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167章 气出病来无人替

  在北斗七星将要熄灭的破晓时分,约莫十五六岁的道长睁开双眼,淡淡道出二字:“天权。”

  话音刚一落下,方圆百里老道长设下的闭关法阵便在一瞬中灰飞烟灭。

  参悟天地玄黄、洞悉宇宙洪荒,至此,他出关了。

  程澈是挂在芒草尖的一滴晨露,看少年在熹微的晨光中意气风发,属于他的篇章正如日出般徐徐展开;看少年裸露的肌肉线条被风霜雨雪打磨得清晰可辩;再看少年越发拔群俊逸的眉眼轮廓,未来将熟成他最爱的模样...

  小小的露珠看得痴痴,哪怕在荒郊野岭闭关多年让道长此刻蓬头垢面、土头土脸,可程澈就是喜欢得不行。

  道长大步往山下迈去,手臂轻轻带过芒草尖,从他身边掠过。

  这么迫不及待,可想而知,一定是跑着去见成将军了。

  程澈望着他走远,能察觉地脉的流淌逐渐中止,他将被送回自己的时空。

  他好想叫住少年道长,“你啊...千万别让成将军见到你现在的模样,否则他肯定嫌弃得不行。”

  可他又想告诉成将军,“我的,你的,或是我们的道长只是闭关久了而已,他打点后必定奕奕飒爽。”

  成将军…如果你敢嫌弃他…我……我绝不饶你。

  晨光在露珠里折射出一个桃瓣的春日,黑袍少年随性靠坐在百年桃树的枝桠之上,一双索求的眼睛紧紧盯着树下人,等他喊出第一声久违的:“无端。”

  树下人傻傻笑开,“小道长好。”

  程澈一怔,地脉分明已经开始回流,为什么他还能看见不属于自己的画面。

  是他的妄想吗,是他的期待吗,还是刻在他灵魂里的记忆。

  程澈不懂,“我妄想什么、期待什么...明明是他们的久别重逢...”

  如果现在他不仅仅是露珠,他要抱膝蹲下,伏在膝间嚎啕大哭:

  “道长…我知道...我知道成澈在你心中的份量了。”

  分明这么多回忆没有一句是道长解释自己为什么喜欢成将军,甚至都未曾出现二人的任何交集,可程澈已经懂了。

  成将军是道长在数年灭绝人性的苦修闭关中,唯一唯一的支柱啊。——到后来,这也成了他唯一的人性。

  程澈感同身受,少年时代单纯爱过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忘。

  他还无法感同身受,若是经历了生离死别的错过,便是永生永世都不会忘。

  “我懂...我懂能身为成澈的转世被你爱着该有多幸运...”

  “…可我爱你却和成澈无关啊…”

  回过神来,他已经倒在了无所观的大殿里。

  独自一人。躺在冬至日冰面般的石砖上。

  进入地脉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程澈早有心理准备,却未曾想道长竟放他一个人孤零零躺在这里,而不是用怀抱迎他回来。

  程澈含住眼泪:道长变了。是因为他不识好歹说了那句“你能放下成澈”吗。

  再回首去看净明真君的金像,底座上空空如也,净明真君不知去处。

  啊?没有供奉的神像,这道观岂不是也形同虚设。

  “难道...难道...”程澈想到了最坏的结果,“难道他...宁愿带成澈的像远走高飞...也要抛下我?”

  程澈觉得自己好可笑。也觉得自己好可悲。他笑了两声,直接呕出积压在腹中的淤血,因穿越地脉而混沌晕眩的脑袋这才缓和几分,他才发现,原来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极其浓重的血腥味。远远甚于他呕出的那一滩,是只能在刑场或屠夫的案板前能闻到的味道。

  “等等...不对劲...怎么回事...”

  程澈无所适从地屏住呼吸,支撑着立柱缓缓走出大殿。日光阴沉,却晃得他头疼,他从眼前向外看去,一瞬间,整个人动弹不得。

  整座无所观如瀑淋一场灾厄似的血雨,每一块地砖与地砖之间的夹缝都被鲜血填满,

  满地盔甲碎片,满地断枪折剑,仿佛战场。可诡异之处是,根本见不到一具尸体。程澈眯起眼,调动全身法术望气去看,顿时吓得一个踉跄连连后退。

  道观中竟漂浮着数不清的新死的鬼魂。

  刚刚,一定经历过一场屠杀。

  程澈连忙向外奔去,只见无所观唯一的道长背向着他,站在唯一一处不覆鲜血的地砖上,整个人如石塑般静默不动。他的国师道袍仿佛被千刀万剐过一般破烂,甚至到了衣不蔽体的地步。而长发完全散开,在微风中轻轻浮动。

  程澈完全懵了,他一度以为自己还在地脉。他向前走去,“道长……?”

  无端转身向他,染红的唇角温温勾起,“你回来了。”

  “道长,发生了什么——?”

  程澈后半句话戛然而止。

  他的瞳仁倒映着道长被利剑穿胸而过。

  猛然进入,又迅速抽出,从心窝喷涌的血液飞溅雪地,如密密丛丛的梅花般瑰丽。

  程澈这才发现,道长身后还跪着一个满脸疯狂、歇斯底里的男人。

  十六王爷颤抖着抛下利剑,口中胡言乱语着诸如:“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连滚带爬逃出了无所观。

  程澈的神志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只是先看地上一大滩鲜血,又看道长溢血的嘴角,肉身撕心裂肺吼出:“师父!!!”

  他根本没想过去追那个凶手,所有意识都驱使他朝道长垮下的身体飞奔过去。

  他把道长牢牢接住,满手都沾满湿热的血,“师父…师父…你…你…你……!”

