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131章 此生我已别无所求

  好不容易偷来一段自在欢愉,两人手牵手躺在被褥下小喘。

  成澈贴着爱人胳膊回味余韵,久久打了个大哈欠。

  “困了?”

  “嗯,困了...”其实这七天成澈守在道长床边,几乎没有安心闭眼睡过。

  “困了就睡吧。”

  “...嗯”明明现在有足够数量的枕头了,成澈还是习惯往道长臂弯里枕去,“无端,等战争结束了,我准备把城主之位让给司马家…”

  道长轻轻挠他腰窝,“好。”

  “然后呀,你我继续周游天下吧。”

  “好。”

  “我们要去好多好多地方,吃好多好多好吃的…”

  无端笑了,把他圈在怀里吻了好久,“好。”

  成澈却是戚戚,“答应我,以后不许再用那个代价施法了。无端...那是我挚爱的阳寿啊,一分一秒都弥足珍贵。”

  道长想再应一声好,却有某个念头闪过脑海:丢了五十年阳寿。哪怕战争结束,他们也没有未来。

  他猛然清醒,手上力度顿时加紧。

  ——不远的以后,大限将至的时刻,会有死劫将他带走。

  “唔...怎么啦?”成澈被他抱得有些无法呼吸。

  无端用尽全力才让身体的颤抖不那样显而易见。

  他怕了,他怕此生再无法与成澈踏遍大好河山。他怕有朝一日,他得把成澈一人留在这个冰冷世间。

  “澈,你说,我会长命百岁吗?”

  成澈用力点头,“你会的!你会活很久很久。”他嘿嘿傻笑,“你会变成酌云真人那样的白头发白胡子道长,一看就仙风道骨的模样。”

  “……一个人活很久没意思,要有人陪着一起做老头才好。”

  成澈又用力点头,“当然啦。我陪你做老头。”

  无端挣扎含住眼底呼之欲出的咸:“澈,如果有朝一日,我先走了。你怕不怕?”

  成澈嗫嗫,“你要去哪?”

  “我...我先替你去打探哪些地方有最好吃的,这样你...”

  成澈打断他,“为什么不等我一起…?”他翻了个身压在道长胸膛,“不许你丢下我一人。更不许你一声不吭就不知去向!”

  无端摇摇头,心里自责:我说这个做什么。他许诺,“好。答应你。”

  或许是无端多嘴提了这一句,那夜成澈似乎做了噩梦,紧紧抓住爱人的手,嘴边支支吾吾梦话不断。

  “在哪...?”

  “...吴端...你在哪...?”

  无端醒过来,紧紧拥住他,“我在。我在。阿澈。我在。”

  “...去哪了...?吴端...你去哪了?”

  “我在你身边,哪也没去。”

  “蛇...带我去找吴端?”

  “阿澈你梦魇了,别怕,我在。”

  “蛇......算我求你了。求你了!”

  成澈喊得失声,一个激灵猛地惊醒。

  他直挺挺坐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汩汩泪水满溢而出。

  无端起身从背后环住他,温柔安慰,“做什么噩梦了?说出来,我帮你解。”

  成澈回首望他,立刻转身回抱,“你没走……你在这儿……”

  “当然没走。是你做噩梦了。”

  “无端,我做了一个好真好真的梦。我梦见我在一个空荡荡的屋子里找你,可怎么找都找不到你!”

  “空荡荡的屋子...到处找不到我...”无端吻他额角,“傻不傻,怎么不回头看看,说不定我就在身后。”

  成澈按着心口,那被抛下的苦楚仍然停留着,他闭上眼,“我还梦见,屋子里有一条蛇。”

  “那条蛇追你咬你了吗?”

  “没有...”

  “那就是吉兆。阿澈,梦见蛇是吉兆。”无端抱着他缓缓躺下,轻轻揉他后脑。

  成澈枕在道长颈窝,“那条蛇...它不是普通的蛇...它可以变得很大很大,也可以变得很小很小。”

  无端摸摸他后背,权当哄小孩,“我倒真在古籍里见过这样的蛇。”

  “真的?”

