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73章 都成灰烬

  八十九年前。

  盛夏。

  漫山遍野的绿植肆意生长,那座消亡的村庄也埋没在胡乱生长的芒草野浪中,难辨原样。

  吴端如约而至。

  拨开树丛,他被眼前一切定在原地。

  梅花冢不复存在,不如说,连一丝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豪华气派的石造坟墓。每块大理石都经过精心打磨雕刻,堆砌在一起严丝合缝,安在这片清幽的深林中如一头野蛮闯入的巨大怪物。而坟前也摆满了各色各样的贡品酒水,在炎炎夏日散发出一股食物腐烂的腥臭味。

  吴端失神而恍惚,快步行到墓前。只见那块大理石墓碑上自上往下刻着几个龙飞凤舞大字:“显考赖府公讳天有之灵墓”。

  ——即,某个赖姓人给他父亲建的墓。

  八月的日照眩目而酷热,吴端瞳孔颤颤,在瞬间烧出更灼热的温度。他一拳击在那个“赖”字上,骨头与大理石同时震裂。

  显而易见。

  有人夺了十七年前他为爱人寻来的风水。

  “道长...您....一点变化都没有。”从石坟笼罩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个中年男人。——吴七狗。

  吴七狗不再是少年,脸上皱纹与斑点堆砌,虽然也才三十七岁,看起来却浑然一个被岁月折磨的枯朽老人。

  吴端一步上前揪住吴七狗的领子,因震怒而发颤的齿缝中硬生生挤出几个字:“你找死。”

  吴七狗双脚离了地,但双眼已如死去一般,“道长。我怎么敢啊!我怎么敢夺您的风水。是寻州那个姓赖的军阀。赖宏。”

  “这里的风水宝地,是他手下那个叫陈三的道士发现的。”

  “那个姓赖的老子死了,陈三就叫他往这儿埋。陈三说了,只要埋在这,后三代准能出皇帝。”

  “陈三还说,这么好一块风水宝地,立一块无名冢,实在是暴殄天物。”吴七狗尽全力才能抬眼看道长,“姓赖的就把您当年立的梅花冢刨了......”

  吴端把吴七狗一把按在墓碑上,吴七狗口中被撞出了鲜血。而吴端五指掐他的后脑。力度很大,几乎能把那个有斑秃的脑壳直接掐碎。

  但赶尸人仍然在继续说着,此时此刻,他只想激怒吴端,哪怕下一秒他就要死在吴端手下:

  “当年就是赖宏他爹屠了村子,和那人打仗的也是赖家部队,我都给您查出来了!道长!”

  “道长,现在他连墓都被刨了,风水都被赖狗抢了!!”

  “他就是孤魂野鬼了!就算进入来世轮回,也只有凄凉的下场!”

  吴七狗的话一句接一句砸在吴端心口。

  吴端仰起头,口中几乎咬出血。夺人阴地风水,他不知道这陈三用的是什么方法,但既是同行,他多少能预料。

  他把吴七狗甩在地上,漠然一笑,“我知道。你想借刀杀人。”

  吴七狗沉默了。

  道长说的一字不差,他恨赖宏恨之入骨,但他杀不了他。

  当他听说赖宏给他爹寻到了一个极好的风水宝地,叫“琼枝映鹤心,七尺不见阴”。他竟欣喜若狂。

  他知道,终于有人会替他杀了赖宏。

  那天晚上,吴七狗在女儿、女婿、孙儿坟前给吴端烧了约定见面的符咒。他只希望三人泉下有知:女儿、女婿、乖孙,我吴七狗,找到给你们报仇的方法了。

  “道长——”吴七狗哽咽了,泪水横流,满腹心酸沧桑凝在喉咙里,“我这是注定散财散运的命数,想改行做生意,就把您赏赐的两个宝贝全赔光了,还欠下一屁股债。只能回去干老本行。但我那女儿阿秀,聪明漂亮又贤惠,从不怪他爹没用。”

  他向前爬两步扒住吴端大腿,满脸眼泪沾湿对方裤腿。

  “阿秀和我手下大徒弟两情相悦,去年两个小孩自立门户出去单干,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正好那姓赖的老子死了。他们想赚点本钱改行做小买卖,就接了生意,给那姓赖的狗东西操办丧事。”

  “结果赖宏那狗娘养的王八蛋看阿秀年轻又漂亮,竟然当着他爹棺材把阿秀给玷污了——!!”

