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蓝色的海浪舔舐着礁石,起落间,干燥的礁石被浸湿,迎向海的一面上部破开的棱角磨得圆滑。

  摩托停在身后的公路边,周绪起找了个不知道是不是人工的礁石在上面盘腿坐下,海风吹得他头发乱七八糟。

  今天挺凉快的。

  望着海天一线发了会儿呆,换了只脚盘着。

  有鸟。

  不知道是不是海鸥,他把眼睛眯起来,尝试看清天上飞的东西。

  衣角突然被扯了一下,准确来说是碰。

  “哟。”回过身看到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耳朵耷拉着,毛是偏棕色的,正在用鼻子嗅他的衣服。

  “你从哪儿来的?”周绪起没怎么犹豫的用手拎着这小东西的后脖子,将它拎到大礁石上来。

  小东西挺乖,不声不响,脖子上套了个项圈,项圈上写着“西西”。

  “家养狗?”抬手拍了拍西西的脑袋,嘀咕,“难怪长得富贵.....”

  “欸,你家主人在哪儿?”又拍了一下脑袋。

  西西用鼻子嗅着他的裤子不说话。

  “问你呢,”周绪起拍开它,“闻什么闻,我身上没吃的。”

  “坐好。”提溜着它的脖子将它摆正了,摆出了个排排坐的姿势。

  西西委屈的低吼了一声,四条腿着地盘起,脑袋搭在礁石面上,竟然真的乖巧坐好了。

  “嘿,还挺听话。”周绪起乐了,摸了摸它的脑袋。

  一人一狗坐在同一块礁石上望着大海,海风吹卷了西西的毛。

  周绪起任由海风从耳边穿过,撸着西西的脑袋又摸了摸它的耳朵,“你家住哪?”

  西西从喉咙里挤出小小一声,“嗷。”

  周绪起手搭着膝盖,海面的褶皱从远处推来,“我家在很远的地方。”

  “在另一个世界。”声音被风吹平了。

  “你有兄弟姐妹吗?”

  “我有个妹妹,应该,”他顿了顿,“应该还有个兄弟。”

  周绪起垂下眼,礁石干得发白,“不是亲的。”

  “妹妹是亲的......但我现在找不到她了。”

  “我有点想她。”

  西西动了动脑袋,灰蒙蒙的天空有白影一闪而过。

  “我和我妹,”周绪起抬头看向海的尽头,“我们两个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她很懂事,才小学五年级就会去捡废品卖钱。”

  说着笑了一声:“就在废品站对面捡。”

  “是不是有点傻?得亏人家废品站的工作人员脾气好,没赶她。让她光明正大捡漏,嗯,可能应该叫‘抢劫‘?捡完了后呢,废品站的阿叔还心善的给她给三块五块。”

  西西耳朵耸了两下。

  “后来她长大了一点,假期时间总是托邻里关系找活干,说是闲不下来。虽然成绩不怎么好,但作业总是能完成,写得满满当当的。”

  手指顺了顺西西的背,“我总觉得没照顾好她.....小女孩子年到头了也没买几件新衣服,来来回回也只有那一双黑色的运动鞋。”

  “我,”周绪起停了停,“她总是睡不好,失眠失眠。总是和我说失眠。你说她,年纪那么小,想那么多干什么。”

  指尖挠了挠西西的下巴,“他也睡不好,之前还以为他不会累。”

  周绪起笑了一声,“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觉得这人很冷,硬邦邦的像块冰一样杵着。长得很斯文,性子......”他想了想,“性子很独,不爱和人交流,不爱融入集体。”

  “好像能自己一个人过完一辈子。”

  “其实我挺奇怪的,”他说,“为什么会有人刻意的....和集体保持距离?非要硬拉着他,他才不会逃跑。人难道不是群居动物吗?”

  指尖点了点膝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起头,“然后.....”

  “然后我发现他过去被人欺负,很多人欺负他。”

  “很多人.....没人帮他。”

  “没关系。”周绪起笑了笑。

  “我去找了那个带头欺负他的人。我知道发生的事情不能挽回。但是我很生气,愤怒。”

  指节抵着礁石面,西西的脑袋枕着他的掌心,“这件事情过去了,在我看来过去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我希望他也过去了。”

  “他很好。”停了停,重复了一遍,“真的很好。他长得很好看,成绩很好,交了很多朋友,很受欢迎。”

  周绪起换了只脚,用手颠了颠小脑袋,想起了什么似的眯了眯眼睛,仿佛要透过海面看到那个人,“做理综的时候.....”想了个词,“在发光?”

