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178章 你放过自己吧

  无端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懊悔喝下与阿澈的交杯酒。一场蓄谋已久的酒醉过后,他们形同陌路。

  如今缓缓睁开双眼,他躺在床榻中央,像极了小憩醒来而已。

  而徒儿背对着他站在厢房里,覆着窗外淡淡夜色,右手上下挥舞着修面刀。他似乎在用自创的修复法术将漂浮漫天的碎纸片缓缓拼合,而置身其中,让他仿佛被无数白蝶围绕。

  不愧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小道士。

  就是靠这道修复法术,复原了道观中被完颜於昭烧毁的大量经书典籍,也自学了无数道长不想让他知道的法术原理。

  每一次死而复生,都像从宿醉中酒醒,无端暂时无法组织语言,朝他伸出手去。

  “阿澈。”

  阿澈没有立即回头,直到将所有碎纸拼好,稳妥装进腰上的小邮筒,才缓缓转身,“你给自己下了死咒,对不对。”

  无端默认了。

  为了从今往后再也不会酒醉误事,他给自己下了一道死咒。

  不论清淡还是浓烈,只要酒入肠喉,法印便会结成,只要他想,随时能掐断自己的生穴。

  可现在,他的脑袋依旧受酒精影响,嗡嗡轰鸣,又昏昏欲睡。

  将近五更,何月竹一夜未眠,眼布血丝,眼圈同样通红,“我等你醒来,是想亲自告诉你。今夜我会离开榆宁。”

  “可你...还没有睡过一觉。”无端支身坐起,“你若是不喜欢这间。我给你换。”

  “我很喜欢这间。谢谢。”何月竹的口吻仍然疏离,“但是...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无端逐渐清醒,语气也渐渐形成棱角,“是你的事,还没有办完。”

  “嗯。”何月竹鼻尖泛酸,只能偏头避开他的视线。他不是铁石心肠,这些天与爱人的疏远早已让他到了难以支撑的边缘,此时此刻他唯一想要的不是什么活下去,真的只是扑进爱人怀里哭诉:没有啊...无端,倒不如说我忙活这么久却一事无成。

  无端下了床,缓缓走近,如他所愿将他拥进怀中,“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我来帮你。”

  声音轻柔如月色,过去十几年,他都是这样安抚徒儿。

  何月竹抬起脸,他的师父无所不能,而他才发现自己今生今世,不,这三生三世都比想象的还要依恋他。

  只可惜有些事,只有他能做。也必须他自己来做。

  他试图从两人的相拥中汲取一些力量,良久道:“我只能告诉你,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很远。”

  “这次你不要来追了。”

  无端双手按着他双肩,一言不发听他说完全部,脸色越来越黑,越来越阴。何月竹本以为他会大发雷霆,却未曾想无端竟紧紧将他锁在怀中,几乎是求他,“阿澈…不闹了好不好。我们回家去。”

  何月竹被他抱得几乎不能呼吸,男人的肋骨抵着肋骨,除了彼此的心跳,只剩疼痛,“我没有在闹脾气。我是认真的。”

  无端将他抱得更紧,语气激烈,句子却更卑微:“阿澈,阿澈是我不好。不论什么都是我不好。”

  “我不问原因了,也不要你解释了。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只要你不再对我这样冷言冷语。我真的受不了...”

  何月竹闭上眼,可依旧能看见那猩红的诅咒正蔓延他全身。难怪他与无端一经相爱便注定生离死别,原来,无端就是下咒的恶鬼本身。

  他同样能看见自己死去的那些年,无端想尽办法寻死,无数场残忍的自戕过后,毫发无损,却又遍体鳞伤。

  他一咬牙,将无端猛地推开,“你放下我吧!”

  何月竹后退几步,按着心口,试图让自己不像在强撑,“你放过自己吧!”

