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月竹昨晚亲眼所见的阿明,竟然原封不动出现在了照片里。
继续往后翻。以某个年份为界限,阿明再也没出现在全家福里。
他算了算...正好是四十五年前。
阿明在这本家族相簿上,对老板的称呼又那么亲昵。何月竹心里咯噔一下,有了一个猜测:阿明,可能就是吴家夭折的老三。
昨天晚上他们还聊得那么起劲,其实早就撞鬼而不自知了。
他指着阿明,向吴老四确认,“老板,这个人是谁?”
吴老四瞥了一眼,瞬间脸色变了,支支吾吾起来。
何月竹单刀直入,“他是不是叫阿明?”
“你怎么知道?!”
何月竹追问:“他是不是你的三哥?”
“你到底怎么知道的?”
“实话告诉你,是它亲口告诉我的。”
吴老四大惊,“你和他说过话了?你没和老祖宗说吧?”
“......没有。”怎么连阿明的事也不能告诉吴端。
何月竹皱眉看着他老板,心中暗暗理着思路。目前为止,他已经撞见吴府众多鬼魂中的两个了。一个是害他的老人,一个是帮他指路的阿明,而这些,他老板都不希望被吴端知道。
何月竹十分不解,“老板,到底为什么不能告诉吴端?”
“唉。”吴老四脸色一沉,又求他,“你暂时先谁都别说,可以不?”
“那什么时候可以说?”
“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吴老四摆摆手,随便找了个借口,“小何啊,我突然想起个急事,你自己慢慢看。”说完就行色匆匆走出了档案室。
何月竹看着他离去的背景,心说:老板该不会真把我当傻子吧,这显然是要瞒着我去干什么。
他悄悄跟了上去。
吴镇军也有警惕,时不时回头张望是否有人跟来。还好何月竹反应快,并且大年初一吴府各处都热热闹闹,跟了一路都没被发现。
他们走到水榭,又绕了过去。何月竹意外,又不意外,他老板的目的地,是昨夜阿明指给他的那栋深黑石塔。
吴老四推开石塔大门,一闪身,溜了进去。
何月竹更忐忑了。老板该不会真要一个人去见“鬼”吧。
他连忙跟了上去,走近才发现,这栋石塔的焦黑原来是被火熏出来的,每块石头都布满海风的侵蚀,古老而狞厉。
何月竹想起上岛之前,老板曾说:吴家旧宅经历过一场大火。
难道这就是吴家旧宅。
可他有些想不明白,所谓宅子是用来住人的,吴家旧宅,怎么会修成一座塔的样式。
他摸在门口往里探了一眼,没有亮灯,在大白天也相当昏暗。吴老四的脚步声往深处去了,何月竹鼓起勇气,也悄悄溜进去。
进门是大堂,左手边有灶台,现有的家具还算齐全,甚至还有些蔬果装在角落篮子里。这里留存着不少人生活的痕迹。
何月竹安心许多。继续轻手轻脚跟着吴老四。
大堂右侧通向往上的阶梯,吴老四的烟味从环形楼梯间的深处飘了下来,脚步声在层层往上,还时不时传来剧烈的咳嗽。
楼梯间里烟熏过的痕迹相当明显,手指稍微碰到石壁都会染上一层炭黑。甚至脚下的阶梯都覆着一层不详的黑色。
何月竹一路跟到阶梯尽头。高塔最高层。
眼前却只剩一堵黑墙。
没有路了。
不能再往上了。
而吴老四消失了。
不可能啊!何月竹大惊,他一直跟在后面,老板怎么会凭空消失。
何月竹连忙往上跑。
到了墙下才发现,这不只是一堵墙。墙上是有一道嵌在其中的厚重铁门的。
火灾中烟雾都是向上走。这里是高塔最高处,所以烟熏的痕迹尤其可怖,让这扇门都和整面墙融成了黑色,像块巨大的黑炭,远远看去很难分清界限在哪。
但是,为什么要把门修成完全嵌在其中的模样,还没有把手,这样的门实用性真的太差了。
何月竹把耳朵贴了上去,听到铁门另一侧传来吴老四的声音。
“我说你没事去折腾他做什么?”
老板在和某人(鬼)说话。
老板就好像知道那个人(鬼)一定会出现在这里似的,一出档案室就奔着这里来了。
“你知不知道你害的是谁?”
“要让那老怪知道,我们全家都得完!”
老怪……
何月竹一愣。好像终于明白为什么不能告诉吴端了。他老板原来是怕吴端迁怒。——如果让吴端知道他差点死在吴家,还不得把整个宅子都掀了。
“你他妈说话啊?”
吴老四语气越来越重,“这么多年了你还没走出来吗?三哥?”
三哥。真是三哥。
老板真在和阿明对话!
可是,害他的不是那个老人吗。老板是不是搞错了。
疑惑之余,何月竹更没想到他老板还有这种和鬼魂对峙的本领和胆子。
但没有人或鬼回答吴老四的问话,房门另一侧只回荡着沉默。
“别他妈搞事,捣鼓你的纸扎去!”吴老四骂道,“别为了那个煞星疯一辈子——啊!”
