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193章 这一剑,全城奉还!

  嫉妒是墨绿的稠液,如混了泥浆的血,倾盆而下,灌满结界。整个结界随着完颜膨胀的恨意一鼓一张,如鼓动的心脏内壁。

  何月竹棕黑色的短发在风中飘摇,琥珀色的眼睛中透着汹涌的杀意,没有丝毫怜悯。

  那不是成澈的眼睛——!!

  完颜於昭的魂魄高声嘶吼,从脖颈的豁口生长根根触须,胡乱狂舞,咆哮着跃往空中。

  吴端没有持剑,也没有持斩骨刀,只是不断施加咒言,让自己闪避的身手犹如行云流水,闪电般穿梭在完颜於昭狂躁的攻击之下。

  数招扑空,完颜粗气不止,观察对手神色,分明是恨不能立即将其千刀万剐的忍耐,可吴端操纵何月竹的肉身却始终在退,从不还手。完颜瞬时恍然大悟,“你不敢出招,你怕了。”

  吴端不置一词。诚然,他的剑招向来不留余地,是承载无数如倾泻暴怒的蛮横攻势,更是建立在这一千年他不顾血肉代价的习惯下。若他用这具身体使剑,只怕难免伤了何月竹。

  恶鬼哈哈大笑,“你怕了!!”大手一摆,墨绿的嫉妒凝成浑圆的液珠,朝着吴端的方向突起锥形尖刺,让吴端仿若落进金军包围圈中,天上地下、四面八方都被长矛直指。

  威胁一触即发,发出尖锐的噪音,朝吴端高速飞去,吴端终于避无可避,也无需再避,面对成千上万袭来的墨绿色尖刺,他屹立原地,手中掐诀,默念咒言,周身如同升起无形的防护,将接连不断突进的锥刺焚烧殆尽。

  吴端抬起何月竹的眼,“我不动手,是你能否有这转生的福分...不由我决定。”

  此时,吴端的识海。

  何月竹艰难地穿挤在人潮中,他要到城心去,他要杀了完颜於昭。身边挤过的榆宁人漠然旁观,朝他投去紧追不舍的视线。

  不知是哪个老人抓住何月竹衣角,在其耳后哽咽恳求,“成将军,别去了。别反抗了。我只想要儿子们活下去。”

  何月竹回头,他认得他,老人是在榆宁城心摆摊卖米糕的刘爷爷,辛苦做了大半辈子甜点生意,打响了刘氏米糕的招牌,凭一己之力攒齐了三个儿子的娶亲钱,而他的三个儿子,都死在颂云泊之战。数日后尸首被饥民捞起,分而烹食。

  何月竹双手将他握住,“可是有些坚持,比活下去更重要。”

  话音落下,他的手被猛地甩开。人群中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有质疑,有猜忌,有不满。

  对一个苦苦求生的人来说,还能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

  何月竹握紧拳头,抬起脸,朝着面前千千万万百姓开口:

  “曾经有人质问我,朝堂已经无人在乎榆宁死活,为什么我还为皇帝守这榆宁关。”

  “是啊,我错了。大错特错。”

  “我自以为守住榆宁,便能守住大陈。可身处其中,看不破天下大势,早已势不可挡。也看不透大陈皇权,岌岌可危,气数已尽。”

  “什么成将军!你也不过是皇帝的走狗!根本不在乎百姓死活!”

  何月竹看向那个对他劈头盖脸谩骂的男子,他认得他,男子名叫王武,是云宁之战后新征入伍的壮丁。他死在屠城中,死前被迫眼睁睁看着母亲、妻子、女儿被金人轮流糟蹋。

  何月竹紧紧捧起他的手,“你说的没错。所谓的守城将军,不过是封建王朝的垫脚石。皇权根本不在乎边陲榆宁的死活,我们又何必给他们苦守孤城。”

  他的手被重重甩开,如刀砍般剧痛。

  何月竹再度握紧拳头,“但我们坚守这座城,从来不是为了皇帝,而是为了榆宁,为了我们自己!!”

  “历史记载,元和三年,榆宁关破,从此沦为死城。我们的榆宁,就这样成了历史洪流上一颗轻描淡写的砂砾。往后甚至没有多少人知道,云宁之战的宁,指榆宁关。”

  “毕竟单单翻阅史书,谁能想象我们在苦寒中死守的整整三年!这三年,我们每一天都在挣扎求生。弹尽粮绝,大军压境,每日每夜担惊受怕。我们只想与心爱的人一同活下去,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奢求!”

  何月竹想到现代人对那段历史深刻的只有“云宁之战”与“叛徒成澈”,想到榆宁满城生机化作一串冷冰冰的数字,想到与无端拼尽所有却仍然生离死别。尾音哽咽,眼眶通红。而他也听见,人群中同样响起了微弱的啜泣声。

  他定了定情绪,继续道:“完颜於昭掩盖了他残暴的本性,用活命做诱饵,让太多人被他蒙骗,误以为投诚便能换来和平。但是各位——”

  “司马一族的结局,你们都经由吴端的眼看见了!投降只能换来一时的安定,只会让榆宁在金人手下受到更大的压迫和伤害!”

  何月竹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回忆那个张灯结彩、人流如潮的城池。

  “我们的榆宁自古以来都是北漠最繁荣的都城,这并非向来如此,也不是理因如此,是有无数前人为了守住榆宁的和平而付出了生命!”

  “所以...我们也不能屈服于金人的欺骗!卑躬屈膝,任人宰割,绝不是榆宁城该有的模样!”

