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182章 你怎么不可怜可怜我

  母亲。

  少年的呼唤阴阴幽幽。

  何月竹倒吸一口凉气,立即将手中半支断簪刺入少年手背。墨绿的影子一击即散,少年消失不见。

  何月竹却丝毫没有缓过来,心脏飞快跳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一边持着修面刀环顾四周,随时准备施法,一边心中自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何月竹本已经设想过完颜於昭会说什么,譬如,“成澈啊成澈,看看你自己,简直一滩烂泥,污浊之至,实在令人作呕”。

  又譬如,“成澈啊成澈,怎么你转世重生,竟还放不下我”。

  却怎么都没想到,出现的会是一个他从未认识的少年。

  可那个少年就是完颜於昭,无疑!

  何月竹曾听完颜於昭说过一些可怖的草原往事。——完颜於昭十二岁那年,以一种难以想象的手段残忍杀害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鬼怪的外形也与执念有关,可为什么如今的完颜是这副模样,现世又是另一幅模样

  何月竹莫名生出一股惶恐:我这一遭,真的该来吗。

  少年完颜於昭的魂魄如同一道阴暗的墨绿幽光从密封室中缓缓飘出,它的面容逐渐浮出肉色,一半中原的温和,一半草原的狞厉。身体轮廓也更是清晰可辩,衣着是乌仑部传统服饰。

  它张开双臂,手上已经恢复了刚刚何月竹造成的伤口,咧嘴笑道:“母亲...。”

  何月竹失声,“我不是你母亲!”

  少年的笑容僵在脸上,并在一瞬如幻灯片切换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在说:你居然不认我。

  因为我本就不是你的母亲啊。何月竹哭笑不得,虽说他心里明白,完颜於昭生前折磨他、虐待他绝不是莫名其妙看他不顺眼,源头便是完颜想在他身上映射对“母亲”的复杂感情。

  完颜於昭的“母亲”唤的也不是延宁公主,而是那一湾能净愈他的澄澈。在少年时,是延宁公主;在延宁“死”后,便是成澈。

  而此时此刻它是这副模样,或许它真正执念的,比起成澈,更是那所谓的澄澈。

  何月竹站定脚跟,修面刀直指少年,“完颜於昭,我是来超度你的!”

  完颜於昭闻声闭上双眼。哪怕它只有十二岁,那股仿佛能将一切掌控的压迫却丝毫未减。无声中仿佛对暗藏不知某处的杀手下了死令:杀了他。

  何月竹霎时感到身后扑来一股阴煞之气。他侧目看去,“什么!?”

  瞬息之间,偌大的主墓室填满了林立的鬼魂,它们用无数双沉默的视线紧紧盯着不速之客,数量之多,几乎将主墓室填满。

  它们是陪葬者?

  还是?!

  何月竹瞳孔一缩,见那群鬼魂中,居然还包括司马衍。

  “阿衍!”何月竹失声。

  司马衍满脸是青紫的窒伤,以一双泛白而仇恨的眼直勾勾盯着何月竹。

  不对劲。

  阿衍怎么会听完颜号令!

  这不可能!司马衍的执念分明是对我不起。

  又是一恍神,耳畔传来了招魂幡沉顿的铃声。这声音刻在何月竹骨子里,他绝不会忘记。

  他重新转向完颜於昭,它身后站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持一支巨大的招魂幡,面孔是窒息的绀紫,比起成澈最后一次见他时苍老了许多,能看出他出卖成澈后苟活了多少年。

  “司马诚?!你也在这里?”

  何月竹霎时明白过来,此时团团将他围住的上百只魂魄,正是司马诚与他的族人。它们三百年前不在余家村,而是在这里给完颜於昭守坟!

  “司马诚!你被完颜於昭活埋全族,死后还来给他做牛马!我真是——”

  小道士咬着后牙,真是怒其不争。可司马氏灭族之时,完颜於昭分明还没有死啊。若是陪葬者还说得通,它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给完颜於昭守坟!

  少年完颜於昭勾起一道势在必得的笑,何月竹怀疑当年他告发母亲与情人私奔时,也带着这一副笑容。

  它没有下令,但司马诚从命不违,双手摇动手中的招魂幡,瞬时地动山摇,摧枯拉朽,整座地道剧烈晃动。何月竹身后的魂灵如群鼠归巢般向中心聚集,粘合着掉落的土块与石砾组成一只庞大的多足阴影。

  何月竹一怔,想起现世在余家村留宿的那夜,曾经亲眼见过司马氏鬼魂的聚合体,便是这副相互纠缠的土砾多足土尸。原来老罗小罗见到的“土龙”,其实就是他们的祖宗!