  无端看着空荡荡的手心,恍然而生一股糟糕透顶的预感,这预感在他与成澈、程澈相恋的岁月里从未有过,“说清楚。”

  “我...已经不爱了。”

  没有人听见无端的那一句“什么?”,实在太轻,轻得如滚烫的飞灰轻飘飘落在潮湿的眼珠里。

  何月竹从来没有对谁提过分手,他硬着头皮一口气说完:“你我从今往后…不论何日何时何地何处再相逢,都是陌路人。”

  有人从没听说过这样可笑至极的谬论。无端扯开嘴角,笑了好几声。他想哄好阿澈,配合的,质问的,卖乖的,他都试过了。

  似乎都是徒劳。

  他又干笑一声,向前钳住阿澈肩膀,用尽力气晃了两下,“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

  何月竹试图将身边人推开。

  推不动。还被重新带进怀里,随之而来的吻粗暴而野蛮,三辈子了,这是第一次他在与无端的吻中察觉痛感。

  何月竹在这个吻里落满泪水。他想回应,可他不能。他不能再折损所剩无几的寿命了。

  无端如穷途末路般捧住他的脸,“只要你收回。我就当没听见刚刚那些。”

  抬起手要抹阿澈的泪珠,却被偏头避开,“我不会收回。”

  “......”无端沉默半晌,“...因为完颜於昭?”

  何月竹一愣,他怎么知道,他怎么这样问,“和他没关系。”

  “你在说谎。”无端漆黑的眸子永远能看破他的一切想法,“与他有关。”

  无端抽出何月竹发上木簪,小道士的半扎圆髻便整个散开,棕黑色的长发披散两肩。

  何月竹一怔,要想超度完颜,他必须得有这支木簪。伸手要够,却被不着力度地推开了。

  夜色昏暗。男人与男人相对而立,半大的居室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无端垂眸看手里那支木簪。

  伴随清脆而刺耳的断木声响,玄色的木簪,一折两断。

  何月竹当即失声,“你——”

  道长左右持一支两断的木簪,在手心化作两把桃木剑,将其中一支抛给何月竹。

  “既然想走,你先杀了我。”

  何月竹接住桃木剑,“我不会杀你的。”这把木剑似乎是烫手的,他怎么都握不稳。

  无端却已张开双臂,数道符咒飘起,转眼给整栋客栈下了重重封锁,“我也不会放你走。”

  何月竹握紧木剑,“刷”得一声划破夜空,直指无端面门,“那我...只能动手了!”

  无端同样回指向他,“成将军。赐教。”

  何月竹一愣,这是他们少年时对练剑法,无端总会说的一句调侃啊。

  他还恍惚,无端的长剑已经直扑而来,不留情面。

  何月竹后撤半步避开,手中将桃木剑握得更紧。咬紧牙关,回身便是一道剑击接住无端,木剑相触,没有金属的铿锵杂音,却同样激烈弹开。

  道长不作休整,下一击很快又至,他的剑势一向极快,如狂风骤雨,不留任何余地。

  何月竹连连抬手接招,几个回合下来便应接不暇,心说:这样不是办法。成家剑法讲求流水之势,招式之间千变万化,难以捉摸,关键时又能一击即中要害,冲溃千里强堤。

  可无端一剑刚止,一剑又至,攻击太快,根本没有变招的余地。

  何月竹看向窗外,忽然有了主意。便直接一跃翻出窗去,他踩过客栈雨檐的瓦片,几步跃上客栈房顶。

  无端紧随其后,刚一临空,蛇立即伏现他脚底,构出一道登顶的梯。

  何月竹趁着这个间隙终于有机会施法,抛出一道唤雾咒,“急急如敕令!”

  无端看出他的意图,舞动桃木剑几下将那张符砍得稀碎。他踏过符纸的碎片,毫不留情地挥砍。

  何月竹被逼得连连后退,直到他们都退到了房梁的边缘,他脚后跟已然触不到底。

  但何月竹等得就是这个时刻——道长离那一滩纸碎拉开足够的距离——他高举桃木剑,立即施展他的复原术,刚刚那道破碎的符咒瞬间拼合,大雾当即弥散,三步之外辨不出人在何处。

  这里是五层高的客栈楼顶,屋檐最狭窄处仅能供一人站立,一个失足便会跌落高空坠亡。何月竹以攻击为掩,一个飞身跃至无端身后,掩进大雾里。

  果然,无端的剑势慢了下来,但或许只是在顾忌对手是否会跌下深渊。

  何月竹隐在大雾中,却把剑握得更紧:放心吧无端,我的眼睛半瞎过。那也便是如此的光景!

