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太上敕令【完结番外】>第198章 终章:他与他的月光

  何月竹与吴端走出何田田的别墅时,海平面只剩一抹夕阳的余晖。犹如深蓝色的画布上,点缀一抹失手的橘黄。

  两人手牵手走下海滩,漫无目的沿着潮线散步。灿金的波纹粼粼熠熠,倒映着海鸥飞掠而过的影子,深吸一口气,何月竹闻到清咸的傍晚海风。侧耳去听,海水轻拍岸边,潮声低沉而有序。

  他一时没能从姐姐、田田都垂垂老矣的现实中走回,姐姐没有接受聘书更在意料之外,轻快的心情逐渐顺潮水褪去,“...她为什么不收呢。”

  何月竹不敢看身边爱人,生怕他不高兴,因为他们缺的,始终是一场受人祝福、热热闹闹的明媒正娶。

  心想:要不还是我去吴府提亲吧。反正过去也都是我主动出击...

  右手却被轻轻拉住,再听一声轻溅的水声,何月竹转身见吴端单膝跪在半湿的沙滩上,左手郑重持着咬尾蛇戒指。

  陨星黑的眸子,深渊红的眸子,温柔望着他。

  “何月竹。嫁给我。”

  何月竹眨了眨眼,“?!”

  想唤对方姓名,却半天只发出一个听起来像“呜”的音调。

  海滩本就游人如织,此时或惊羡,或感叹,或鼓励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

  远远地,不知是哪个好事者先喊了一声“答应他”,很快“嫁给他、嫁给他、嫁给他”的起哄不绝于耳。

  何月竹垂下脑袋,望着单膝跪地的爱人,小声嘟囔:“明明…都已经做了那么多年夫妻了。”

  他总觉得自己和吴端早就是老夫老妻了——当然是老夫老妻,婚礼都办过两回了——可现在却还像情窦初开的大男孩,脸颊烫得能让海水都沸腾。

  吴端笑他,“是啊。那你脸红什么。”

  涨潮时分,浪花轻飘飘淌过他们脚下,却丝毫没有降温的迹象。何月竹感觉自己脸更红了,脑回路又开始不对劲,“……你…你从哪学的西式求婚。”

  “在你的识海里。”

  “识海...?”

  何月竹一愣,想起那是一年圣诞节。当时何月柏已经和张驰谈了好几年恋爱,但是张驰家里似乎瞧不上他们姐弟无父无母,没法给小两口的婚事提供什么帮助,于是频频阻拦。那个圣诞,何月柏被张驰约出去赏雪,本以为会被甩,便叫上了何月竹搭救。但姐弟俩没想到,轻雪飞扬的深冬夜,张灯结彩的圣诞树下,张驰单膝跪地,掏出一枚钻戒。他最终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何月柏。

  何月竹当时躲在暗处默默目睹一切,望着姐姐、姐夫在飘雪中相拥,他不知怎么也喜极而泣。他想,能被坚定选择,能被不顾一切地坚定选择,真是为人之大幸。

  回过神,吴端仍然单膝跪地,耐心等他回答,“所以,你愿意吗?”

  现如今,不,自始至终,他都是那个被奋不顾身选择的人。

  何月竹泪眼朦胧,点点头,又含笑轻轻“嗯”了一声,最后干脆手上用力,牵着吴端站起,一跃扑进对方怀中。

  “我愿意。我愿意。吴端。不管还有什么阻碍,我都要和你厮守。”

  吴端把他的手牵得很紧,将咬尾蛇戒指套进了无名指。语气却忽而落寞,“可是你......该恨我。”

  何月竹没想到事到如今,吴端居然还会冒出这句话。他双手捧起吴端的脸,“臭道长给我记好了!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不管是过去,未来,还是现在!”

  吴端含笑望他,目中情绪却难以言喻的苦涩,忽而顾左右而言他,“或许世事都旁观者清,我算不出的卦,师父算得出。”

  “酌云真人...”他该不会真是神仙吧。

  无端闭上双眼,沉声道:“他算出你我命中缘浅,不论转世轮回,注定没有交集。”

  何月竹怔怔听着,很快摇头否决,“我不管,我只信你的卦。”

  忽而风急,他的道长散落肩畔的黑发被海风吹起,泛红的右眼倒映着灯塔入夜开启的明光、夕阳将熄未熄的余晖,以及他。

  “何月竹。我们能相爱,是因为有‘你’这个变数。”

  “否则将军成澈与道士无端,命中注定是陌路人。”