  司马诚高高摇动着招魂幡,那土尸便扬起尾部朝何月竹砸下。

  何月竹躲闪避开,朝司马诚怒道:“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自己的血亲后代!”

  司马诚摇旗的动作一滞,但何月竹眼睁睁看着墨绿色的影子缠上司马诚双手,与老人融做一体。

  土尸很快紧追而来,面门隐隐约约可见人形,若是被那仿佛是嘴的豁口吞进,怕是要粉身碎骨。何月竹翻滚躲避,手中捏了三张符咒。但它的攻势过于迅猛,小道士几乎没有施法念咒的时间。

  可惜没有剑,若是他有剑,还能好对付些。

  连续几番千钧一发的闪身,小道士终于结成法印,左手一挥,三道符咒朝土尸投去。符咒在半途燃出青色的火球,火球又分裂成细细密密的火团,如青色的流星雨朝着土尸砸去。

  司马诚摇幡的速度骤然加急,好似指挥族人闪避。何月竹的法术将土尸身体砸得坑坑洼洼,然而那些土块落在地上,与地砖融为一体很快消失不见。

  何月竹忽觉不妙,下意识向一旁躲闪,果不其然从他刚刚站定的土层下尖刺陷阱般探出无数只枯槁般的人手。

  如今我可不会再被你们拖着在地上爬了!

  何月竹的修面刀划过一道弧度,将它们尽数切割。

  再回头看那手持招魂幡的老鬼:擒贼先擒王,看来要从司马诚下手。

  然而耳边呼啸而过一道疾风,那土尸又卷土重来,若不是何月竹闪避及时,怕是这一个恍神他便已尸骨无存。

  何月竹重新挥出四道符咒,“急急如敕令!”然而法术的流动忽觉阻塞,有什么限制了他的施法,仔细辨别,不知何时符咒上竟缠绕了墨绿的影子,回头看完颜於昭,一道不识好歹的笑挂在脸上,果然是它在作祟。

  墨绿如野草扎根在何月竹的符纸上,让他无法再使出新的法术。

  何月竹咬牙一笑,可别小瞧了入殓师。等我先解决司马诚,再和你算账!

  小刀在空中从左至右划出一道横线,并起二指做了一个“升”,原本已在青焰中烧作灰烬的三道符咒不知何时已经复原,飞回何月竹身前构成一道青色的光墙——这便是何月竹用修复法术特制的能够多次使用的澈牌符咒——虽说每一次重新修复,都会法力减退。但够用了!

  光墙将土尸暂时阻隔在外,何月竹立即朝司马诚扑去,“司马诚!!”

  却在逼近时眼前闪过一道黑影,何月竹被一甩尾拍向主棺,沥出的鲜血喷上了棺椁。

  “这么快!?”

  定睛一看,眼前耀武扬威的土尸居然这么快就突破了他的屏障?

  何月竹余光看去,原来地上两道坑洞,土尸竟是直接钻地而来!

  “不妙...”

  何月竹捂着胸口,试图重新修复三张澈牌符咒。整个墓室却再度地动山摇,轰鸣作响。

  “轰——”

  仿佛他被关在一颗核桃里。有人试图砸开核桃放他出去。

  “轰——!”

  又是一下冲撞,碗口大的夜明珠七零八落被震了一地,好像下起了陨石雨,何月竹连忙向一旁躲避,顺着声源朝上看去,又一声轰鸣,一条吞天蔽日的黑蛇竟野蛮而粗暴地从穹顶之上破蛹而入。

  它冲进主墓室,如一台压路机,不由分说碾压过墓道中的一切。留下的豁口足足有三人之宽。日光往下如聚光灯一般四溢,照得墓中一切魔鬼怪无处遁形。

  “...蛇!?”何月竹当然能认出那是什么蛇。

  就像为了回答他的呼唤,下一瞬,一道漆黑的浓影从豁口那刺眼的白光中一跃而下。如同早在一旁围观多时的看客,神经终于被刺激到忍无可忍,不由分说冲进了围场。

  “吴端?!”

