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者沉默不语, 安静注视着她,眼里不含一丝情绪。

  她终于崩溃,双眸绝望地无意识睁大,撑着树干踉跄直起身, 苍白双唇颤抖嗫嚅:

  “您怜悯看我, 却也允世人平等的慈悲。”

  “我曾以为若我足够努力, 便能将您那份赐予我的悲悯放大,再放大, 直到您的眼中能多纳入我的影子。”

  “可世人皆有,等同于无。”

  “无论我踏遍荆棘孤身越过大洲拜入仙门, 还是测出天生神骨修为速进、荣华无双, 亦或是被师尊抽去神骨替换给儿子, 再握不起剑,且被他以我之骨将我击败……”

  “您不在乎…皆不在乎。”

  “阿姝, 我从不曾祈求天道怜我。”

  却万万次祈求您多看我一眼——当像那日可怜卑微的少女妖口逃生, 浑身沾满血腥,睁眼落入包含怜慈的温润清眸。

  可您从不。

  从不。

  漫天云雾, 遥遥一回眸,引我入仙山,再贬我入尘泥。

  ——[凡人各有命数,修行者无资格擅决他人命运,若其有心迈入修行路,自会前往仙山。]

  ——[命运之残酷着实难料, 你仙体已废,强行修行难有进益, 且更为损耗身体, 或许放下求仙道, 莫虚度所余百年寿元才好。]

  一成不变的平静,悲悯……不为所动。

  “圣者,您比天道更无情。”

  “我真悔……真悔入仙门。”

  她深深凝望圣者最后一眼,挺直脊背,跌跌跄跄离开了星极门。

  圣者眸光微起一点波澜,却闭上了眼。

  兰小淮残破之躯,不愿再掺和修仙界混乱纠葛,离开宗门后,漫无目的,浑浑噩噩地行走,最终回到了凡间。

  黄土戈壁,她见到妖鬼袭击凡人,以往一击击穿的妖鬼,如今需要她与之缠斗到遍体鳞伤,才能杀死。

  望着妖鬼的尸体,她疲惫躺倒在土地上,模糊的天空映在眼中,缓缓闭眼。

  那凡人在她与妖鬼交手时便早早跑远了,如今又鬼鬼祟祟地跑了回来,踌躇于她附近,像是在试探她是否彻底昏迷。

  犹豫半晌,他轻手轻脚走到她身旁,摸走了她腰间的玉佩,停顿一瞬,又伸手向她胸前袭去。

  女人有一张很美的脸,有力量时,这份美令人觉得刺眼,失去力量后,投来的目光便多了恶心的意味。

  她猛地睁眼,攥住男人的手腕,丑陋到发臭的男人面庞就在她上方,离得极近。

  恶心的感觉越过脊骨的疼痛浮上大脑,她的唇更苍白了,眼里被疲惫与灰败灌满,甚至提不起愤怒。

  男人却瞬间腿软,用力将手往回扯,痛哭流涕地向她求饶,诉说自己的种种不易,求她放过自己这一次。

  她漠然地听着,喃喃:“这么痛苦啊……”

  突然机械性地将右手捅进男人的胸膛,挖出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没有心脏,就不会再痛了。”

  男人声音顿止,瞳孔迅速暗淡下来,生机泯灭。

  将尸体丢弃一旁,她抬起染血的手,抹了抹脸上被溅到的血,表情木然。

  “真脏啊,怎么都擦不净。”

  世道是脏的,再如何擦也无用,只会将鲜明的肮脏抹出花痕,搅出一片混沌。

  天空遽然电闪雷鸣,乌云如末日聚集压顶。她仰头望上一眼,却低头,对着脚下的毫无异常的土地,魔障般轻声道:“是吗,你也觉得脏啊…”

  “好,我来帮你…清洗。”