  何月竹一口气说完,胸腔随他心脏激烈起伏。

  放眼看去,无数双视线直勾勾看着他。

  有个女孩嗫嗫问:“成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何月竹看向女孩,他认得她,她叫陈玉娘,她的父亲、叔伯、大哥、二哥,都死于云宁之战,她和她的弟弟、她的奶奶、她的母亲死在榆宁屠城的第二日。

  何月竹摸摸她的脑袋,轻轻摇头,“往后再也没有什么成将军,只有榆宁的阿澈。”

  这一次,他的手没有被甩开。陈玉娘沾血的手,紧紧握住了他,“阿澈哥哥。”

  无数人殷切望着阿澈,殷切期盼他能给出一个答案。

  何月竹朝着城心走去,人潮不再拥堵阻拦,而是纷纷让开一条通往拜火祭的路。

  何月竹一字一句,无比坚定:

  “即便死亡如影随形,我们榆宁也有坚毅和勇气迎接!”

  “即便榆宁关破,我们为所爱血战到底,是死得其所!”

  “即使我们的血肉归于尘土,可榆宁将被历史永远铭记!”

  何月竹屹立在城心敖包的火光下,他面前是温和带笑的完颜於昭,是蠢蠢欲动的金人将领,是心怀鬼胎的司马父子。而他怒目圆睁,毫无惧色,身后是榆宁十万百姓。

  何月竹高高举起他的右手,像是握着一支长剑,“诸位百姓——”

  “能否再助我一臂之力!”

  他的手在空中孤立僵住。可渐渐地,光滑的,粗糙的,柔软的,僵硬的,渐渐地一双双来自不同榆宁人的手在他掌心拂过,并紧紧握住了他。

  终于,他率领的不是军队,而是百姓。

  迟来了太多年,太多年......但还来得及!

  何月竹睁开双眼,新生的右眼闪着灼灼红色,那绝非腐烂的猩红,而是灿如金芒,以死士鲜血沥出的赤红。

  而他右手紧紧握着一把在成家兵营里处处可见、寻常无奇的军用长剑,榆宁守军人皆有之。

  何月竹凌空跃起,剑锋带着一击必灭的气势。

  “完颜於昭!这一剑,榆宁全城奉还——!!”

  那一剑是十万榆宁人积攒了千年的执念,长剑划破空气,带来尖锐的刺耳声响,犹如龙啸,凌厉无比。深深刺入异形胸膛,向下撕开一道巨大豁口,晦暗的鲜血喷涌而出。

  何月竹与吴端对视一眼,后者立即明白那道将军令:灭了完颜於昭,不留余地!

  于是吴端双手掐动诀法,身后浮现七道白底青字的符纸,彼此之间缓慢结起青色的光路,组成一道七星阵图。

  他高举何月竹的右臂,食指中指相并,指向上苍。嘴唇开合,是“天枢”二字的口型,可却又抿唇一笑,以不计后果的神态,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整整七道恢弘磅礴的阵法竟随他右臂同时盖下。

  一时间,结界中除了灼眼的青光别无他物。惨叫般的哀嚎回荡在战场上,围绕完颜周身的影盔都在碾压中崩溃瓦解。

  青色天火向下灌溉,星星光点往上升空,青黄交汇处一片虚白,宛如青绿山水画中苍翠赭黄的手笔,色彩绚丽,宛若绝景。墨绿色的影子迅速消散,化为一片漆黑的烟雾,最终彻底消逝。

  却看那漫天金色的光点中,缓缓飘落了一根纽带似的红色飘带,何月竹抬手接住,“这是...魂器。”

  魂器是一根红色的发带。是榆宁人的魂器,还是完颜於昭的魂器?何月竹看得愣神,忽然被人从身后环抱。

  他立即反应过来,回身把那个矮自己半个头的家伙抱了满怀,“吴端!”

  胸膛被云青明光甲磕得生疼,可他却越抱越紧,很不能把对方完全塞进身体里,“吴端!吴端!我就知道你在!”

  一阵磨蹭过后,何月竹打量怀中自己的身子,嘟囔道:“原来...吴端眼中的我是这样的...”

  他只知道他们注视时,他要把琥珀色的眼睛微微抬起,却不知从这个自上而下俯视的角度,会显得那么水灵通透。还有那两枚卧蚕上的泪痣,实在明显...难怪吴端总是爱往那个位置摸来摸去。

  大概他看得入神,吴端忽然一下踮起脚尖,捧住他的脸,将他深深吻住。

  “呜啊。”

  被自己扑住亲了。感觉好奇怪。

  用吴端的声音发出“呜啊”,更是怪中之怪!

  何月竹还在发烫发傻,自己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吴端用琥珀色的眸子带笑望他,“怪。”

  何月竹用吴端的身子气呼呼叉腰,“你也知道怪!快先换回来吧!”

  可是该怎么换回来…何月竹忽然迷茫,习惯性抬起眼找他师父求助,发觉不对劲又垂下眼。

  吴端眯起他弧度浑圆的琥珀眼,似笑非笑,“刚刚就是想换回来啊。”

  何月竹信了,“是、是吗。”

  “只是有人心思不纯,胡思乱想。”

  “我哪有...心思不纯。我只是...胡思乱想而已...”

  说着吴端已再一次捧着他的脸,踮起脚尖,“那什么都别想。”

  何月竹感觉自己细细密密的睫毛扫在脸庞,缓缓闭上眼,“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