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126章 大梦一场

  后来成澈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了驿站,怎么与马夫交谈行程,又怎么坐上的马车。

  回过神,他已经人在马车里,双手在无法自控发抖。

  乌仑叛乱。

  乌仑叛乱。

  乌仑叛乱!

  几个字如梦魇般萦绕在他的耳边。

  他多想真的是梦魇。这样他就能赶快醒来。

  他狠狠掐自己手背,直到掐出眼泪,直到无端把他的手捂在怀里,不让他掐下去。

  不是梦啊。

  那是我听错了吧。

  成澈抬起眼泪汪汪的双目,望见道长同样神色怅然,他知道,不是听错。

  完全能猜到完颜於昭起兵的借口是什么。譬如奸臣当道,以公主名义清君侧?

  但不论打着多么正义的旗号,完颜於昭都是看中原两厢争斗,无暇顾他,更无暇分身支援榆宁,才趁机起兵造反。

  完颜於昭,你当真是人面兽心!

  你的伪善,你的谄笑,真是令人作呕。

  成澈一拳闷闷砸在座椅上,随即响起马车夫一声责怪,“干嘛啊?!”

  他无可奈何,只能紧紧躲进爱人怀里。

  无端断断续续揉他的后脑安抚,“阿澈,睡吧...睡一觉。”

  成澈怎么可能睡得着,他一闭上眼,就忍不住想哭。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关头。

  晚一点,再晚一点,等他到了江南再知道这消息,都不会像此刻这样痛苦。

  偏偏是这个他尚且能决定回榆宁协战,还是远走高飞的关头。

  成澈紧紧抓住道长衣襟。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从小研读兵法、练习剑法,不正是为了这个浴血守关的时刻。

  更何况中原内战,榆宁无异于独木孤舟。榆宁需要他,百姓需要他,成甚需要他。

  可他怎么才能告诉无端,他得回榆宁。

  整整两个月,无端为了实现他们两个的愿望,付出了那么多心血与努力……

  成澈再也抑制不住满心烦忧,伏在无端肩上,任眼泪默默流下。

  道长支起他的身子与他对望,目光悠悠,“阿澈,睡一觉吧。你一夜没睡了。”

  “我睡不着...”

  无端温温笑着,双指并拢,在成澈额前画了一道符文,“睡吧。一觉醒来就到了。”

  睡意骤然压了下来,成澈用尽全力也只能眨两下眼,下一秒便倒进道长怀里,失去意识。

  *

  成澈迷迷糊糊醒来时,仍是稳稳躺在道长怀里。可那投入马车的光线,似乎已是西斜的暮光。

  “醒了?我们也到了。”无端语气平淡。

  成澈却分明看出爱人眼圈红肿,眼睛里布满血丝。他抬手轻轻抚摸无端眼角,“怎么啦...?怎么哭了?”

  无端展开笑容,“胡说,你哪看见我哭了。”

  可成澈却有直觉,怕是他沉沉睡着这段时间,无端曾咬紧牙关哭过一场。

  刚想追问,马车逐渐慢了下来。外边传来一声哟喝,“停车!搜查!”

  “搜查?我们这是到哪了...?”

  下个瞬间,车帘即被猛地掀开。

  成澈看着那几个探头搜查的士兵,看他们的面孔,看他们的军服,骤然怔住,“你们是?!”

  而那几个士兵看到成澈,也大惊失色。

  “成公子?!”

  “公子你不是染了恶疾,不得见人吗?怎么从外面回来了……”

  “我...!你认错了!”成澈惊诧难当,他一把掀下帘子,回头怒望无端。

  他总算知道对方为什么落泪了。究竟要承受多少苦楚,才能亲手把他带走,又亲手把他送回。

  后者轻轻阖上眼,“我知道,我们已经到不了江南了。”

  “你!”成澈一把扯住道袍领子,他真的很少对无端发脾气,这算一次,“你怎么可以擅自做主!”

  无端苦笑着,“我太懂你了,成澈。如果我们真去了江南,你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轻轻覆上成澈的手,“我不想你余生都活在悔恨与愧疚里。更不想你余生都后悔,当年跟我私奔。”

  “我...我...”

  成澈气得双肩颤抖,死死咬着下唇。

  他气。

  他气无端就这样擅自背负一切。

  他推了一把恋人胸口,“那你以为我不懂你吗?”

  “你自作主张带我回榆宁,无论将来发生什么——”

  “我成澈都一点错没有...是吧。”

  “要怪,都怪你作了决定...是吧。”

  他咬牙唤了爱人的名字,“无端!你就是想替我背下一切!”

