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逐渐稳定,周绪起迷茫地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屏幕,视线瞟到右上角。

  皱了皱眉,脖子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他把手机一抬,伸手抹了抹,红色晕开,他看到斑驳的唇印。

  印在他脖子上。

  平地惊雷,爆炸了。

  卧槽。周绪起脑子一片空白,急急地喊:“不是不是,予哥!不是!我不知道——”

  屏幕陡然黑了下去,简洁的聊天界面切了出来。

  谢致予把视频挂了。

  周绪起急得脑门冒汗,语序混乱地说:“哥,小孤僻,你听我说,我今天去喝酒了……不是——”

  指尖急躁地将脖子上的口红印蹭得一团糟,整理了下思路:“……我后面喝多了,睡了一会儿,我不知道怎么弄上去的,我保证,我保证什么都没有。”

  “真的,你相信我。”

  “………”

  “姜竟!”他扯着嗓子朝屋里喊了一声,喊完才发现自己嗓子漏风,发出的声音像粗糙的砂纸在摩擦。

  一遍遍地拨视频,视频拨不通又去拨电话,切回聊天框,摁在语音键的指尖发抖:“宝贝宝贝,接电话,你听我说。”

  “你相信我,哥接电话。”

  周绪起打开卧室门,一把揪起床上的人,嘴巴还在对着手机说:“哥,予哥,接电话好不好,接电话你听我说………”

  语音条噌噌噌往聊天框里弹。

  大半夜的,姜竟在一阵喧闹中醒了过来,瞪着眼前人第一反应是:周绪起来找他寻仇了。

  ——他给这人盖了床被子就丢在沙发上没管。

  “绪哥,”揉了揉额头,“这不至于打我吧?”

  周绪起指着自己的脖子:“这怎么弄的?”

  姜竟愣了下,慢半拍地意识到他神情不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啊,我还想问你怎么弄的。你不自己一个人坐那儿吗?谁亲的?你不知道?”

  周绪起扯着破风箱嗓子草了声,粗暴地搓了搓脖子,力道大得要搓下层皮来,表情扭曲地骂了句:“fuck!”

  摁下语音键:“哥,宝贝,求你了,接电话好不好?”

  说完又拨了个电话。

  姜竟拍开床头的台灯,发现他唇色苍白。

  宿醉肯定不好受。

  猛地拍了两下额头,也清醒了,反应过来:“卧槽,被谢致予看到了?!”

  连忙拿过手机,“你别急,别急,我去问问。”

  问清事情始末,姜竟对着手机那头破口大骂:“jerk!Why didn’t you stop it?(废物!你怎么不拦着?!)”

  对方语气无奈:“I wasn’t there.(我当时不在那儿。)”

  “besides,It was just a doesn’t lose.(再说了,不就亲一下吗?他又不亏。)”

  确实。

  姜竟也这么认为。

  不就亲了一下?

  可这一下偏偏给正牌男友看到了。

  要命。

  “我之前就应该给你擦掉。你说你好好的大半夜打什么视频……”

  “姜竟,”周绪起揉了揉脸,深深吐出口气,突然抓住他手臂,“借我点钱。”

  “?”

  “买机票,”他一边解释一边打开订票网址,指尖摁了几次没摁开网址,嗓音莫名发颤,“我要回国。”

  水柱倾泄而出,透明的玻璃珠子敲击瓷砖地面,接着在边缘溅起。

  周绪起暴力擦除口红印,照了照镜子,草草换了身衣服,叫了车往机场赶。

  姜竟看他急得一直打电话,电话从一开始的被挂断到后来的“sorry,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皱了皱眉:“行了,你——”

  车窗外太阳正在升起,路上行人稀少,周绪起被晨光照到,睫毛颤了颤。

  谢致予那边是晚上八九点。

  他发了最后一条语音,又发了条文字,摁熄手机抬头问:“When will we get there?(还有多久能到)”

  司机回答了个时间。

  周绪起揉了揉额头,靠着车门,太阳穴鼓胀着一直跳。

  牙齿咬了几次下唇,恍然发现嘴唇一直打哆嗦。

  他有点慌,说不出来为什么。

  一想到那通被挂断的视频就慌,一想到谢致予不接电话就慌。

  为什么不接电话?

  予哥,为什么不接电话?

  你听我说啊,听我解释啊。

  拜托了——

  周绪起紧紧捏着手机边,血液被挤压指尖泛白,宿醉令他头脑混乱、精神紧绷。

  姜竟看不过眼,想说不就被看到个唇印么?