房间里响起吴老四的一声惨叫。
何月竹条件反射冲了上去,他将门用力撞开。首先冲入视线的是数不胜数的、大大小小的纸扎人——这个阁楼竟摆满了纸扎人,数量之多把每个角落都填满了。
更诡异的是这些纸扎都是同一个造型,中山装的黑发男偶,缺一只左腿。而他的老板向前弓着身体,紧紧捂着肚子。
站在吴老四对面的,正是那个老人。
老人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旧式剪刀,剪刀尖端一滴一滴往下落血。
老人和吴老四看到冲进来的何月竹都十分惊愕,尤其老人,他布满皱纹的脸涨得通红,抄着剪刀朝何月竹刺去。
“小心啊!”在吴老四的惊呼中,何月竹侧身避开迎面而来的黑色锐器,后撤一步,反剪老人的手臂,迅速夺走那把剪刀。
“我靠,你他妈还有这身手。”吴老四大惊。
何月竹钳制住老人。中学时候他没少打架,只要不是像之前余阿婆那样完全发疯的攻击,还是能应付的。比起这个,他更关心他老板:“老板!你没事吧!”
吴老四抬起手,掌心沾了点红色。他骂了一声“靠”,向后一个踉跄,撑在身旁桌角。
“老板!”何月竹按着老人,往吴老四方向靠了靠,同时警惕看着四周。目前阁楼里只有他们三人,吴老四刚刚对话的“三哥阿明”,不知在何处。
吴老四解开上衣羽绒服,又掀起一层毛衣、一层老人马甲、一层保暖睡衣,只见他左腹被捅了一道接近两厘米宽的口子,正往外渗着鲜血。
吴老四摇摇头,“还好老子穿得厚。”
“别说话了,你在流血啊。”
“这点小伤算个屁!就磨破了皮。”
何月竹着实担心,但还好情况比他想象的要好太多了。
“昨晚害我不够,今天还要杀我老板,你究竟是谁?”
话音刚出,何月竹就感到了不对劲。是手感不对。老人的手臂形如枯槁,与昨晚想杀他的那只手完全不同。难道说,昨晚老人其实是把他从生死一线中救了回来。
“昨晚谋害我的,不是你?”何月竹问道。
老人耸拉脑袋,冷笑一声,“你和那个道士走太近,迟早被杀!”
“为什么?”何月竹一肚子问题,他连声问:“什么意思?你到底是谁?”
吴老四脱下保暖内衣按着伤口,刚给家庭医生拨了个救急电话。他听到何月竹的问题,替老人答了:“你不是知道吗?这挨千刀的就是我三哥啊。”
“哈?你三哥不是照片上那个男人?阿明?”
“就是他啊。吴镇明。那是他年轻时候。”
“你叫吴镇明。照片上的也是你。”何月竹怔怔重复,顿时不明白了,那他遇见的阿明是谁,为什么与老人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他又问老人,“那...吴镇明,你还活着吗?”
“他当然是活人。”吴老四莫名其妙,“死人我敢一个人来吗?”
“可...他既然活着,为什么后来全家福都不见他?”
“因为这挨千刀的疯了,恨不得把我们全部捅死!谁拍全家福他妈找个疯子。”
吴老四不像骗他。但何月竹总觉得不对劲。因为世珍确实提过,吴家有个早夭的孩子。
“走吧,我叫了家庭医生过来。”吴老四按着肚子站了起来,“把他也带上。让大哥大姐发落。”
何月竹一怔,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他连忙问:“老板,你刚刚说,大哥大姐?”
“对啊。”
“那...你是不是还有个二哥。”
吴老四顿时停下脚步,回过头,动了动嘴唇。
“说啊!你他妈说啊!”老人突然情绪激动起来,爆出了好几句家乡话,“你怎么不敢说了!”
吴老四咬咬牙,话到嘴边,但还是咽了回去,“小何,我们族里不能谈他。”
“为什么?”何月竹更不明白,“不是你二哥吗?”
“唉。”吴老四只是摇头,“我是有个二哥,但我们不能谈他的。”
老人则用方言骂道:“吴镇军你个孬种,还敢叫他二哥。他死得那么惨,全是你们这班畜生害的。”
“他妈的,那你呢!”吴老四提高音量,口中也爆出一连串方言,“着火的时候你在干嘛?还不是像条狗一样求老祖宗救人?你他妈真有本事,你他妈真男人,就进去陪他一起死啊!”
暴怒最终牵扯了他的伤口,吴老四痛得直咳嗽。
“好了老板,先别说了。”何月竹看着这两个互不对付的亲兄弟,心情十分复杂。但他的疑惑总算解开了一些,死去的那位,原来是吴家次子。
至于阿明的真身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借用吴镇明的身份与年轻样貌现身,他仍然没有头绪。
[吴镇明。带上我。一起走。]
老人忽然浑身战栗,从架子上抓了一只纸扎人死死抱在怀里。
何月竹与吴老四相视一眼。吴老四耸耸肩,“自从那场大火,他就完全疯了,除了吃喝拉撒就是做纸扎。走到哪都要带一个。”
家庭医生到了旧宅楼下,何月竹也押着老人准备离开。
近在咫尺,擦肩而过。何月竹看不见布满整个阁楼的粘稠丝状物,也看不见吴端被墨色的网缠死在房间中央。
独腿的少年坐在轮椅上,膝上放着一本聊斋,“......你说,小翠为什么要把爱人让给别人?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是活人吗?”
他抬起头,发现吴端的视线完全在结界外何月竹身上。
——结界是一面单向玻璃,身处其中能清楚看见外面的人事物景。
独腿的少年用力合上书本,表情逐渐转阴,“我知道你在看什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见吴端没有理他。少年又打开书,随手翻了几页,“可惜你回不去了。毕竟你对我的感情,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