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流青张了张唇, 声音涩然:“怎会如此,先帝明明那般爱她……”

  “难道那一切都是伪装吗?”她开始怀疑起曾经所见到的一切。

  “不,是真的。”秦姝之侧眸,注视着陷入迷茫的女人, “他的确很爱穆忆柳, 爱其世间罕有的貌美与娇媚, 乖巧天真的性格,与眼里只装得下他一人的深情。”

  “就仿佛——一只品相完美的人形犬。”

  叶流青不由得瞪大了眼眸。

  秦姝之:“女人, 妃子,在父皇眼里向来不是作为一个与其平等的人而存在的, 自然也不会产生人与人之间的爱情。那是一种自上而下的纵宠, 但我们无法否认那的确也算是一种爱。”

  “方小姐有此怀疑不无道理, 为掠夺一个上等的玩具杀死几个无关紧要的人,的确是父皇能做出的事。会误解他们之间感情的人, 想必都很天真。”她淡淡道。

  很天真的叶流青:“……”

  “陛下…很了解先帝吗?”她心有疑惑, 曾经他们父女明明甚少交流,为何陛下对先帝却看得如此之透。

  “嗯。”

  秦姝之简单应声, 唇角却隐晦地提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乌色深浓,藏着淡淡的讥诮。

  作为一国之君,他也是有灵根能修行的,必然不会放过将信仰投注到圣女身上以换取力量。

  虽然那被权力腐蚀得枯朽的心脏,能挤出的信仰着实稀薄得可怜。

  而若是他知道圣道修士能够听到所有信徒祈祷时的心声的话, 想必连那点可怜的信仰都无法交付给她了。

  方淳兰得到秦姝之的肯定,不由回忆起曾在后宫中时, 那天真愚蠢的女人, 对她炫耀自己那支暗卫的样子。

  “真可悲, 拥有了最强大的情报队,连叶大人的身份都能查到,偏偏永远无法查明那场大火的真相。”

  她得到了超越无数人的自由,然而这自由的背后死死地粘合着不可消失的四个字:皇帝允许。

  皇帝不允的东西,她死也没资格触碰到。临终,也得带着对皇帝的深爱死去。

  由身到心都被掌控在他人手中的一生啊,实在是太可怕了。

  秦姝之回忆起曾经那个骄矜的女人趾高气昂走到她面前,炫耀皇帝新赠给她的来自北溟的深海珍珠。

  回忆起她害得后妃流产后未受皇帝责罚时的沾沾自喜。

  回忆起她在亲人祭日去后花园烧纸祭奠,偷偷抹眼泪,发现不远处的自己后色厉内荏地呵斥一声,羞愤地扭头跑远。

  回忆起她故意叫宫女高声讲从民间听来的皇帝与贵妃的爱情故事,并强迫后宫的妃子们站在一旁听。

  回忆起她逗弄小秦安时欢快的笑声,和在旁小心赔笑的灵妃紧张的眼神。

  回忆起她高傲地要求自己唤她母后,却得来皇帝的厉声斥责后,暗暗投过来的嫉恨神情。

  回忆起…那划破寒光刺来的一刀。

  还有最终那一句散落在“玫瑰花瓣”中的“秦郎”。

  她一生都活在虚假的玫瑰园里,迷醉在芬芳的香气中,至死也认为自己是一株被珍爱着的玫瑰。

  叶流青看着她们交流,心绪本能地受到感染,可又没法子真就这么信了。

  她是经常与先帝见面的,比起被困后宫的虞妃和与先帝并不亲近的陛下,她总该能…更相信自己的判断一些吧?

  恍惚着,一旁秦姝之站起了身。

  “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再迟一些,那人兴许得找来了。”

  她语气淡淡,另外两人却是顿时一个激灵。

  她们当然知道她所指是谁。

  方淳兰对其心中有惧。而叶流青则是满腔复杂,又恼又恨,不满分明可以夺回帝位却仍要处处顾忌景淮帝的脸色。

  但她们的确出来有一阵了,交谈浪费了不少时间,本也该回宫了。

  方淳兰收拾好行礼,在桌上留下一张告知去处的纸条,没有惊动宅院里的其他妃子们,三人从后门离开,循着偏僻的小路走上大路。

  几日来担惊受怕的,方淳兰乍踏上繁华的街道,满心不适应,身体有些不自觉的瑟缩,头埋得很低。

  叶流青注意到了,似有心消解她的恐惧,故意在一个贩卖首饰的小摊前停下,拿起一根玉簪叫住二人。

  “方小姐,你瞧这簪子衬不衬你?走路低着头怕摔跟头,不知得错过多少好东西。如今有我们在,你怕什么呢。”

  方淳兰怔了怔,抬头看向她认真的脸,又瞧见她手中的簪子,心头一暖,露出一丝笑意。

  她正要开口应声,却忽听那摊主一声大喊。

  “是圣女殿下!是圣女殿下出来了!!”

  方淳兰陡然一惊,下意识挡住身侧的秦姝之,转眸望向叶流青身后的摊主。

  那是个中年男人,模样粗犷,眼神有些凶戾,此时正紧紧盯着秦姝之,眼里冒出精光。

  叶流青搁下簪子,几个闪身回到二人身旁,蹙眉怒道:“喊什么!惊吓到圣女你如何担待得起!?”

  然此言一出,非但没能震慑到摊主,反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

  “真的是圣女殿下!”

  “圣女殿下果然已经脱困了!”