  吴端一字一句,令人不可不信。

  何月竹终于在他的怅然里明白了故事有多残酷,喃喃道:“你一直都清楚,只要把我送回过去,就会带来情劫。”

  吴端颔首,“所以六十年前,那时那天,我把你送回过去,就是亲手把你推入深渊。”

  何月竹连连摇头,他多想告诉对方,那绝不是深渊。哪怕确确实实浸透了血与泪,可也有那么多宝贵的时光啊。然而泪水溢满眼眶,话语哑在嗓子里,竟一句都无法倾诉。

  吴端望向远方澎湃汹涌的大海,“完颜於昭说我是真残忍,他没说错。我是明知把你送回,便会万劫不复,却还是执意如此。”

  他的指腹抚过何月竹的泪痣,指尖被细密的睫毛扫过,“换言之,你在过去遭受的一切苦难...都怪我,执意要与你相爱。”

  何月竹琥珀色的眼睛坚定望回去:“那我也问你,是不是哪怕我不愿意,你也会把我送回过去?”

  吴端点头默认,他本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何月竹闭上眼,轻轻笑了一声,“那就好...”

  睁开眼,果然吴端诧异望着他。

  何月竹牵起吴端双手,正色道:“我原以为我回到过去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被命运推着向前。”

  “我原以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最终都是徒劳而已。”

  “我甚至想过如果没有我,是不是你和成澈,就不会遭遇那么多苦难?”

  “可原来,我们经受的一切,都是为了打破我们命里最初的那个‘命中注定’。”

  “那么吴端,我们不是任命运摆布的棋子。”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何月竹越发哽咽,海风也吹乱了他们的发。黄昏终于被海平面沉沉淹没,夜幕泛起明星,下弦月悬在触手可及的天边。已经不知究竟谁在颤抖,他们紧紧相牵的双手确确实实在颤抖。吴端动了动唇,竟难得语塞,唯有两道清泪从眼角滑落,汇入海浪的咸,在潮涨潮落之间弥散蔓延。

  今生今世,能被何月竹不顾一切坚定选择,他何其有幸。

  何月竹懂他的泪,鼻尖更酸,踮起脚尖凑了上去,在海风轻拂下,在暮色见证中,他们接一个深情的吻。

  “吴端,我们只是相爱而已,为什么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可如果你想逆天改命,一定带上我,我陪你。”

  何月竹用手心缓慢抚摸对方的身体,从肩到背,从背到腰,直到将每一道烂熟于心的轮廓再度铭记。

  吴端猛然捧住他的脸,将这个吻推向更深,泪水落满彼此脸颊,又滑进他们口中。

  像吞了一口海水。在风雨飘摇中挣扎浮沉了光年之久,此时云开雾散,此刻风平浪静。再回首望去,原来他们的小舟不知不觉已经靠岸。

  何月竹确信,现在他终于能回答完颜於昭的质疑。

  哪怕他所经历的一切,归根究底都源于吴端的一念之差,可苦也好、痛也好,吴端都是倾尽所有,以身陪他历劫。

  那么,遭受什么都值得。

  夜色已深,他们肩并肩走在半湿的沙滩上,看归航的渔船渔灯摇摇曳曳,沙滩上还有取景拍夜晚婚纱照的伴侣,举着精巧的烟花棒摆拍,欢声笑语时不时从远处传来。

  何月竹前所未有地轻松,放开嗓子哼唱,“哼哼...哼哼哼...”

  他们十指相扣的手在中间随着节奏晃上,又落下。

  海岸线似乎没有尽头,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行到了何处,察觉的时候双腿都酸得不行。

  何月竹停下脚步,揉揉膝盖,“累了...”

  吴端在他身前半跪,“上来。我背你。”

  何月竹犹犹豫豫,“我...我能走的。”

  吴端没有起身,“可我想背。”

  何月竹轻声笑了,那就却之不恭,依依趴上道长的背。可这一趴,更是让困意泛滥,吴端的气息,吴端的体温,吴端的心跳如潮水翻涌而来。何月竹想自己知道吴端为什么就爱背他了,彼时他们跳动的心脏紧紧相贴,同频共振。

  不设来处,不设归处,他们只是缓缓向前。何月竹打了个睡眼惺忪的哈欠,像个瞌睡虫似的吧唧吧唧嘴。

  吴端笑他:“何小竹打瞌睡了。”

  “何小竹是......?是我!”