  周绪起扬了扬眉,第一次露出个生动的笑,有点吊儿郎当的,“不是我自吹自擂诶,从小到大都有人夸我聪明。”

  “但我觉得他更聪明。”

  表述得很含糊:“他会去钻研?嗯.....对很多事情总有坚定的想法。我不行,我比较功利,我不会去做一些我觉得不能在生活或者别的什么方面帮助到我的事情。”

  周绪起学过一段时间的竞赛,后面因为生活上的压力,以及成绩确实是好。他不偏科,每门都平均的高。他有信心高考裸分上国内顶尖的大学。因此没必要去学什么竞赛。

  谢致予不一样,他不以打通高考捷径为目的,甚至不参加比赛,他只是单纯的喜欢这类型的知识吸收。

  周绪起在他寝室的抽屉里看到了好几本竞赛书。

  终于伸长了发麻的腿,曲着横跨了大半礁石,若无其事的垂下眼睛看西西,“.....一中有不少女生喜欢他。”

  西西抬眼,“嗷。”

  “我也喜欢他。”

  “我喜欢他啊。”周绪起喉咙滚了滚,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海风吹过来就散了。

  “我爸,”顿了一秒,“我爸和他妈是。”

  “是,婚姻关系。”

  “我,”他指了指自己,“不是这个我。上一个我,交过很多女朋友?”

  “我爸建议我出国。”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如果我还在,”脸上出现点子嘲讽的味道,“他大概不会做我想要的决定。”

  “你说我怎么办。”

  “汪。”

  “我爸对我很好。工作特别忙,每个星期还给我打电话。”

  “莫阿姨也挺好的,人很温柔,做菜很好吃。她和他是母子。”

  周绪起眼底出现抹迷茫,“他们都很好。你说,我该怎么办?”

  “汪。”

  逻辑混乱,没头没脑的接了上去:“.....他现在过得挺好的,在我看来。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他应该不喜欢我。我不知道他想怎么样,他要我怎么样对他。我应该怎么样才能不让他难过?”

  “但无论如何,我都不应该,”周绪起拧着眉,艰难的,“他或许是依赖,或许是别的.....总之,我都应该让他回到正轨。”

  “汪!”

  空气安静了一瞬,嗓音低迷:“他好像真的很难过……”

  “我也难过啊.....”周绪起猛的往后躺倒,抬手盖住发酸的眼睛。

  光线消失,整个人在礁石上拉直,缄默良久:“......我不希望他难过。”

  西西抬起脑袋,两只前爪扒了扒他的衣服:“呜……嗷!”

  温热的一团枕在身侧,周绪起想到很多事。

  远处传来人的叫喊声,海面时不时打褶,眼底的茫然遮盖住感伤很重,“我这样……对吗?”

  “汪!”

  “汪汪!”

  -

  郭理理玩嗨了,坑了别人一把后,突然想起等在一边的谢致予。

  角落吧台处正有人唱歌,是首曲调舒缓的粤语歌。

  原唱声线柔和悲凉,正唱到:“你快乐过生活,我拼命去生存.....”

  “……未见终点,也未见恩典。”

  “我与你极远。”

  郭理理扬声说了句:“不玩了不玩了,我出去一趟,等会再回来。”

  站起来发现谢致予一动不动的盯着大屏幕发呆,拍了拍他:“看什么呢?”

  “起来,走了。”

  包间内的其他人听到她说,纷纷挽留。

  “别啊理姐,走哪儿了?”

  “就是啊,理姐怎么不玩了?”

  郭理理摆了摆手,端起桌上没喝完的气泡水,招呼回魂的人出了包厢。

  KTV外没有空调,郭理理跺了跺脚,发现腿没有那么冷了。

  两人在路边的石凳上坐下,不远处的老人公园有几个小孩在玩,谢致予敲开烟盒,抽了根烟出来,拿出来的瞬间想到郭理理不抽烟,怕熏到她又放了回去。

  郭理理没什么坐相,双脚并着踩在石凳上,猛然想起自己穿的裙子,又放了下去。

  谢致予摁了几下打火机,咔嚓咔嚓,火焰喷出又熄灭。

  他性子独,从小到大没什么朋友,想了很久,能够信任又和这件事完全不相关的只有郭理理。

  郭理理捧着气泡水,视线落在远处,“你想追周绪起啊?”