  吴七狗捂着脸嚎啕,“我和我那徒弟气不过,但没权没势又没钱只能报官,那官狗根本和赖狗一路人,骂我们发死人财,骂阿秀不如娼!把阿秀在灵堂被玷污的事传得大街小巷人尽皆知!”

  “我被那狗官在牢里关了一个月,出来才知道,我女婿在赖狗门前讨说法,被那赖狗派手下活活打死了!”

  “我女儿阿秀,受了刺激变得又疯又傻,最后往那南墙上活活撞死!整整一个月没人收尸!死的时候肚里还有半个没长成的娃娃……!”吴七狗伏在地上像个孩子般号啕大哭,“我恨啊,我恨老天这样对我!!凭什么是我吴七狗注定又穷又贱,凭什么是我吴七狗被人瞧不起,凭什么!”

  他又扑上去扒吴端裤腿,“道长、道长,求求您帮帮我,杀了赖狗,求求您……”

  吴端漠然看天,林中无风,空气闷热潮湿,令人窒息。远方预示起风的云缓缓聚起,想必不久将有暴雨。

  要落雨了。

  别忘了带伞。

  没有人会像我,替你打伞。

  两人被压在午后坟墓粘稠的阴影下。满山熟透的梅子无人采摘烂在地里,果蝇聚在甜腻而腐败的果肉中贪婪蚕食。吴七狗的一个字、一句哭,一声号,吴端都没有听进去。

  但他说:“如你所愿。”

  吴端说,他要先会会那道士。

  吴七狗就给他指路了赖宏给陈三修的那座道观。豪华气派,也是这道士敛财纵欲的淫窝。

  他说,陈三因为有赖宏罩着而混得风生水起,肆意搜刮民脂民膏。不仅如此,还痴迷“采阴补阳”修炼之术。为周边村镇宗族作法祝祷,就要村民献上童女让他采阴。村民别无选择,只能任其宰割,不知多少白璧蒙尘。

  而陈三也算到了。他近来总是心神不宁,不论如何给自己卜卦,卦象都是凶煞至极的血光之相。——是有恶鬼要来找他索命。

  于是他对外宣称辟谷修行,遣散所有弟子香客女人,一人躲进贴满驱邪避鬼符的香堂作法驱邪。

  那天他合上门,拉上门闩。

  立即有一股陌生而异样的气息从身后传来。陈三抄起符咒挡在身前,然而,背后只是个年轻男人,道士打扮,黑发黑衣,双手背在身后。似笑非笑。

  是人。陈三刚一反应过来就开始发火,“你是哪个弟子?!没听说本道正在辟谷修行,还不快滚!”

  吴端左手摘下陈三废物一般的粗糙符咒,放在手里碾碎,“陈三道长,如何夺人葬地风水。你告诉我。”

  “哈?”陈三不明所以,高呼,“滚出去!给我滚出去!”

  吴端右手将斩骨刀打入门上,向前将陈三笼在阴影里,屋内烛火骤然摇曳,满墙避鬼符沙沙作响。

  陈三浑身震颤,跌坐在地,“你...你是哪个流派的道士...。你找我做什么...”

  吴端抽出斩骨刀,向后坐进陈三平日打坐用的高架蒲团上,坐姿闲适而放松,手中把玩那把寒光飒飒的刀具,“你能找到那个风水,还算有点本事。”

  陈三立刻跌跌撞撞爬起来想逃,把门拉得哐当作响。然而无论怎么推拉,都是无用功。

  吴端不急,只是坐着等他心理逐渐崩溃。

  呼喊求救、踹门砸门都无路可逃,陈三终于放弃了,“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个——!”

  “既是同行,自然想讨教。”

  陈三早给大人物做牛马习惯了,赖宏那样暴戾无度的凶神他都能应付,但此时此刻,他竟不敢看对方眼睛,“...把原主尸骨换成新主,做个法事,盖个新坟...”