  周边的几个摊贩皆开始向这边聚拢,一个个目光火热,看似是过于激动,可总显出几分不怀好意。

  秦姝之平静扫视四周,眸子浮起一丝了然。

  “圣女殿下,为何还不出兵,荣复我南霖?!”

  “圣女殿下莫不是怕了那景淮帝!当初便不战而降,如今还不出兵,难道要一辈子被那兰曜清压上一头吗!?”

  “对啊!你是我南霖的圣女,却受制于东昭,简直是我南霖的耻辱!”

  “南霖的汉子不怕流血!懦弱的人不配领导我们!”

  附近的百姓都被这阵吵嚷吸引了目光,驻足围观,听那几人一言一语下来,个个眼神犹疑,不自觉心生赞同。

  但他们依赖对圣女的信仰转化而来的力气,稍一动摇感觉到力量的流失,立刻回了神,往后退远了一些,有些人索性直接离开了。

  秦姝之不语,沉默地注视着那几个男人,漆黑的凤眸泛着空洞,仿佛世间空无一物。

  叶流青看了她一眼,莫名心惊,护在她身前驱赶那些人,“圣女殿下不出兵自有她的理由,你们何来的资格置喙!都走开,别堵在这!”

  此举一出反倒似点燃了他们的怒火,几人愤怒地抓起小摊上的物件砸向她们。

  “任由侵略者撒野,不敢反抗的胆小鬼,该滚的人是你们!”

  哗啦啦的首饰、蔬果、玩具一股脑地砸过来,叶流青立刻跨步上前挥手震开。

  那支方才被叶流青拿起的玉簪摔落到秦姝之脚边,碎成了两节。

  他们却没就此罢休,东西扔完,大步朝三人逼近。

  方淳兰满眼惊惧,身体不住地发抖,却始终挡在秦姝之身前,寸步不离。

  叶流青已经抽出了藏在腰带中的软剑,正欲上前迎敌,却脚步骤顿,瞳孔紧缩。

  那几人身后竟兀而凭空出现一道红影,宛如鬼魅。

  “……景淮帝。”她嘴唇翕动。

  空间仿佛被突然按下了静止键,除了秦姝之三人,所有人的表情都是如出一辙的惶恐。

  几人僵硬地转动脖颈,试图回头亲眼确认现实。但他们只看到如纱般笼罩而来的赤红,瞬息间意识陷入黑暗。

  这是一场连痛感都未能清晰感受的迅捷杀戮。

  四具尸体轰然倒地,头颅分离,胸前血肉如同被野兽的利爪抓挠过,肠子外流,碎肉落了一地。兰景淮浑身浴血,踩在尸体中央,苍白的脸溅上鲜血,又顺着下巴缓缓滑落。

  她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锐的犬齿,赤红的眼里带着魔物吞噬过血肉一般诡异的餍足。

  “什么时候死刑犯也能跑出来摆摊做生意了,南霖的守卫竟这般不堪了吗?”

  凝固的空气在她开口后终于重新开始流动。

  “啊——!!”

  人群发出一阵惊天的尖叫,惊恐地四散而逃,连滚带爬,不过瞬息繁华的街道便已没了人影。

  叶流青浑身僵直,机械地抬手摸了把被四溅的血液波及到的脸,黏稠的铁腥在指尖腻开。

  她看到了那双赤眸里一闪而逝的杀意,冲自己而来。

  方淳兰白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身体向后仰倒,被秦姝之伸手接住。

  听闻是一回事,亲眼所见是另一回事,这样原始而残暴的杀戮,不是谁都能承受得住的。

  空气中的血腥味弥漫得太快,秦姝之略感不适,往后退了几步。

  “希望陛下下次寻开心,莫要再当着我的面了。”

  兰景淮歪头,笑眯眯勾唇,“不觉得很痛快吗?欺负你的人死了。”

  秦姝之无言,抱紧怀中软倒的身体,叹气:“恕我无法体会您的乐趣。”

  “没关系,只是一瞬间的事,我们可以回去了。”兰景淮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调笑道:“外面多危险啊,没有我,你独身一人可怎么办呢。”

  她清理干净一身血腥,绕过叶流青走到秦姝之身边,伸手拽住方淳兰的衣领,将人揪了过来。

  邀功似的一扬下巴:“我来就好。”

  叶流青终于回过神来,转身大步走到秦姝之身侧,忍着刺骨寒意,忽视脊背连连冷汗,直视兰景淮的双眼。

  “怎会是独身一人,即便没有您的出现,我也会保护好圣女殿下。”

  “是吗?”兰景淮眸光一烁,唇边溢出点戏谑的笑意。

  “流青。”秦姝之启唇,蕴着叹息。

  叶流青身体一僵。

  她说:“你想让我看到什么呢?死刑犯们对南霖易主的愤怒,还是对懦弱的圣女殿下的不满?”

  本身能自行处理好方淳兰的事,却偏要以此为借口,将她带出来,只为让几个死刑犯在她面前演上一出戏。

  若是没有方淳兰,估计也会出现其他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

  叶流青蓦而转身,惊慌下跪,“陛下,我不是……”

  秦姝之摇头,轻叹出一口气。

  先帝为确保她的忠诚,并不允许她将信仰交付于自己,所以她大概无法理解百姓们的心思。这样的谎言太过拙劣。

  虽然她圣道已破,但信徒已经得到的力量并不会因此流失,除非他们的信仰不再虔诚。

  “不必解释,将尸体处理掉罢,这是你的任务。”

  叶流青羞愧咬牙,头颅深深下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