  松开打火机,火苗咻的一下灭了,他嗯了声。

  郭理理有点惆怅,“你怎么想的。不是说不喜欢男的吗?”

  谢致予转了转打火机,表情没什么变化,“不喜欢男的。”

  “我喜欢他。”

  “......”郭理理突然牙疼,发现自己居然被秀到了。

  过了一两秒,空气静了,郭理理这时候本该开个玩笑缓解气氛,但她没处理过这种事情,绞尽脑汁也觉得疲惫,应酬式社交模式完全消失了。

  谢致予睫毛颤了颤,指腹摸着打火机冰凉的外壳,主动开口:“之前因为一些事情,不小心让他知道了。”

  郭理理试探:“什么事?你.....你喜欢他这件事.....让他知道了?”

  “嗯。”

  谢致予接着说,“现在他,他不理我了。”

  “我昨天晚上和他说,能不能当作那件事情没发生过。我们,”他捏紧打火机的翻盖,直到指尖泛白才说,“恢复从前的关系。”

  郭理理:“朋友?”

  “嗯。”谢致予脸上浮现出自嘲的情绪,“朋友。”

  也是兄弟。

  郭理理沉默了,看谢致予脸色就知道,就算明面恢复了朋友关系私底下也不可能恢复到从前毫无嫌隙的时候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我记得周绪起是喜欢女生吧。”

  话落,身旁人的脸色变了几番,瞳孔黑漆漆的盯着手里的打火机。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问完一下想通了,咬着吸管喝了口饮料,“追他?以朋友的名义?”

  “嗯。”他应了声。

  谢致予从小到大都是优等生,凡事习惯了做最好或者相对很好。在东窗事发之后,他优先寻找最优解,只有让关系回到原来的位置,他才有近一步靠近的机会。

  小孩子嬉笑打闹的声音传了过来,他看见一个小孩把漫步机当秋千晃。

  如果不是因为意外,他可能永远不会让他知道他喜欢他。

  但——

  谢致予神色暗了暗。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最坏的结果也不会比现在坏,他会想尽一切办法——

  他的,就得是他的。

  “那你该怎么追啊。”郭理理叹了口气,咬着吸管发愁。

  旁边人好一会儿才出声,“所以我这不是来问你吗。”

  郭理理如果算上小学,在她短短的十七年人生中一共谈过四个男朋友。

  丰功伟绩。

  “......”

  “我俩这一样吗?我追的是男人。”

  谢致予:“我追的也是。”

  郭理理忍下一句脏话,“我的意思是我是女的,追的男的。”

  “哦。”

  “啊啊啊,”她揪着自己紫红色头发的发尾,“谢致予我好想骂你。”

  “骂吧。”

  “.....fuck。”

  “别废话。”

  “.....”

  郭理理忿忿不平的咬着吸管,喝了口气泡水压制心中的怒火,嘀咕:“如果你是女生就很好追啊,长那么好看....什么男生不是去勾引一下就行了.....”

  “勾引?”

  郭理理一拍石凳,“男人的劣根性,不可能不喜欢美女,再帅的也是。”

  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了,瞥了眼旁边的人,“.....也不知道你这人是怎么回事,我这长相当初竟然没把你勾上手.....”

  “唉,”手指卷着头发扯了扯,“我记得他是不是交过很多女朋友来着.....”

  “让我想想啊,让我想想。”

  郭理理沉思了半晌,忽然打了个响指,“有了。”

  “嗯?”

  “去找他的历任前女友问问,当初他们是怎么交往上的,然后再总结经验。”

  听到她的提议,谢致予静了。

  郭理理一脸“包在我身上”,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肩,“放心,不就是追人?无非就老三样。”

  她掰着指头,“投其所好,适当示弱,时时勾引。”

  顿了顿,“加一个,大胆表白。”

  饮料罐表面已经不凉了,她捏了捏,补充,“不过我一般不表白,都是等着对方上钩,让他们表白。”

  谢致予看了她一眼。

  郭理理立刻拍了他一下,“欸,你那什么眼神。不要太佩服我。”

  “......”