  他几百年前就明白,无端的剑法不能对人。

  每一次对剑,无端没有一次能全身而退,因为无端太过肆意张狂,太过不留余地,何月竹甚至怀疑过他是否从没有练过防守的剑招。

  虽说也少有鬼怪能在道长手下熬过一轮。

  终于让小道士抓住了反抗的机会。他长剑一挑,将道长手中的长剑猛地击开,剑尖划过一道圆润的弧度,避开了本该直接砍中的脖颈,停留在了心口。

  胜负已分,大雾也逐渐散去。何月竹剑尖抵在无端衣上,“放我走。”

  后者笑了:“不愧是淌过尸山,杀伐果断的榆宁大将军。”

  “也不愧是我徒儿。天底下最厉害的小道士。”

  “道长..师父。我真的...有非走不可的理由。”

  无端扬起脸,垂眸凝他,“这理由,值得你弃我而去。”

  何月竹眼含热泪,“值得。”

  “不论要付出多少代价,都值得。”

  无端弯起嘴角,闷笑几声,随即仰头爆出一阵大笑。他笑得肩膀耸动,胸腔震颤。

  “可是,没有什么值得我把你放下。”

  竟在何月竹愣神中,一把抓住那支指着他心口的桃木剑,朝身体里猛地捅进。

  木剑穿胸的触感顿涩而诡异,仿佛是用筷子猛地将手掌深深扎穿,何月竹如触电般放开木剑,又立即握住要往外抽,“你做什么!”

  然而无端握着那支木剑,如即将溺死的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何月竹怎么使劲都抽不出,反而被带着往里越捅越深。

  心脏逐渐式微的跳动透过木剑传入他掌心,何月竹已经泪流满面,“你...你别这样...我...求你了...我不想伤害你!”

  无端冷笑着,木剑终于穿过他整个胸膛,噪音混合着他冰凉的嗓音,“今夜你伤我的,何止于此。”

  他的视线逐渐涣散,最后看向了远方静谧的夜色,今夜无月,阴沉如笼。他们的颂云泊亘古不变,缓缓流淌,可原来,可似乎,不知不觉已不复从前。

  他眼中最后的情绪,是在嘶吼:若能就此死去,我会化鬼缠你。

  无端手上没了力气,垂到身侧,连带着他整个人向后倒去。桃木剑也化作断簪回到何月竹手上。

  他死了。

  何月竹看着爱人心口的血喷涌而出,落满整个房梁狰狞的血点,血流渗进瓦砾之间,顺着雨檐的弧度往下落去,仿佛浓稠的血雨。

  此刻死者一分一毫的痛苦何曾不是痛在何月竹身上,比绝症还痛千倍万倍,痛得他跪倒在梁,扯着胸口啕哭。

  “我...我伤害了无端...”

  “我怎么可以伤害这世上唯一爱我的人...!”

  理智就要崩溃。要不算了吧,要不放弃吧。

  放弃活下去。就这样和无端度过幸福而短暂的最后时日,死去,转世成为何月竹,重新与吴端相遇,再一次被完颜逼死,被送回千年前…

  就这样陷在轮回里,做一个永生短命、永世不幸的灾星...

  何月竹紧紧搂着无端的尸体,分明是个不见星子、不见明月的深夜,眼前却浮现了灿烂的紫藤花瀑。

  “无端,可那样...我便没有任何活下去的意义了。”

  “我给你意义。”吴端贴了贴他的脸,又沉沉按他的肩膀,“你要活下去,你要找到破劫的方法,然后回来救我。”

  何月竹闭上眼,感受吴端给他留下的温度,“嗯。我会找到破劫的方法!”

  “因为如果今生今世我不去做,我们永生永世都要被困在这情劫里!”

  只要是自己觉得正确的事,何月竹咬紧牙关也会撑下去,哪怕一条路走到黑。

  “吴端,我会找到完颜於昭,超度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