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时,在黄昏◎

  江心梅显然也看见了前面的那辆车,瞬间不安起来。

  “不会还有别的女孩过来吧?”她声线紧张。

  在丈夫生病之前,江心梅从未独自应对过大场面。

  每次应酬,她只需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跟在温建国身边,做个美丽的花瓶就好。

  可这次情况不一样,温建国刚做完手术,下不来床,无法陪同在身边,公司又陷入资金周转的困境……头一回,担子都落到了江心梅这。

  她一根蜡烛几头烧,自打温建国倒下,心里紧绷的线就没松开过,任何细微的变故,都能让她像惊弓之鸟一样极度紧张起来。

  她抻长脖子使劲看向前方,黑色的帕拉梅拉已经驶出视野,唯有那扇门株桂树沾着水珠的枝叶在风中轻摇。

  再往前看,隐约能看到别墅的廓形。

  这栋建筑即留有古物余韵的低调内敛,又有着现代线条的优美流畅。单是进门处抬眼可见的这株桂树,市值就不下百万。

  物质上的冲击感来得格外强烈,温建国白手起家,劳劳碌碌打拼半生,比起人家几代积累下来的家业,还是差远得很——即使当初温建国和周宏岩还做过同窗,那又有什么用?

  她这边五味杂陈,温栀却被她这想法逗笑。

  “妈。”她抬手拍了拍她的背,轻声安抚,“放心吧,他们不会做出选妃这种事的,太荒唐了。”

  有头有脸的人家,多少得讲究点面子和风度。

  就算……就算真要选,也不会放在明面上。

  但后面这句话就没必要和江心梅说了,免得又引起她的焦虑。

  听了温栀的话,江心梅神色稍霁,旋即又拧起眉头:“如果不是其他的客人……那会是谁?周寒鸣吗?他为什么不下车和我们打声招呼呢?都看到我们了。明明他妈妈说他一直记着你的啊……”

  这次温栀不知要怎么安抚她了。

  实际上,在学校时,她和周寒鸣的交集一点都不多。她对周寒鸣的印象有,但并不深刻,估计对方也是如此。

  甚至,说不定已经忘记她是谁了。

  而且,就像她妈妈在和言阿姨聊天时一定会说她对周寒鸣的印象很好一样,对方对她的称赞,也不过是出于礼貌和客气。客套话而已,怎么能当真?

  刚刚那辆帕拉梅拉,她也注意到了,车里的人不像是这里的常客。如果刚才那辆车里的人真是周寒鸣,那从种种细节来看,他八成是被逼着过来的。

  那这场相亲,可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了。

  除非决定他婚姻的另有其人,而那人恰好能中意她。

  可连人生大事都被无法自己做主的男人,会是什么良配?

  想到这,温栀忽的苦笑起来。

  眼下的处境好像容不得她来挑挑拣拣。

  姑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从停车场出来,两人一同绕过幽长的前庭,一路步行到了别墅门前的小花园。

  小花园里铺着米黄和白两色的鹅卵石,走起来十分舒服。道路两旁种海棠,有着天然的驱蚊效果的天竺葵和薄荷作为点缀,丛丛绿色,被夜里那场雨洗得格外青翠。

  眼下正值花期,海棠花开得热闹。

  花丛旁,江心梅顿了顿脚,“上次来这里,种的不是这种花啊……难道我记错了?”

  有些讲究的人家是会根据花期来更换植被的。

  温栀垂眸不语,跟随在江心梅身后,跨入别墅内。

  言少兰早就准备好等着了。

  一听见脚步声,她立刻回过头来,对母女二人笑道:“可算来了,老早就在念叨你们,等得我茶都换盏了。”

  江心梅忙迎上去,赔着笑脸:“怪我,怪我……”

  言少兰歪过头,看着江心梅身后的温栀,温声道:“这是栀栀吧?都长这么漂亮了。”

  “言阿姨好。”

  打过招呼后,言少兰和江心梅聊起温建国的病情。温栀插不进话,于是端正坐在江心梅身边,安安静静的。

  令她意外的是,这会儿周寒鸣并不在,他还在公司,忙到很晚才能过来。

  现在这栋别墅里能见到的,只有两位长辈。

  一位是老太太,周宏岩的母亲。

  另一位就是言少兰,周宏岩的夫人。

  自温栀进来,言少兰已经无形中打量她许多次。

  从容貌气度,到步态坐姿,到举止言谈。

  倒是一处都挑不出错。

  她主动问:“栀栀是在北城工作是吗?”

  “对。”

  “怎么没想过到爸爸的公司帮忙呢?”

  “我专业学的是设计,公司里没有合适我的职位。”

  江心梅插话:“什么叫没有适合的职位,是她自己不想和姐姐抢位子。这孩子从小就知道谦让,不像妹妹,反倒像个姐姐。不过也真是可惜,还不如让她进公司了,她那个姐姐实在是不成事。”

  “哦……”言少兰眼底的细细笑意像是丝线一样缓缓堆积起来,就差没把满意二字写在脸上,“那最近怎么又回来了?”

  “回来看我爸。”

  现在提起温建国病倒的事,温栀仍然心有余悸,“他说自己只是生了场小病,要我不要担心,我还是回来才知道当时有多凶险。”

  言少兰轻声道:“吉人自有天相,你爸爸会没事的。我听你妈妈说,这次回来,你就不打算回北城了,你在北城工作那么久,肯定也积累了许多,能为了爸妈舍弃,你是个很有孝心的孩子,阿姨很佩服你。”

  温栀愣了愣,她什么时候说自己不回北城了?