  接近崩溃的边缘,竟连一道话都问不出了。

  最后的理智让程澈试图捂住道长往外冒血的伤口,然而湿漉漉的手心告诉他,他的道长已经无力回天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阿澈……”无端声若游丝,奄奄一息,“新皇继位,派人除我……”

  “除、除你?!”程澈眼泪汩汩直流,除了摇头只能哀求,“别说话,你别说话,我去找大夫,我去给你找最好的大夫!”他想扶着道长站起,却被拉住了手腕。

  道长的脸色因失血过多而无比苍白,“阿澈…阿澈…你听我说…”

  程澈怔怔听着,然而他一句话也不想听。

  “…师父……你别说话了…我给你止血…我这就…”然而捏起道长浸血的衣,那穿胸而过的剑伤简直惨不忍睹。

  这是他最喜欢枕着入睡的胸膛啊。

  泪腺终于反应过来,应激满溢,终于程澈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看见伤口的地方血肉模糊。

  他紧紧握住道长双手,“师父...有没有能救你的法术...你教我...你快教我...”

  “不必...”无端尽力支起身体,“阿澈...你能不能答应我...”

  程澈紧紧抱住他,“你说、你说!我全都答应!!”

  无端呛出一口血沫,“...…不生气了……好不好……”

  “不气了,我不气了!”程澈哭得鼻头通红,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冻得他满脸通红。

  他把道长逐渐冰冷的手贴在心口给他度温,就像道长曾经为高烧的他做的那样,“师父...别走...别离开我…”

  “傻瓜。”无端轻轻抹去程澈眼角的泪,带着脸上一抹淡淡的笑意,浑浊了双目。

  感受那只曾经牵他抱他的手无力滑落脸庞,程澈接近号啕大哭,“我不气了…我真的不气了!你别走…你别抛下阿澈啊……”

  “呜啊啊啊——!”

  程澈傻傻抱着他师父冰冰凉凉的尸体,把沾血的人儿搂进胸口,过度的悲怮让他喘不过气。

  “师父……师父……!你再睁眼看一看阿澈啊……!”

  程澈哭得撕心裂肺,一度接近昏死过去,他真的不明白,他这辈子就任性这一回,惩罚竟是与最爱天人永隔。

  为什么。凭什么。

  程澈放眼眺望无所观,阴气浓浓。

  抬手看自己,煞气汹汹。

  程澈懂了,“是我的煞气。”

  “是我的煞气...把师父害死的...”

  “师父...师父...”闷痛成了刺痛,如同钝刀子割下他心头一块块肉,“都是我害死了你...!”

  程澈一边抹眼泪,一边视线钉死在地上那支长剑,准备抓起就要往喉咙上划去。

  刚刚一直默默看戏的蛇忽然缠住了他将要殉情的手。

  “蛇你放开我!让我和师父走!”

  黑蛇默默张口,吐出一张字条。

  上面写着几个小字“起死回生诀”,还盖着“无端”印。

  程澈大惊,“是师父留下的纸条!”

  立即抓起展开,慌乱念出咒言:

  “我是阿澈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为臭道长发脾气,回头想想又何必。

  转世重逢不容易,有缘才能来相聚。

  今生今世在一起,神仙羡慕好道侣......”

  程澈往下看去,沉默了,“......”

  这什么。

  是他师父的字迹啊。

  总觉得有人在盯他,程澈放下纸条,就对上了怀中某人漆黑的眼。

  “?”

  “啊??”

  “你...你???!”

  程澈大惊失色,如供神佛般虔诚捏着手中纸条,“这口诀竟真的能起死回生——!!”

  脉搏、温度、呼吸,竟全都失而复得。他全然懵了,却又大喜过望,紧紧抱住无端,“师父!师父!!你的口诀好厉害!”

  无端被他的脑回路绕进去了,轻轻搂住他,“和口诀没关系。我死不了的。”

  程澈又哭又笑,抹了抹眼泪,“可怎么会,明明我看见...”

  他一把掀开道长的衣服,刚刚血肉模糊的伤口居然消失了,“怎么会这样。”

  “说过了,我是恶鬼。”无端没有想过细说,揽过徒儿啄了一口,“所以不生气了,好不好。”

  接着把程澈温热的手往半解的胸膛上按,某种暗示。

  程澈却没有那个心情,手里摸着摸着忽然觉得不对,“我说你怎么会大意吃他那剑...难道你这出是…苦肉计?!”

  无端没想到徒儿竟变聪明了,连忙环住他,往怀里埋去,“不是苦肉计。”

  “......我怎么觉得就是苦肉计。”

  “真不是。”

  明明就是!程澈急了,“你怎么这样啊——!就算伤口能恢复,难道就不痛吗!”

  他拉住道长肩膀晃了好几下,“以后不准这样了,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无端任他摇晃,“没有他那一剑,也会有死劫把我带走。”

  程澈一愣,晃不动了,“怪我的煞气。这么多年,你我走得最近,我的煞气一定害你最深。”

  “不怪你。”无端按住程澈的手,“地脉是能回到过去,却并非没有代价。”

  程澈一愣,“...代价?”

  “嗯。施术者要承担违逆因果循环的报应。”

  “报应...?”

  “哪怕只是将你的一魄传回六百年前,我也难逃死劫。”

  程澈脑海中闪过一道莫名的直感,逼迫他继续发问:“…若是整个灵魂呢?”

  无端察觉程澈真的哄不好了,若是哄好了,程澈会关心他的“劫”。

  “怎么想知道这个。”无端只怕程澈冲动,“滥用地脉得不偿失。你断断不要碰。”

  “可是我...”程澈甩甩脑袋,“我好像...”

  我好像不止一次进过地脉。

  是啊,否则我怎么能未卜先知,否则我怎么能预期进入地脉会有多难受。

  就好像,看见道长死而复生,我居然没有想象中那么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