  “古籍说,洞庭湖里住着能随意变化大小的蛇,名为巴蛇。”

  “巴蛇...。”

  “嗯。每当巴蛇变大,洞庭湖水便会满溢,洪灾泛滥。当它变小,湖面下落,便有旱灾。”

  成澈闭了闭眼,“我梦见的那条蛇,他只听你号令,你让它变大他就变大,让它变小就变小。”

  无端笑了,“我有这么厉害?”

  “是呢!”成澈特别确定。

  无端若有所思,“如果像你梦见的,我真能号令它...榆宁就有救了。”

  “噢...”成澈思考片刻,恍然大悟,“是哦,那么大的蛇,全城百姓都吃不完。”

  无端哑然失笑,“你是饿坏了吧。不是拿来吃的,是可以不费一兵一卒,靠它从中原运粮草军饷回来。”

  成澈这才明白,往爱人怀里枕去,“对呀。我们最发愁的,就是无法避开皇帝耳目取来太子承诺的军粮。”

  无端叹道:“如果真的有那条蛇,该多好。”

  爱人平缓的心跳让成澈重新闭上眼,半梦半醒间,眼前闪过一条吞噬万物的漆黑巨蛇,蛇身盘旋在楼宇间,宛如缠绕的蟠龙,而无端立在巨蛇蛇首之上,睥睨天地。

  他眨了眨眼想看清楚。那条蛇又烟消云散,不知去向。

  “无端...我有直觉,那条蛇,它真的存在。”

  相拥共枕一夜,偷来的闲暇总得还回去,次日清晨无端便要回无所观,成澈便要继续作成将军了。

  两人并肩走出楼阁去,却见空中飘着纷纷扬扬的碎沫。

  成澈抬手接住,在掌心揉碎,“嗯?不是雪。”

  “是灰。”无端的声音却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

  成澈顺他视线看去,当即也大惊失色。这灰烬竟是顺风从未有山飘来。

  ——无所观在熊熊燃烧,让未有山山腰仿佛聚着一团触目惊心的火球。

  两人相视一眼,当即策马奔进古道。

  只见无所观前竟聚满了手持火把的榆宁民众。男人女人老人孩童皆有。

  “喂——你们做什么!”无端一下马便被团团围住。

  百姓高举火把抗议,嘴里喊着“道!”

  成澈来得稍迟,见到此状也立即下马,冲进层层人群挡在无端身前,“你们可知纵火该当何罪!”

  见到成将军,愤怒的人群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连连后退。

  成澈瞥了眼火舌中的无所观,又看百姓手中的火把,他怒道:“是谁驱使你们的!”话一出口他便大概猜到了。——司马诚。

  他这句话却也激起了民愤:“道害人在先,该军法处置!”

  又有人喊道:“不除道,天理难容!”

  “将军,千万要为我儿讨个说法啊!”

  “我夫君不是战死沙场,而被自己人活活冻死!”

  看成澈被追问为难,无端轻声说:“成将军。算了。”

  他向前一步,“是本道有过在先。诸位百姓烧观泄愤情有可原。”

  百姓却不接受他的让步,“道!你不得好死!”

  “道把我儿子还来!”

  “若是酌云真人还在,榆宁定不会被围困至此!”

  “榆宁已经容不下你这道了!”

  成澈试图以理相劝,“诸位百姓,若非道长,完颜於昭已经渡过颂云泊,只取中原了!”

  人群中却传来反驳:“那倒好!反正中原人也不在乎咱们死活了!”

  随即而来的是此起彼伏的:“是啊!”

  “他们一点粮草都不支援,咱们还凭什么替他们守啊!”

  又是此起彼伏的:“是啊!”

  成澈试图稳固民心:“榆宁危难,士气如此涣散,岂不是正中金人下怀!”

