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186章 我会带进坟墓

  何月竹梦见自己快要死了。

  一双双腐烂的血手从黑暗中探出,划烂他的皮肉,撕扯他的骨头,视野边缘反复泛起灰黑色,是眼睛在出血。一呼吸便呛住温热,是鼻腔在溢血。

  他已经没有太多说话的力气,蜷缩着,双手试图去够身边的人,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去够岸上绰绰的影子。

  “无端...无端...!”

  “无端...我不能呼吸了...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双手都扑了个空,眼泪混合着浓稠的血沫染了满床,他才发现原来身边空无一人。

  发觉后,疼痛也像空气一般凝滞了。何月竹倒在床上,一度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无声无息烧死在小庐里,一度也平静地接受了,然而今夜,二十岁生辰的前夜,他好想吃米糕。

  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套上道褂,心中只剩一个懦弱的念头:我要去无所观。

  我要去见无端。

  不管他还要不要我,我要去见他。

  何月竹披着夜色,徒步踏上了前往无所观的路途,走得踉踉跄跄,神志昏昏沉沉。

  不知自己还要走多远,有时甚至感觉已经推开了袇阁大门,他在外面玩了整整一天,师父已经为他备好了一笼的米糕。轻拍一把他要够的手,“小心烫!”

  然后自己丝毫不怕烫,为他打开笼,里面有好多各种模样的米糕,方的,圆的,兔子模样的。师父夹起一块白色的米糕,“阿澈,张嘴。”

  小道士张开嘴一口吞住,吃得津津有味,“师父的米糕最好吃了。可是...怎么是咸的。”

  何月竹喃喃:“无端,怎么是咸的?”

  他一个趔趄扑倒在地,抬起脸。

  哦,原来他根本还在往无所观盲目跑去的路上。那刚刚吃的是什么,是汗,还是泪?他不知道,只知道害怕了,他真的很害怕。人在面对死亡时本能的害怕,让他双腿仿佛都不知疲倦。而他快要死去的神志,让他一时想不到比徒步更好的方法。

  他让自己去想无端,想无端还会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吗。

  不,不会的。明日可是我的生辰啊,至少明日,他一定会听我好好说的。他会准备好米糕,他早就等着我去找他了。

  他一定很着急我这些天都去哪了,那我就告诉他我发烧了,生了一场大病,让他好好着急一番。

  然后我会吃下他做的米糕,告诉他,我已经痊愈啦!

  但是我必须要让他知道,我接下来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次,他真的追不上了。

  晨光熹微的日出时分,何月竹终于徒步到了无所观门前。

  他庆幸自己来得很早,再也不用排队拜见道长了。轻轻推开门,无端正手持扫帚打扫院中银杏的落叶。

  何月竹木头般站在门口,等着道长问自己这些日子都去哪了。其实他仅剩的力气,也支撑不起他先起话头了。

  然而无端一言不发,没有抬眼瞟他一下,只是专注于将散落的银杏叶扫进一个竹编畚箕。

  何月竹环顾四周,香火袅袅,供灯灼灼,原来无所观缺了他,一切照常运转。

  何月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条和主人走失的狗,饥肠辘辘四处觅食,先被野狗咬碎了耳朵,再被坏人卖进了屠宰场,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也找到了回家的路,进门却发现没有他,主人的日子一切如常。

  无端难道看不出他脸色不好吗,难道看不出他生病发烧了吗,他知道他看得出,他也知道他不想理会。

  何月竹勉强笑着,走进道观,来到银杏树下,踩在无端打扫的落叶上,像个乞丐。

  “无端...我饿了。有米糕吃吗?”

  无端避开他脚下的那一片,转而去打扫另一块地砖。没有一点会从什么地方变出一袋纸包米糕的预兆。

  何月竹轻轻“哦...”了一声,他已经知道答案了。他仰起头去憋泪水,纷纷扬扬的银杏叶打在他脸上,“这棵银杏...它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你真的把它照顾得——”

  无端停下打扫,而这个动作打断了何月竹。

  他微微偏头,用一种匪夷所思、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何月竹,仿佛在说:和你有什么关系?

  手指顿时发麻。何月竹忽然明白无端为什么能对他这么冷酷残忍,原来,他已经并不把他看做阿澈了。

  何月竹扯了扯嘴角,“嗯。”

  无端,你没有错。我已经不仅仅是你的阿澈了。

  何月竹摘下发上半截木簪,递给无端,“木簪...还给你。我以后用不上了。”

  一阵秋风刮过,又落了不少银杏叶在两人脚边,无端轻轻将他们扫做一团。

  何月竹持簪的手停在半空,“要不要我帮你修好...?我会修的,我的修复法术很厉害。”

  无端俯身抖了抖竹编畚箕,将里边的银杏叶压实。

  何月竹颤颤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最后三个字融在泪里,根本听不清。

  无端终于回话了,“不必。”

  不必还我,不必修好,还是不必说话?

