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上车的时候，车内一片寂静。
凌娇又裹上了郑泊羽的外套，他的眼睛很红，已经完全哭肿了。
司机眼观鼻鼻观心，就当什么都没看到。
凌娇看着窗外，不多时，手边递过来一包纸巾。郑泊羽终于从车子的角落翻出了它，凌娇抿着唇，最后还是接了过去。
然后他哑着嗓子问：“你刚刚说，你那个，是……什么时候的事？”
郑泊羽当然知道他在问什么。
“前段时间。”他道，“我一直留在E市，这里也没什么业务，总要给他们一个理由。我跟他们说，在追一个喜欢的男孩儿。”
凌娇勉强扯了扯嘴角：“……你还真是够实诚。”
刚刚的哭泣和发泄把他的情绪消耗了大半，而郑泊羽又在最后时刻丢出一颗重磅炸.弹，他看上去有些沉默，或者说，不知道该作出什么表情。
但是对郑泊羽来说，这样的反应已经比刚刚要好很多了。
他几乎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他接着轻声道：“我跟他们说，以前做了错事，人家能见我已经很幸运，所以追不到就不回去了。我妈就说，那追到了带回去给她看看。”
凌娇觉得很荒谬，这实在不符合他对豪门的认知：“他们会同意？”
他的过往，他的性别，他和郑泊羽的相识相遇和分别。
“我提了交换条件。”郑泊羽道。
凌娇愣了愣。
他等着郑泊羽继续，但郑泊羽好像眼神黏在了他脸上，居然在走神。
于是他不得不出言提醒：“提的什么？”
郑泊羽回过神，这才收回了目光，简单地道：“我彻底接管郑氏，然后过继一个旁支的孩子过来，把他培养出来之后，我把郑氏交给他。”
片刻的寂静后，郑泊羽听到了凌娇有些茫然的声音：“什么意思？”
他不懂这方面。
饶是不合时宜，郑泊羽也被他可爱得嘴角上扬了一下，然后他轻声解释：“就是我不可能有孩子，所以在旁支找一个可以继承家业的孩子过继，名义过继和现实接过来养都可以，只要有一个继承人就行。”
他顿了顿，“我们家跟楚云柏他们家不太一样。我爸妈跟其他亲戚关系不太好，现在公司是我爸在管，他不太想把家业拱手于旁支。这是他们的底线。”
凌娇终于懂了，他说：“……好像继承皇位啊。怎么听着那么封建呢。”
郑泊羽无奈：“其实我自己的话，百年之后都捐了都行，但这毕竟不是我开创的家业。”
他倒也想甩手不干，但是他爸说，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的事呢倒是从来没听说过。
凌娇：“……”
“不是。”饶是嗓子还哑得不行，他还是忍不住吐槽，“你爸怎么跟你一样喜欢阴阳怪气啊。”
郑泊羽说：“……嗯他就是这样。”
凌娇垂了眼。
过了一会儿他道：“你爸妈挺爱你的。”
“其实还好。”郑泊羽说，“我妈之前催我其实主要是觉得我一个人没定性。”
他顿了顿，“她和我爸也是商业联姻，不过他们俩都没什么恋爱细胞，就凑合过吧。对这方面也不是很看重。”
凌娇想，如果他是郑泊羽的爸妈，再怎么不看重，也不会觉得这是一桩多好的结合。
凌娇有些心烦意乱。
郑泊羽说得轻飘飘，但是凌娇能猜到，这背后远没有他说得那么容易。
郑泊羽跟他说的是结果，是解决方案。但是很多事不是有没有解决方案的问题，是解决方案能不能执行的问题。
郑泊羽刻意避重就轻，应该是怕他多想。但是凌娇再不懂豪门，也知道都考虑到了下一代的问题，那其他现实的方面，必然有更细致的利益交换，而这些地方，郑泊羽一个字都没提。
他蓦然想到了郑泊羽刚到E市时，对方疲惫的神情。可是……他想，那个时候郑泊羽甚至都还没见到他。
似是看出了他的神情，郑泊羽轻声道：“别多想。”
他顿了顿，故作轻松地说，“也没你想的那么困难，就是被当免费劳动力然后少分点钱而已，你说钱这玩意儿，要那么多有什么用啊。”
凌娇说：“……那还是有点用的。”
郑泊羽哑然。
他说：“那我俩去创个业，开个夫妻店。”
凌娇：“……”
郑泊羽看着他：“我已经都交代完了，你的答复呢？”
凌娇放在身侧的手指蓦然一动。
他没说话。
郑泊羽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他道：“没事。”
“你不用现在给我答复，我可以等。”他说。
凌娇抿紧了唇。
他们很快回到了凌娇的出租屋。
凌娇去洗澡，水声氤氲，洗澡的时候他还在想郑泊羽说的话。像梦一样，郑泊羽就安排好了所有的事，但是仔细一想，这确实是郑泊羽一贯的作风。行事随性，胆大妄为，但是只要他想，他能妥当地处理好一切。
他洗了多久就想了多久，出来的时候他没看到郑泊羽。他在屋子里找了几圈，在某个瞬间有些恍惚，然后他看到了阳台上对方的背影。