  “我们应当一致对外,而非内斗!”

  无人在乎他的努力,仍是愤怒的面孔、不满的面孔、狰狞的面孔。

  “先杀道!”

  “道不死,天理难容!”

  百姓莫须有的怨气让成澈头痛欲裂,如今榆宁人已看不出那些年宠他敬他的半点。

  战争、饥荒、严寒,足以把人变成恶鬼。

  成澈艰难抬起眼,愤怒的百姓浸在火光的笼罩下。交叠的情绪、模糊的五官混沌重叠着,如同凶神恶煞的鬼魂拉扯他每一根神经,啃咬他每一块血肉。

  “成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除非道能变出粮食!”

  “谁能救救咱们?”

  成澈捂着头,痛得半曲身体,“我的头...好痛...”

  眼前断片似闪过那条足以吞噬万物的漆黑巨蛇。

  “澈...?”

  “无端...我的头好痛...”黑蛇一双无光的眼睛死死盯着成澈,仿佛要盯得他灵魂出窍。

  成澈忽然确信:那条蛇,它真的存在,它一定存在。

  却听“刷”得一声响,无端抽出了他的佩剑。

  人群大惊失色,连连后退,“你、你要做什么!”

  “别为难你们成将军。”道长抬手将锐剑抵在颈肉上,“本道会自行了断。”

  成澈当即清醒过来,吼得撕心裂肺,“我不准!你放手!”

  他伸出手要夺剑,却被无端避开。

  无端将剑抵着喉咙,一步一步后退出人群,踏入无所观的火光中。

  成澈连忙追进去,跑了几步又回头朝百姓吼道,“都给我退下!再有逗留,一律按烧山严惩!”他的愤怒前所未有。

  人群当即鸟兽散去,而成澈追到了刻着“无所观”三字的岫石前。如今,整座无所观都已付之一炬,再也无力回天,只剩这块岫石孑孓孤立。

  而无端背向他,大概在看“无所观”三字,长剑仍然抵在颈处,“师父怎么敢把无所观交给我...”

  “无端...别...把剑还给我。”

  “如今全观经书神龛付之一炬,我就是下了黄泉,也无颜见他老人家了。”

  成澈眼圈通红,“我求你,我求你,我求你别!”

  “可我从不后悔。成澈,再来一次,我照样救你。”道长缓缓转身,“我不在乎这座城是否还容得下我。我只在乎他们是否还会为难你。”

  木头焚烧得噼啪作响,经书飞灰随风乱舞。火光的红色倒映在他们湿润的眼中,如晕开的朱砂。

  “别...无端...你不能这样死去——”成澈从哀求变为命令,“我命令你放下剑!”

  却更是徒劳,无端毫无惧色,“成将军,我虽没能为你战死,但为你排忧而死,同样值得。”

  成澈连连摇头,人到末路,只能苟延残喘般搬出那些誓言,“我们说好要走遍河山,你忘了吗!你答应我要白首偕老,都忘了吗!”

  “抱歉。我要违约背誓了。”无端苦涩笑了,“阿澈,其实我本就......”时日无多了。

  听到“违约”二字,成澈双目完全冷却,他哑声打断他,“那你把木簪还我。”

  “好。”无端苦笑着抽出木簪,他的发髻随即散开,黑发夹着灰烬在火色的风中缓缓飘动。

  却未曾想成澈猛地抄起他掌心木簪,竟将那尖锐抵着喉咙,红着眼怒道:“再不松手,信不信我先死给你看?”

  他抵得很深,喉头一道骇人的凹陷。

  无端当即脸色煞白,“成澈!你——!”他手中佩剑霎时落下,重重砸向地面。

  再也没有任何赴死的决心,甚至半点尊严都强撑不出,他只能抬起空空如也的双手证明他已经松手。他请求、恳求、哀求:

  “阿澈,阿澈,我松手了,你别弄伤自己。”

  ——成澈永远知道如何用折磨自己来折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