  大雨蓦地落下,猛烈倾盆,将整个世界笼成巨大的雨幕,诡异的危险感沉甸甸坠在每个人心头。

  兰小淮露出一个微笑,漆黑瞳孔被赤红浸满,闪着妖谲红光。手探向后背,将不合适的脊骨生生扯出,缺失的部分转瞬生长出新骨,皮肉迅速愈合。

  “好多,力量。”

  四周仅她可见的黑气浓烈弥漫,取之不尽,源源不断灌入体内。她的皮肤愈发苍白,容貌愈加妖异危险,不似常人。

  “毁…灭。清…洗。”

  如一道飘浮的鬼魂,她转身,无声无息地往修行界行走。

  “毁…灭。清…洗。”

  …

  如今的修仙者,已与野兽无异。可偏偏他们是人类。是人类,就有智慧,有感情,能感受到那么多的凄哀与痛苦。

  修行,求仙,就是一步步磨灭人性的过程;是仙是魔,逐渐没了区别。

  “吾以他们最熟悉信服的手段——即力量意味着一切的弱肉强食,替他们提前了结这穷极无聊的一生,让这片天地回归最初,干干净净,无谓对错。”

  末日第一天,星极门所有人类被屠戮一空,到处皆是尸山血海,残肢断臂。

  唯一逃过屠刀的圣者,离开圣殿,缄默无言地跟在魔的身后,远远望着她行走。

  女人看上去似乎已经丧失理智,全身都被黑气笼罩,沾血的剑四处挥砍,剥夺一条条生命。

  末日第十天,修行界所有修士尽数丧命,秘境破碎,灵脉砍断,整个世界的灵气迅速开始消散。只余圣者撑着位面力量顶端的界限,令这里不曾倒退成无灵世界。

  慢慢修养声息,总有一日能够恢复曾经的繁荣。

  她该停下了。此时停下,或许能保存一丝灵智,在死后重新投胎做人。但她竟一刻不停,转向凡人界走去。

  魔要屠尽此间界,令人类于此界消失,彻底断送苦难之源头,哪怕代价是魂飞魄散。

  可圣者上前,将她拦下了。

  “停下。”

  白裳仿佛这世间仅剩的净色,立于被黑雾笼罩的女人身前。

  兰小淮盯着她,只露出一双赤红的眼,嗓音沙哑:“天道给了你何种指示?”

  “杀了我,你力量尽失,这里会退化成低级位面。不杀我,留你一人撑着这片无人天地。”

  天空轰鸣,落下一击惊雷,劈在二人之间。

  女人诡异闷笑:“天道不愿你杀我。”

  天道的目的是保全进化位面,而不是保全人族。

  她绕过圣者,继续向人界走,肆意收割性命,宛若死神。

  但她周身的黑雾愈发浓了,不间断地侵蚀她的神智,躯体开始出现一道道裂纹。

  沉默的圣者再次出现,挡在她面前。

  “停下吧,你会消失。”她如是说着,面庞僵如木偶。

  女人却好像已经认不出她了,麻木地打算绕过这片纯净之地。临近时,圣者凝聚力量,金芒轰击上女人的胸腔。

  那黑雾被短暂地驱散了一瞬。她转了转赤色的眼,难掩讶然。

  一滴晶莹的泪自圣者眼角滑落,她颤了颤睫羽,仿佛受困于雕像中的蝴蝶短暂舒展了下翅膀。

  “抱歉,停下吧。”

  不能让她消失…不能。

  兰小淮踉跄后退,瞪大双眸目眦欲裂,周身的黑雾狰狞扭曲。

  “为什么!为什么!!”

  “您千万次注视我于苦难中翻滚,为何偏偏在此刻允我慈悲?!”

  “圣者竟为我而流泪……圣者怎能为我而流泪!!”