  “真瞌睡了。”

  “呜...臭道长,就会取笑我。回来后都没听你喊我阿澈了。”

  吴端轻笑道:“那年听你说自己连名字都是偷成澈的,我真的怕了。”

  “那是...我在闹脾气,说气话呢。”何月竹紧紧搂住他,“其实我最爱听你唤我阿澈了。”

  阿澈。阿澈。

  第一字要启开双唇,呼唤的前奏。

  第二字要上下后齿相撞,耳鸣回响,从肺腑索取一口气,让音调落下去。

  吴端清了清嗓,唤:“阿澈。”

  何月竹往他侧脸啄一口,“阿澈在。”

  他真的好喜欢他唤“阿澈”的语调,“不过...嘿嘿,何小竹也不错。这样吧,以后我小名叫阿澈,大名叫何小竹...不对不对,何月竹。”

  吴端忍笑,“好。何小竹。——回去我就在聘书里署名何小竹。”

  “聘书...你还要再写吗?”

  “嗯。写到她答应为止。”

  何月竹想了想,捏捏道长脸,“你也好傻。她说不收何月竹的聘书,你以为换个名字她就收了么?”

  吴端笑道:“说不准呢?”

  不过何月竹还是聪明的,聪明就聪明在知道吴端不会像自己那么傻,吴端绝不做没把握的事儿。

  “吴端,她为什么说‘何月竹已经死了’...?”

  吴端语气温柔,说了一句若有所指的,“她有她的用意。”

  何月竹歪歪脑袋思索,“她是不是看出我不只是何月竹了。”

  吴端朝前路迈去,放迟钝的人儿自己去猜。

  何月竹想起姐姐在手札里给他的留言:不论你在哪,和谁在一起,还会不会回来,姐姐只要你过得开心幸福就好。

  可回想早前与姐姐对话,他一点不像个开心幸福的人,反而浸在悔恨与歉意中。

  何月竹好像终于明白了,“何月竹已经死了,她这么说是希望我能放下何月竹的愧疚,迎接新的开始...开心幸福就好。”

  吴端为他的迟钝叹气,无奈摇头,“总算想通了。”

  何月竹嘟起嘴,“你早就看出来了。”

  “自然。”

  “唔...”何月竹不和他辩了,转而靠在他肩头,“姐...谢谢你。下一次见面,我一定会告诉你,我很幸福,特别幸福。”

  或许是困得泪眼朦胧,余光里忽然泛起晕开的蓝色荧光。何月竹偏头往光源望去,潮涨潮落,海面竟荡漾着一片晶莹的钴蓝。钴蓝忽明忽暗,闪烁着柔和的微光,仿佛水面流淌着的眼泪,又仿佛一层蓝钻轻纱。

  “哇——!”何月竹拍拍吴端的肩膀,“你看,蓝眼泪。”

  吴端也往海面看去,层层叠叠的蓝光映在彼此面庞,活了千年,他从不知道大海这样澄澈。他将背上人儿放下,“去吧。”

  何月竹两步跑进了翻涌的潮水,蓝藻随他步伐搅动,每走一步都仿佛踏入星空,燃着灿烂的星光。他掬起一抔边缘泛着蓝光的海,倒映着天空一抹若隐若现的下弦月。

  何月竹仰头望去,当空找月亮,“吴端...”

  “澈?”

  何月竹回头看向他的月亮,音量不重,语气却无比认真,“姐姐说得没错,‘何月竹’这三个字已经载不起我们经历的一切了。我想干脆...从此换个名字。”

  吴端涉水而行,任波浪拍打他的脚踝,他去接爱人上岸,“想换什么?”

  手心泛蓝的海水早已漏光,何月竹扬起笑容,顺着海风喊出刚刚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名字。

  “何月逐。”

  吴端将三个没有改变的音节在口中念了一遍,温柔笑了。

  “不论你我何时分别,不论未来分隔何地。”

  “阿澈。”

  “愿逐月华流照君。”

  何月竹知道他懂了,他就知道,他一定会懂。

  他含泪应了一声“嗯”。

  “不论季节时令,不论阴晴雨雪。”

  “何月逐都有他的月光。”

  生离,死别,往世,来生。

  那道洒向他的月光,无端皎洁,无端澄澈。

  

  /尾声

  “师父,师父师父!”

  “嗯?”

  “师父的道号是什么意思呀?”

  “......怎么忽然好奇这个?”

  “书上说了,无端,是没有由来,没有尽头的意思。可是这世上哪有什么东西既没有由来,又没有尽头呀?”

  “有啊...阿澈,有的。”

  “是什么呀?师父快告诉我!”

  “总有一天,你自己会懂。”

  毕竟,那本就是你教会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