  她下意识看向江心梅,江心梅却根本不看她,而是自顾自地同言少兰说话:“北城有什么好的,就那个空气,太糟糕了,前些年我去的时候,哎呦那个霾那个粉尘啊……出去一趟感觉肺都要沉几斤,哪有我们江城宜居,要我说,栀栀早该回来了。”

  温栀说:“这些年治理得好多了……”

  江心梅不屑:“好多了也比不上江城。”

  这点温栀倒是无法反驳。

  言少兰仍然笑得温柔:“年轻人有点事业心是好的,不过这人啊,终究得回归家庭。子女绕膝,家庭美满,才是和和美美的一生不是吗……”

  后面言少兰再说些什么,温栀没能再听清了。

  她恍然间意识到,这场婚姻如果成真,代价可能比她想得还要更大一些。

  即使温栀早就对这点做好心理准备,听到时还是难免悚然一惊,整颗心都往下沉了沉。

  窗外的天阴阴沉沉,言少兰向外看了一眼,说道:“待会儿约莫是有雨,最近这时节就是雨水多。一会儿要是真下起雨来,你们别着急走,多在这待会儿,也陪我解解闷。”

  这话让江心梅听了,只觉得天公作美,她当然乐于待久一些,最好能待到周寒鸣回来,好让两个年轻人见上一面。

  吃过午饭后,果然下起霏霏细雨。

  温栀在心里轻叹一声,江心梅喜滋滋地和言少兰一起,到二楼看她收藏的画作与珠宝。

  她们的话题从前拉斐尔派聊到立体主义,又从卡地亚聊到梵克雅宝,忽然不知道从哪句话开始,竟直接就跳跃到一个与之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上。

  “栀栀最喜欢小孩子了。她小时候玩过家家扮妈妈,总是喜欢给自己找好几个娃娃当小孩,现在也是,在路上看到小孩子就移不开眼。”

  这话题简直比上午提到的让她离开北城回江城发展还要可怕。

  温栀很想问,她妈口中的那个栀栀,到底是栀栀,还是别的之之知知谁的,总之不是她这个栀。

  路边看到别人的小孩就移不动眼的,真不是人贩子吗?

  可温栀不能问。

  为了今天的见面,妈妈准备了很多。爸爸还在医院……

  温栀忽然站起身。

  屋子里的聊天声停下了,言少兰和江心梅都看向她。

  江心梅的眼神里多了恳求。

  温栀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把心头不适压了下去,轻声问:“我可以出去走走吗?”

  她垂眸,避开了江心梅担忧的目光。

  “来时我见海棠开得正好,外面的雨快停了,我想去花园看看。”

  “当然可以。”言少兰笑道:“我年轻时也喜欢在雨后出门逛逛,要是以前,我一定陪你一起出去看看,现在不行了,外面太潮湿,我这膝盖受不住。栀栀,你去吧,记得带一把伞。”

  “谢谢言阿姨。”温栀点头。

  走出房间后她松了一口气,仿佛从黑暗的泥沼中脱身,可又一想她出去之后江心梅和言少兰可能在聊的那些话题,那种压抑的氛围就又缠了过来。

  如同这个雨天,雨下得不大,细雨如丝,落到地上几乎听不见响声,湿冷的感觉却无处不在,如影随形。

  温栀心里清楚,她家现在遇到了难以越过的难关。这种时候,能和周寒鸣结婚,就是老天送上门的一个好机会。责任感让温栀知道她该选择什么,只是这种被摆成筹码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可温栀也知道,就算没有爸爸公司的这场危机,周寒鸣也依旧会是妈妈眼中极优质的择偶对象。她没有完全不为她考虑,而是打从心里觉得,她嫁给他会幸福。

  还是出去走走吧,有些事,越想拆解个清清楚楚,越是一团乱账。倒不如索性不管不顾,顺势而为,一切终将归于风平浪静。

  不如不想,不如糊涂。

  她怀着满腹心事,慢慢地、慢慢地,沿着楼梯往下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甚至忽略了对面那道有力的脚步声。

  直到过拐角时突然出现一个人影,她才猛然一顿。

  对方也在瞬间刹住脚步。

  相撞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但两人的距离也仅剩咫尺。

  正值黄昏时分,天色陷落。外面树影轻摇,林海沙沙作响,更衬得室内静谧,呼吸声也安静。

  抬头的瞬间,温栀愣了一愣。

  来人很高,黑色风衣包裹着他颀长结实的身体,面容冷峻英挺。

  这张脸,和周寒鸣像也不像。

  温栀有些恍惚,昨天江心梅提到周寒鸣时,她觉得自己是记得他的模样的,但眼前这个人的出现,却让她对脑海中留存的印象变得不确定起来。

  也许岁月在他身上的雕琢实在是过于精妙,甚至可以称得上脱胎换骨。他眉眼间与过去相似的部分已经被岁月洗涤得淡之又淡,再仔细看看,过去的气质已经荡然无存,眼前这个他比之前锋锐太多,温栀又觉得他完全不像是她记忆中的样子了。

  面前的他有着一双沉如清水的眼睛。

  和记忆中格外不同的一双眼睛。

  温栀试探问:“周寒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