  吴端将斩骨刀向下立进桌里,以此震声将他打断,话里淡漠的笑意消失,“我要听实话。”

  压迫感让陈三双腿一软,几乎失禁。他再也不敢隐瞒一句:“刨、刨了旧坟...把原主拖出来...挫骨扬灰。”

  “把、把、把骨灰混上粪土喂给野狗...再、再...。”

  吴端分明一言未发,陈三却瞬时噤声。因为求生本能。

  香火朦胧中,他看到吴端的肩膀耸动两下,好像在笑,然而除了那微微勾起的嘴角,脸上其他部分都笼在阴影中。他根本看不出、读不懂对方真实的情绪。

  “继续说。”吴端食指指尖碰了碰斩骨刀握把,一直向下,沿着刀刃。指腹被生生割开一道长口,鲜血如注,仿佛是给斩骨刀开刃。

  “再把狗烹了...大摆全狗宴喂给新主的子孙后代...。这样,就可以把原主风水夺、夺走了...。”

  终于说完,陈三连连后退,缩在门口。只听面前道士沉默良久,才从喉咙深处发出两声:“好。好。”接着仰头闷笑,他的笑肆意狂乱,接近疯狂,许久才说:“确实是夺风水的好手段。”

  “大神。大神放小的走吧。”陈三伏地求饶,“是、是是是赖宏让我干的!!我知道阴地风水都讲求先来后到的,我知道不该夺的,是那赖宏非要让我——!”

  吴端又应一声:“好...。”微微偏头看他,“这样就定了。”

  “啊——谢谢大神——”

  “你的死相。定了。”

  吴七狗说,每逢初九,赖宏都要来求陈三问卦。

  赖宏领着手下走进道观,却见这富丽堂皇的道观空无一人,满地积着灰尘与残枝败叶,整个道观还笼着一股极其怪异的熏臭——浓重的香火味混杂着同样浓烈的腐臭。

  他听说陈三近来辟谷闭关,便到内殿香堂寻人。越往内殿,那熏臭越是强烈。

  到了内殿,还没进香堂,就听见院里的香炉里噼里啪啦烧着什么东西,似乎还有一股烤肉的味道。而香炉前,有个陌生的年轻道士在蒲团上阖目静坐。

  他手下怒吼:“哪来的道士!见了军爷还不磕头问好!”

  赖宏趾高气扬,等着道士阿谀奉承,然而那道士连眼皮都一动不动。

  “害,还挺有脾气。这小道士。”他手下开始煽风点火。

  “啧。”赖宏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揍一顿,让他认清谁是爷。”

  赖宏余光里手下朝着那道士一拥而上,自己大摇大摆绕过香炉,走进内殿,往深处香堂走去。

  他喊着:“陈三,爷来找你算一卦。”推开门,向前一步,脚下忽然传来一道踩水声。

  低头,竟是某种深黑泛红的液体,他顺着液体流出的方向缓缓抬首,顿时两腿一颤,直直跪了下去。

  满墙贴满的驱鬼符咒此刻看来讽刺至极。——陈三全身被无数根香条定死在墙上。

  那些香条密集燃烧着,烟气弥散中可见陈三已是开膛破肚,五脏六腑皆被掏空,只剩肠子直直从身体里垂在地上血泊中...面孔,则保留着临死的惊惧与绝望,仿佛看到最凶煞的恶鬼...

  赖宏木讷发出两声干音,终于反应过来,从喉咙里爆发出一连串尖叫,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冲出房门。

  “来人啊——!人呢!都给我滚过来!!”

  他慌不择路跑回院子,新鲜的血腥味迎面而来,他愣愣顿住,双脚一步也挪不动,甚至逃,都无法逃。

  仅仅是一进一出片刻时间,他带来的十几个手下却已七横八竖倒在满地血泊中。

  而那年轻的道士立在尸体中,黑衣黑发,有血滴从他背在身后的斩骨刀上落下,打在青色石板上如恶鬼索命的低吟。

  吴端似笑非笑,“今日本道给你算上一卦。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