  无端只给何月竹留了一道背影,何月竹看不出他的喜怒,只看道长剪去了原本如瀑的长发,如今黑发最长也仅仅披散在他的肩颈。以至于何月竹看得恍神,若不是身着古式道袍,他真以为是现世的道长来救他。

  他断发了。

  何月竹知道,断发,往往意味着决裂。

  这一幕,墓中鬼魂同样始料未及。

  尤其少年完颜於昭,它死死盯着道长面庞,忽然脸色大变,“你是谁!!”

  他顿时撕破了少年的面纱,化作一副厉鬼姿态,“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司马诚立即摇动招魂幡,那匍匐在地的土尸遽然反应激烈,摇头摆首朝无端扑去。

  无端手中早已握着那半截木簪,他手臂一挥,便化作桃木剑,更是在转瞬之间便将那条土尸砍成数瓣七零八落的石块,落地的响声噼里啪啦。

  甚至没有用符。

  何月竹看得心悸不止,不愧是他的师父!

  地上那滩碎石块似乎性命犹存,颤抖着,挣扎着,竟从豁口冲出古墓,一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废物!给我回来!”少年恨得咬牙切齿,然而回头看去,司马诚竟也不知去向。

  “他们怎么...跑了?而且似乎执念也变了...”何月竹目送司马一族消失在灼眼的日光中,越想越怪。按理说鬼怪行事只为执念,这么多年他从没见过临时变卦、临阵脱逃的鬼。

  “回来!”少年气急败坏。

  而无端同样没有去追,他抬起左手,少年便如被*纵般跌跌撞撞跪在他身前。

  无端垂眼睥睨这十几岁的草原男孩,左手一把抓住少年头发,将它原地提起,五指嵌得很深。与他当年提着完颜於昭的头颅没有任何区别。

  “噢?”

  这是无端进入古墓后发出的第一个音节。

  何月竹竟嗅到了一股比刚刚所经历的一切更甚的危机感。

  道长端详着少年面庞,“果然是你...”

  何月竹按着隐隐作痛的伤口,“无端,快超度他。”

  然而无端对他不作应答,盯着少年的双眼,“是否记得我。”

  少年墨绿色的双目睁得极大,它的声带迅速趋于成熟,最后发出的竟是成年后完颜於昭的声音,“你是那个道士...”

  何月竹心觉不妙,再度求道:“无端,快超度他!”

  道长终于对他的声音有了反应,他转身,将那少年脸朝里摔进棺椁壁上,就在何月竹身旁不到一尺。面无表情。

  何月竹能听见颅骨碎裂的声音,他咽了口唾沫。而那支桃木剑从何月竹耳畔呼啸而过,穿透完颜於昭心口,将恶鬼定死在它那三人高的棺椁上。

  无端倾下身,将何月竹逼进自己投下的阴影里,漆黑的眸子没有任何感情,“你想超度他?”

  何月竹从未见过道长对自己做出这番冷漠的神色,鼓起勇气,点点头。

  无端得到回答后竟捂着眼笑开,良久道:“这就是你不能告诉我的要紧事?”

  何月竹察觉到无端在疯狂什么了,他闭了闭眼,应道:“嗯。”

  “就为了超度他?”第一句音量很轻,像是绝症患者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询问主治医师。第二句震耳欲聋,是怒吼,“就为了超度他!”

  何月竹干脆闭上眼,“嗯。”

  “就为了超度他,值得你把我放下?!”

  “嗯。”

  “看着我!”

  何月竹睁开双眼,对上一张因暴怒而不复从前的脸。他异常坚定,一字一句,“没错。我要超度完颜於昭。”

  无端漆黑的眼珠因诧异与荒谬而颤抖,他勾起右边的嘴角,牵扯出一道讽刺的讪笑,仿佛在说:你开什么玩笑。

  何月竹凝视他,“我没有开玩笑。”

  无端敛笑偏头,看着那只血肉模糊的小鬼,“他就该永世不得超生,你超度他。”

  “...”何月竹握紧拳头,“我必须这么做。”

  这句话更是让无端连声干笑,他后退两步,转身去俯瞰这座皇陵,“怎么,你可怜他?”

  “......”

  他侧眼瞪着何月竹,节骨分明的食指连续按着心口,“你怎么不可怜可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