  何月竹苦笑一声,“那...那我走了。”

  他给了无端追问的机会,譬如你要去哪、你还来吗…可无端没有追问,甚至没有留给他一个类似于“哦”的语气词。仿佛他们是陌路人。

  嗯,他们就是陌路人,早就协商一致了。可是如今痛楚得想要当头撞死在银杏树下,是因为他过去三生三世都被宠坏了吗。从来不知道无端的冷漠无情,不论是真是假,每一句都像千刀万剐啊。

  何月竹走出两步,又停下。

  无端,再和我说说话吧。说些什么都好,不论什么都好啊。道别也好,挽留也好,抱怨也好,苛责也好,再和我说说话吧。因为我就要死了,因为我真的就要死了。

  何月竹回过头,用目光恋恋不舍去记忆晨光里无端打扫道观的影子,他再度轻声提醒对方:“我真的走了。”

  可道长还在专注打扫银杏的落叶。一言不发,无动于衷。

  何月竹却还想看他,不转身,只后退着,直到后背贴上道观大门,不得不最后一次停下脚步。

  “无端...”何月竹才发现自己在哭,他本计划今天不掉一滴眼泪的,当然是建立在无端为他准备了米糕的前提下。现在,好像既无所谓,也没人在乎了。

  那他也不在乎了,毕竟他就要死了。

  何月竹再也不管不顾,朝着道长跑去,张开双臂将无端拥在怀里,“无端...无端...你说话啊,你再唤我一声阿澈吧,师父,道长,阿澈在这儿啊.....!”

  无端。

  说些什么吧。

  不管什么都好。

  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好好听着。用我这辈子再也听不到更多虫鸣鸟啼的耳朵,好好记住你的每一个音节,这样我往生的路,才稍微好走一点啊,无端!

  然而无端没有开口,没有回拥,何月竹抬起脸,竟对上一张无比漠然的脸。冰凉得仿佛一尊肃穆的神佛,从不会为信众的涕零哀求而动容半分。

  何月竹扯下无端发上的半截木簪,与自己的拼好,再手心施法将木簪复原,声嘶力竭,试图讨要一点点奖励,“无端...你还爱我的,对不对?”

  无端终于说话了,却仍然是何月竹最不想听的那两个字,“解释。”

  何月竹有一瞬真的犹豫了,他真的想全盘托出。

  然而他是天底下最坚强的小将军,被完颜於昭当做畜生对待了那么多年都没有动摇,现在也不会。绝不会。

  那个秘密,他一定要带进坟墓。

  他咬紧牙关,涕泗横流,“我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于是无端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直接将怀中人推开,

  何月竹被他推开很远,向后踉踉跄跄,差点跌坐在地。他已经看不出,无端是装得冷漠,还是他本就无情。何月竹声嘶力竭吼:“那个解释...真就那么重要吗?!”

  无端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定在他身上,默认了。

  大抵是回光返照吧,何月竹忽然变得无比理智,他笑了:你最好真有这么薄情。

  他用道袍胡乱抹去眼泪,“如果我永远不解释,你是不是能永远把我当陌路人?”

  无端大概默认了。

  何月竹吼道:“好。那我要你发誓!轮回转世,你我死生都不再相见!”

  说罢他没有看道长的反应,转身跑出了道观。可步伐连同身体都无比轻松。跑着跑着,他竟仰头笑起。

  “哈哈...哈...我好傻,我真的好傻。”

  我怎么才想到,只要我们不再见面,你与何月竹不再见面,我们便能脱离情劫!

  而现在,我要走得越远越好,我要用我最后的力气离开大理,去任何一个再也见不到你的角落,随便找一个痛痛快快的死法,独自一个人死去!

  大约半个时辰后,他又回到了无所观,不过是被抬进去的。

  彼时无端正手持盛满银杏叶的畚箕,准备撒在银杏的树根处。

  他连续打扫了几天的银杏,从早到晚,可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叶落归根,落叶本就是不需要打扫的玩意,更何况他打扫起一片,又被吹落新的一片。

  根本毫无意义。

  徒劳。

  “道长!求您帮忙超度这个好心人吧!刚刚洱海有个小孩落水了,他下水去救,结果自己被水草缠住,没能上来!”

  无端转过身,看到不久前还一脸倔强走出道观的人儿被数个居民簇拥着抬了进来,浑身湿透,棕黑色的发丝不住往下滴水,从无所观门外一路滴进了院子深处,染了一地狰狞的深色。像血。

  他手里的畚箕掉落在地,金灿灿的银杏叶洒了遍地都是。像极了六百年前他们大婚的那夜。

  太久没有唤那个名字,无端的嗓子浑浊了。

  “阿澈——!!”

  他没有想过太多。他只是希望任性的人儿能感同身受被视而不见,被冷言冷语,被拒之于千里之外的痛苦究竟是什么滋味,直到知错认错,与他解释清楚。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带来的惩罚,是他如疯子一般丢下所有尊严,冲到大汉面前,像个任性的孩童般夺走他们抬着的人儿。

  他把浑身湿漉漉的尸首拥在怀里,双眼烧得通红,左右质问:“为什么!为什么!!”

  阿澈。

  其实米糕已经好了。

  只等你解释了。

  就在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