是灰。”

  靠,差点被你吓死!何月竹抬眼辩了一句,“哪有那么夸张!”把木簪拍在他手心。大步走进浴室,扫了眼指标盘,居然一点儿热水都没被使用过。吴端冲的全是冷水?

  天气虽然还没到最冷的时候,但夜里的凉意已经有些寒人,这人难道真是受虐狂。何月竹心情复杂地冲洗身体,忽然想明白,可能是因为他多嘴提了一句。——他不知道这只是原因之一。

  他也快速洗完。回来时看到吴端双手支在栏杆上,不知是在眺望城市夜景,还是凝望皎皎月色。夜风撩乱他的发丝,也撩拨观者的心绪。伴随着淡淡的茉莉香味,背影在夜色中十分朦胧。

  何月竹用各种盆栽在阳台造了个城市小花园,月光落在枝叶上,投下的阴影盘错交织。吴端的存在让这平平无奇的阳台也变得不一样了。他懵然想起他名字的由来: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

  只是少了你...和我。

  何月竹忽然意识到,从今往后,不知何时才有这样的夜晚了。他把屋里那个很大很舒服的懒人沙发搬到了阳台。拍了拍沙发,“道长坐。”

  吴端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他随意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进沙发,问道:“你不睡觉了?”

  何月竹在吴端身边坐下。这懒人沙发足够大,但容纳两个人时还是需要稍微挤一挤的。何月竹往边缘挪了挪,给吴端让位置,“忽然不困了,你呢?”

  吴端把挪动的何月竹拉回来,“已经不会困了。”

  “啊...”何月竹喃喃一声,回想起道长的特殊体质。困倦是大脑对身体的一种修复与调节,如果身体不再损耗,难道就没有困意了吗?“那你睡觉吗?”

  “既然不困,何必要睡?”

  “可,总要休息放空吧?”

  吴端看何月竹神色是十分担忧他平时有没有好好休息,语气变得轻松,“放空的法子还是有的。”

  何月竹木楞张了张嘴:“打坐?”看着吴端,又明白过来,是死亡。死亡才是真正的放空。

  吴端就像一台长时间运转的电脑,无法关机、无法休眠,只能重启。在短暂的重启时间里,他才能获得片刻歇息。

  道长近在眼前,何月竹却感觉横亘在两人间的距离似乎无法用任何单位来度量。一时也不知该说啥,只愣愣地掰手指。虽然没法感同身受,但凡事有始有终,没有终点的生命,吴端一定很不好受。

  “长生不死很不好受吧...”何月竹低声说。

  “怎么会?长生不死,痛快自在。”

  “嗯嗯?”

  “否则为什么那些皇帝都苦求长生?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实在舒服惬意。”吴端双手支着后脑,语气愉快。

  何月竹睁大不可置信的双眼,狐疑地打量对方,“可我怎么觉得你并不喜欢。”

  吴端笑了两声,往沙发里靠:“我的不死不灭,是个恶咒。”

  何月竹怔怔地听着:“谁给你下的咒?”

  “是对某人的恶咒。”吴端的双目藏在刘海的阴影下,“我只要活着,他的苦难就不会终结。”

  “那...他知道吗?”

  吴端摇头,“他迟早会知道,然后,恨我入骨。”他的语气确信而怅然。

  看来,吴端并不希望那个人恨他啊。

  何月竹想安慰他,“说不定不会呢?...如果是我,就不会恨你的。毕竟你也是身不由己。”

  “你怎么知道我是身不由己。”

  “你在求死...而且你也不像刻意给人下咒的坏人。”

  吴端突然朗声笑起来,他朝何月竹倾去,露出一双漆黑的眸子,“如果有朝一日,我死而再不复生,说明恶咒解了。到时希望你能替我收尸。”

  “呃,好。”何月竹想,吴端得偿所愿确实要为他高兴,可这对话怎么听起来这么怪。

  晚风吹过,有一点冷,何月竹便转为双手抱膝,“道长,我想听听你的故事。可以么?”