  背下一切罪过因果。

  无端默认了。

  而往后一切也证实,当年成澈说的一点没错。

  把成澈送回榆宁,是无端将近千年漫长的岁月里最最后悔的决定,之一。

  可无端庆幸,是由他承受这份悔恨。一千年,他只恨自己。

  “喂,送到了,赶紧下车!”马车夫吼道。

  成澈掀开帐子,提着行李下了马车。

  熟悉的榆宁关入口,熟悉的士兵身着熟悉的军服簇拥着马车。是在迎接他。他望着城墙上严阵以待、神色肃杀的士兵才恍然回神,自己真的回到榆宁了。

  “成、成公子。将军说他要见你...他现在...就在关口城墙上。”

  无端跟着下了马车,“我一起去。”

  “不、不。那个,道长...”士兵犹犹豫豫,“将军说他不见你。”

  “他原话...应该不是这样吧。”

  “嗯...”士兵看了眼成澈,“将军原话是,‘让那个道士滚回无所观,永远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无端嗤笑一声,“行。”他耸耸肩,“那我回观了。”

  成澈望着无端朝未有山入山道口渐行渐远,连忙追了两步,掏出怀里的木刻小阿澈交给道长。

  没有人多说一句道别,只是相互深深凝视彼此,而后各自转身离去。

  既然回来了,他们都有彼此的一地鸡毛要收拾。

  离开两个月,榆宁大街小巷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人们照常赶市劳作,仿佛完颜於昭的叛乱没有带来一点影响。

  成澈缓慢而僵硬登上榆宁关关口城墙,望见他父亲正双手背在身后眺望远方草原。成澈忽然百感交集,某种对家人的眷恋之心不由涌上心头。

  两个月不见,父亲也沧桑了,也不知母亲身体是否好些了。

  成澈走到他身边,“父亲…我听说乌仑……”

  “啪──!”

  比那震动耳膜的响声先到的,是左脸上的刺痛。

  “你走后,你母亲一病不起,上月已经去了!”成甚甩手离去。

  这一巴掌盖下,成澈耳朵嗡嗡作响,深处在楚楚发痛,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正沿着耳道缓慢流出。

  伸手一碰,是血。

  *

  无端一阶一阶登上无所观整整八十一道刻有九宫八卦的门阶。

  他理了理衣襟,又摸了摸脸,已经做好了被师父狠狠掌掴的准备了。

  师父说他无端无端,是行为不端。倒没说错,他确实行为不大端正。

  他小时候,师父的授课教化是一律不听,就爱掏出从藏书库偷的符咒书钻研;宵禁时分也不睡觉,用师父的炼丹炉烘山鸡,香味全观都闻得到;闲着没事干就甩墨汁在道观白墙上乱涂乱画,嫁祸到废物师兄头上......

  后来长大了些,又得道出关,酌云便不管他了。于是他每日与成澈厮混,不研习读书了,也不思进取了,明明身为道长,观中事务也一概撒手不管。

  后来又长大了一些,从每日与成澈厮混,变成了每日每夜与成澈厮混。

  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无端忽然忆起,出关后,酌云对他只有过一项约束。

  躲过你的情劫。

  可哪怕是这一项,他也没能遵守。

  反正每当他行为不端被酌云发现,都要被狠狠甩一巴掌。当头对脸,毫不客气,好像恨不能把他脑子打出来摆端正再装回去。

  酌云说,好好反省,下不为例!

  无端的反省是,下次要换边脸挨巴掌,不然脸都要被打歪了。

  好吧。这次。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

  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求一句下不为例。

  他探头探脑走进无所观。

  前院那块巨大岫石上竟蒙了一层肉眼可见的细灰。

  不应该啊,分明每日都有人擦拭。

  再踏着那以北斗七星方位排布的石桥穿过观中湖,道长更是诧异。湖面竟飘满了残枝败叶。

  不该如此啊。把堂堂门面整成这样,那老头不得气坏了。

  而整座无所观,也安静地有些太过异常。

  无端恍然环视前院,寂静无声,空无一人。

  没有往来香客,没有扫地道士。

  某种预感油然而生。他顿时迈开步子,往主殿奔去。梁上悬挂的“道法自然”四字行草依旧,可偌大香堂,竟不见一丝香火烟气。

  没有高香,没有贡品,没有烛火。

  唯有那蒙灰的巨大神像垂目看着无端,漠然而无谓。

  ——你已身陷情劫,无法回头。

  ——往后,无所观由你一人主持。

  无端被镇在原地,良久才缓过神。

  他不可置信奔出殿去,口中连声唤着:

  “师父──”

  “师兄──”

  好像又回到了三岁那年。一次他噩梦惊厥,嚎啕大哭,不喊“爹爹”、“娘亲”,喊“师父”、“师兄”。

  那个黄昏,他踏遍了无所观。

  人去楼空。

  仿佛过去二十年,都是他大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