  “我毁了圣者…”她如难承苦痛般躬身,半捂住脸,手指颤抖紧绷,将皮肉勾出血痕。

  “圣者为我而毁灭……”

  “从一而终的圣人之道啊…偏偏在此刻、偏偏在此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疯魔般狂笑,却满目猩红,转而变成那魂灵撕裂般痛苦的仰天凄嚎。

  “啊——”

  如灵隼将陨之悲鸣,哀戚纯粹,恍似一扇世界在眼前生生破碎。CH

  为什么…偏偏是此刻,一切步入毁灭之时,您却为我流泪。

  终于得到了所求而不可得之物,代价是——失去一切。

  她仰头无神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如末日般将她浸透。她安静下来,黑雾倏然散尽,露出破损的躯体,神情似哭似笑,于转身坠地间回眸,将不远处的身影纳入眼眸,漆黑如墨的瞳孔至死倒映出纯净纤华的白影。

  眼角一滴晶莹轻柔滑落。

  身体在圣灵之力下寸寸崩解,魔力流失,片刻后陡而仰倒在地,瞳孔的血红黯淡下来,生机散尽,却仍死死盯着天空,如此不甘。

  徒剩圣者留在原地,满地疮痍映眼,感受着体内的灵力一点点流失,令她更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只是一具被蚕食殆尽的空壳。

  她违背了天道的意志,神情空茫又怅然。

  为横尸遍野血流成河的大陆;也为曾经那凄然而决绝的一道背影,与此刻那瞳焦尽散却执拗绝望的一双眸。

  事情怎就成了这等境地,恕怀苦思难明。

  当她选择圣人道,迈上高台成为圣者的那一刻起,就没资格再拥有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

  众生平等,圣者不可有私情爱恨,无论何等波澜壮阔起伏难平,皆将化作无形的羽毛轻浅滑过心湖,无声的涟漪无人知。

  ——她自己也不知。

  更不该知。

  哪怕扪心可视,哪怕有迹可循。

  心湖有迹,举止无情,太矛盾,却无所觉,影响无形中向留痕者反噬,终酿成大祸。

  她回忆起当年,抱着即将死去的少女哭求上苍,星极掌门如仙人降临,以少女的性命为引,命她忘却前尘,舍弃姓名,步入修行界,从此只当秦姝已死于妖鬼之口。

  被抽离的情感缓慢生芽,仿佛带有冲破血肉的疼痛,她抬头,乌压压的天空惊雷震震,压抑而绝望。

  “若来生能重逢,我再不愿…成圣。”

  可她不知道小淮还有没有来生。所有的罪孽都被洗清,最为滔天罪孽的聚合承载体,她的灵魂还剩余多少清明,能供她转世成人?

  秦姝忍耐气力被抽离的疲弱,走向兰小淮,跪坐在她旁侧,握住她冰冷且布满裂痕的手。

  “小淮…”

  她闭上眼,呼吸轻缓下来,倾身伏在尸体上,等待漫长的时光过去,带走她的修为与寿数,随后化作尘土。

  在意识即将消逝的朦胧间,她听到心跳震动的声音,从地底深处升起,最终化为两半,没入二人的身体。

  模糊的声音如古老仙灵的絮语,于陷入黑暗中的最后一刻落入耳中:

  “活下去,我选中的…”

  “神明。”

  …

  兰景淮猛地从水池里探出头,大口呼吸,胸口似仍有强烈的悲怆苦痛残留,令她惊悸不已。

  “姐姐…阿姝!”

  她转过身,一把抱住同样怔在池水中的秦姝之,所用的力气几乎要将她碾碎融入身体中。

  秦姝之本能回拥,情绪有些发钝,唯独心脏在尖锐地疼着,提醒她这一切不是梦。

  “前世…真是可怕的一生。”她低声喃喃。

  兰景淮想回应,却发出呜咽,力量有些失控,仿佛那黑雾还在她体内周身纠缠,但很轻易地被与女人紧密相贴的怀抱安抚下来。

  她攥紧秦姝之的衣襟,像只走丢的野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主人怀中那般不安,创痛随着记忆被一并唤醒,瞳孔血色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