  “想听什么?”

  “...容我想想!”没想到吴端真的愿意说。何月竹连忙奔进房间抱来一床被单、两瓶牛奶,俨然要听深夜故事会的模样。他把两人包裹在被子里,“你见过最凶煞的鬼是什么?”

  “就知道你会问这个。”吴端抬头看向夜空,“死状越是惨烈,死者越是众多,执念越是深刻一致,便越是凶煞。比方说,战乱下的亡魂。”

  “战争...”

  “曾经有一座城池,地处关隘要道,商旅往来众多,百姓生活富足,安居乐业。治城将领尤其秉公严明,又心系百姓,夜不闭户是常事。”

  “哇...这么好。”

  “然而有一天,城池被蛮族攻破了。入侵者进城无恶不作,烧杀抢掠,凌辱妇女,烹食孩童...入侵者如同疯了般,下达死令:一个不留。整整十万百姓不到数日就被屠杀殆尽。我到的时候,只剩断壁残垣,屍山血河。”

  “...”何月竹哑然无声。

  “百姓们的执念达成了一致,‘活下去’。于是化作恶鬼,徘徊不散。”吴端问,“你觉得他们可怕吗?”

  “我只觉得侵略者可怕...”何月竹抓了抓被单。他的共情能力一向很强,吴端短短几句话就让他脑海内浮现了种种惨绝人寰的画面,他的面色越发糟糕起来。

  “算。怪我,不该说这个。”吴端伸手拍了拍身边人的脑袋,像是要清空他的想象,“还有别的想听吗?”

  何月竹想了想,忽然忆起先前兀自对空气撒的气。他问:“道长,阿澈是谁?”

  吴端果然一愣,陷入了沉默。

  有蹊跷。何月竹努力打量着,试图从吴端脸上揪出一抹被戳破的红晕,却全然没有,反而脸色有些阴冷。

  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何月竹灌了两口牛奶掩盖内心尴尬,他含糊不清地说:“抱歉,我不该问这个...”

  “你从哪听说的?”吴端打断他。

  何月竹只好把先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吴端,包括吴端的酒品,吴端的醉相,吴端用怎样的语气呼唤那个人。末了他试图把气氛拉得轻松一些:“你还是别喝酒了,小心泄露天机。”

  “关于他...”吴端沉默了良久,直到何月竹都犯困了,才说出四个字:“说来话长。”

  “那你...酝酿酝酿。”何月竹轻声说。

  又过了不知多久,天边都泛起了晨曦微光,吴端才再次艰难地开口:“他......”

  他看向身边的人,才发现那人正抱着被单睡得香甜。

  吴端长长松了一口气,大概他很久没有这种逃过一劫的侥幸了。他将熟睡的何月竹轻轻搂进怀里,嗅他发上的淡淡牛奶味,混合着茉莉的清香。

  *

  何月竹醒来时,打在他脸上的几乎是夕阳了。

  他揉了揉迷糊的双眼,饱睡了一场让他格外舒服。还好今天是周六,他想。

  他从床上爬起来,唤了一声“吴端”。没有回应,大概已经走了。

  何月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走出卧室。

  忽然大脑断片:这是我家吗。

  他诧异地沿着客厅转了几圈,一边转一边高呼:“这是我家吗?”

  这当然是他家,有他精心培育的多肉茉莉吊兰,有他年会抽来的安慰奖塑料猪头,有他重金置办的双层冰箱。但是,几乎每个家具都变了,要么换了位置,要么换了朝向。

  “怎么回事!”何月竹震惊道。虽然仔细一看现在的布局不仅兼具了实用与美观,还让他的小破公寓看起来宽敞不少。

  他跌坐在转了九十度的沙发上,看到面前被书本垫高五公分的茶几上放着一封折叠信。

  他连忙打开,一看这赏心悦目的行楷字迹就知写信者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