郑泊羽在打电话，凌娇听到他隐约的声音：“刚刚在外面。”
“云柏？没联系过。他好着呢吧。前两天还看到小枫发朋友圈。”
“妈。”他顿了顿，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现在没有心情管这些事。楚云柏如果连这种问题都搞不定那他这个继承人趁早换个人来当算了。”
“嗯，就这样。”他说。然后电话那头的人又说了什么，他停顿了几秒，语气很微妙，“什么叫好好说话不要搞有的没的……法治社会了，妈您少看点八点档行不？……行了，我知道了。”
他挂了电话。
一扭头，凌娇就站在原地，套了个长T，手足无措地看他。
凌娇的眼睛肿得还像兔子，眼神恍惚，有点怯。郑泊羽看得心有点软，又有点……
对方就这么出来了，踩着拖鞋，T裇下一双很白很直的腿，脚踝纤瘦，脆弱漂亮的美。
郑泊羽无声地倒吸一口气。然后拉了帘，尽量若无其事地说：“洗完了？怎么不穿裤子。”
“啊？”凌娇低头看了一眼，然后道，“我睡衣都是旧衣服改的。”
“这个衣服这样穿比较舒服。”他解释。
郑泊羽关上阳台门，在沙发上坐下来之前给他拿了件外套遮膝盖。
他说“晚上很凉”，凌娇就接过去，老老实实地把膝盖盖严实，像个规规矩矩的小学生。
然后他道：“你跟你妈妈打电话吗？”
郑泊羽说“嗯”。
“楚氏有人不安分。”他说，“我妈有点儿担心，让我问问。”
他停顿了两秒，很无情，“关我什么事。”
无情背后是信任。凌娇无言。
紧接着，他又听到郑泊羽道：“她还让我好好跟你谈，慢慢来，别动……粗。”
说到这郑泊羽就想吐槽，傅氏姐妹把他当危险分子，他妈也觉得他要搞强迫那套。
……天地良心，他明明从来都是五好公民。
凌娇嘴角牵了一下，他神思恍惚地说：“你有潜力。”
郑泊羽：“……”
“那你现在已经被我关在家里了。”他说。
凌娇无措地抓了下外套，呆呆的。
郑泊羽见不得他这个样子。软软的，像是卸了刺的小刺猬。
肮脏的念头在某个瞬间真的就这么一闪而过，他咳嗽了一声。
他说：“去睡吧。”
凌娇说：“哦。”
他站起来。
然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我买了明天去隔壁市的高铁票。”
他是去看铺面的。
在他的设想里，今天跟郑泊羽说清楚之后，他就要过自己的生活了。
刚好傅晓雅的店不开了，所以刚刚吃饭的时候，他买了一张高铁票。
他想这个时候他心情应该会很糟糕。或许这样能分散他的注意力。
但是如果……
他和郑泊羽真的在一起了呢。
会回A市吧？
其实A市挺好的，他也算半个A市人。
他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有些慌乱地抬起头。
郑泊羽却没有察觉，他思索了一瞬，说：“没事，我陪你去。”
郑泊羽说陪凌娇，就是真的陪他。
他不问凌娇要答案，跟着他一起上高铁。窗外的风景慢悠悠地掠过，郑泊羽坐在凌娇旁边，不太熟练地弄椅子后的挡板。
等到了地方，郑泊羽陪凌娇去看了铺面。
在这种事上他远比凌娇有经验得多，他给凌娇提了挺多意见，凌娇看着他认真看资料的侧脸，不知道什么滋味。
他忍不住说：“……如果有合适的，我可能会留在这里。”
郑泊羽顿了顿。
他说：“好。”
凌娇说：“但你，你那边？”
说这话他才察觉到不妥。这话过于脸大了些。万一郑泊羽的意思是如果你要留在这里我就和你一拍两散，那这话就真的太尴尬了。
他的手指蜷了蜷，然后他听到郑泊羽说：“没关系。”
“定期回去就好了。”他说，“科技这么发达，在哪里其实没那么重要。”
凌娇说：“你爸妈……”
郑泊羽笑了。
他一边笑一边说：“宝宝，你猜一年我能见几回我爸妈？”
凌娇闭嘴了。
所幸他们并没有找到合适的铺面，凌娇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他觉得自己应该坚守底线，他跟郑泊羽是不合适的，没可能的，应该一拍两散的。他咬死不松口，却又觉得自己发挥失常，太不坚定了。
其实凌娇没发现的是，郑泊羽表面淡定，其实也有点儿发挥失常。要不然凌娇露出的那点马脚早就被他抓住，他不会有任何招架之力。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坐上了回去的高铁。不小心手碰到手都疑神疑鬼。
郑泊羽想的是他要慢慢来，不能吓到凌娇，不能再让他哭。凌娇想的是碰到了……郑泊羽会不会觉得他是故意的。他才没有要松口。
然后对视了一眼，郑泊羽说：“……今天天气还挺好的。”
凌娇看着外面已然下起的倾盆大雨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