  这个话题结束,两人安静的坐在石凳上,视线一个投得比一个远,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郭理理喝完最后一口,“如果。”

  “我说如果啊,”她强调,“如果你和周绪起真的在一起了,你们.....”

  郭理理顿住了,她多少了解一点谢致予的性格,一旦真的在一起了就不会轻易分开,除非是遇上了能让他妥协的事情。但周绪起是个花的,所以.....

  郭理理皱了皱眉。

  他俩之间最多是场青春期的短暂爱恋,多的也没有了。

  她“欸”了声,“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们俩的事情被父母知道了。”

  “会有什么后果。”

  她看过一两场学生恋爱被家长发现闹到学校来或者是被严苛的老师发现闹到家长那里去的悲剧,不是很让人愉快。

  更不要说谢致予和周绪起,这俩男的,还有点阶级差距。

  “我想过。”谢致予摊开手压在石凳上,腿伸直,目光飘远,又说,“没想过。”

  “?”

  “我其实什么都没有,”他说,“所以不想想那么多。”

  郭理理听不太懂,不知道他这个“什么都没有”的界定是什么。

  谢致予一向话少,有些话不是很想说,想了想只是说,“我没什么朋友,从小时候开始到现在。在去一中前,我不觉得我需要朋友......但是现在想想,也只有你一个能帮我。”

  “......”郭理理默默无声了会儿,直到谢致予转头看到她正顶着一副“妈妈的好大儿”的表情,睁着大眼睛真诚的看着他。

  “......”

  “你要洗洗眼睛吗?”

  “滚。”

  “姐姐迟早撕烂你这张嘴,”郭理理踹了他一脚,“聊得差不多了,再进去玩会儿?”

  谢致予摇了摇头,“我就不进去了。”

  如果是周绪起,倒是能在一群陌生人中间玩得风生水起,上一秒互问名字下一秒就兄弟相称了,他不行。

  郭理理知道他搞不来这种,不自在,顺嘴问了句:“那行,你怎么回去啊?”

  一秒,两秒。

  她诡异的发现眼前人的眉眼软和了点。

  “有人来接。”

  “?”

  “谁接?”

  摩托引擎的轰鸣声突然出现,并且越来越近,嗡嗡嗡——

  停了。

  郭理理转头看向路口。

  一个酷哥跨坐在摩托上,牛仔裤裹着的长腿撑着地,摘了头盔,低头按着手机,光凭那锋利的下颚线和高鼻梁就能看出是个帅的。

  这人.....怎么有点眼熟?

  郭理理眯起眼睛。

  谢致予的手机亮了亮。

  ..:你在哪儿?

  “卧槽,这不是周绪起——”郭理理一拍脑袋,扭头看向身旁,发现人早就不见了。

  “!”

  她迈步走近了,听到两人的对话。

  “路上遇到只找不着家的小狗,来晚了点。”

  “狗送回去了吗?”

  “送了。”

  “......”

  “在这儿玩儿?”

  “算是。”

  “玩得开心吗?”

  “嗯。”

  周绪起抬起的手本来想摸摸眼前人的脑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拍了拍他的肩。

  谢致予喉结动了动,睫毛垂下,侧脸看过去有点可怜。

  适当示弱。

  周绪起指尖一顿,绕过去摸了摸他的后脖子,“怎么了?”

  谢致予摇了摇头,“没事。”

  一声三叹,我见犹怜。

  妈的。

  郭理理面无表情。

  这狗比不是挺会的吗?

  “理理姐。”郭理理被一声清脆的少年音叫回了魂,“啊?”

  为表示礼貌,摩托上的少年已经翻身下来了,正望着她笑,“予哥原来是和你们玩啊。”

  “哦哦。”郭理理盯着他的脸,好他妈帅哦。

  “对,你来接谢致予?”

  答话的人嗯了声,重新翻上车。

  好他妈酷哦。

  他示意底下的人坐上来,又朝着她说,“理理姐没别的事的话,我们先走了。”

  郭理理注视着摩托甩给她一个漂亮的摆尾,丢掉饮料罐,望了望天。

  日。被电到了。

  难怪谢致予这没骨气的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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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粤语歌:高山低谷

  明天(7.24晚)没有哈

  爱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