  有什么大不了?实在不行就分呗……

  又想到他俩黏黏腻腻的样儿,皱了皱眉,自觉咽下扫兴的话,拍拍周绪起的肩:“没事。”

  “这……”他顿了顿,又拍了拍,结合经验说,“不接电话正常。不还跟你闹吗?还能闹就说明没事,哄一下就回来了。”

  周绪起不想听他讲,指甲无意识地抓进掌心:“你能闭嘴吗?please!”

  “……”

  空气沉默了会儿,自知失言,周绪起下垂的睫毛在下眼皮落下一片阴影。

  疲惫地叹了口气,道歉:“sorry.”

  他摁住不停跳动的眼皮。

  [The festival is coming, there are unstable factors in the city, please be careful when traveling……]

  [节日将至,请广大市民外出游玩时多加小心,注意保护好财产和人身安全……]

  车载音响里传出流畅的口语,一字一句念到末尾时,车窗外闪过一个人影,周绪起瞳孔放大,猛地起身伸长脖子往外看。

  “wait!(等等)”

  “what’s wrong?”司机回过头问。

  “stop!”周绪起拍了两下车把手,“stop!stop!(请停车!)”

  姜竟愣了下,先拍了拍驾驶座:“stop!”

  疑问的音节卡在喉咙里,他张了张嘴,身旁人已经打开车门跑没影儿了。

  宽大的衣角迎风扬起,晨光形成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将初冬的凉意裹紧,连同人一块儿拢在其中,凉意化为细细密密的软针一下一下地扎着薄膜又反馈到人身上。

  周绪起眼里带着不可思议,迈开的步子迎风,他顾不上其他。

  扯着破嗓子叫停前面的人,几步跑到人影旁边,他喘着气,和眼前人视线撞上。

  微凉的阳光碎片照亮透过楼栋,在地上投射出金灿灿的影子,也给黑色发梢染上一层金色的油漆。

  周绪起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喜悦诧异惊讶等多种情绪交织上涌,他站直身,尽量不冒昧语气试探:“Excuse me, may I ask what your name is?”

  眼前人在看到他的第一秒就愣住了,嘴角半扬。

  漫画场景的街道边走出一个身材壮实的男人,穿着一件破旧的皮夹克,皮夹克里边是紧身衣。

  夹克有兜,鼓鼓囊囊的兜里装了东西,印出隐约的轮廓。

  男人状似无意地抽了根烟,将烟头随意地丢弃,左手揣着兜。

  他转了个方向,面对清晨开门的店铺,老板正将一盆脏水泼在店门口。

  男人微微发颤的左手紧扣,将兜里的东西掏出来时,他已不再发抖。

  咔哒——

  砰——

  突兀的锐响在长空轰然炸开,尖叫。

  周绪起猛地睁大眼睛,本能地将眼前人推开:“lie down!(卧倒!)”

  尖叫。

  混乱。

  枪响之后,他听到尖叫。

  腹部蹿上股钻心的痛,周绪起说不清是哪儿痛,和阑尾炎发作是的疼痛有点像。

  不对,也不是阑尾。

  他没得过阑尾炎。

  他不知道阑尾炎发作的痛是怎么样的。

  阑尾炎发作有这么痛吗?

  痛?

  好痛。

  他举起捂住肚子的手,看到染红的手掌。

  ……

  有点痛…

  阑尾炎……会流血吗?

  他迷迷糊糊地想………

  ……

  平静的水面,玻璃镜子似的质感。

  周绪起头痛欲裂,他有点疑惑,跳脚的太阳穴令他的疑惑暂停了一瞬间。

  他往脑袋上猛砸两下,步子朝前踉跄,膝盖砰地一声砸进水面。

  膝下长出几道裂纹,他指甲挠着冰面,濒死的鱼似地挺了个身,又抱脑袋又肚子地在冰面上打滚。

  冰面啊。

  又冷又硬。

  水面啊。

  一点也不柔和。

  脑袋啊。

  痛得要死。

  周绪起只觉得要命了,额角汗如雨下,狰狞着脸想:操你大爷的。

  怎么这么痛啊。

  啪——

  水面破开,镜子碎裂成无数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断口锋利,在破碎的瞬间一股脑扎进他体内。

  记忆画面犹如走马灯横贯他的脑神经,碎片割开神经,嘣!

  在神经内部爆炸了。

  肩膀止不住地颤抖,他抹掉脸上的泪,抬起头来。

  看着对面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眼泪又流了下来。

  [哭什么]

  那人弯下腰,眼底情绪很少,嘴角却是弯着的。

  [不知道,我控制不住。]

  他很诚实。

  [太丢脸了]那人叹了口气,[怎么每回见你你都哭]

  [你是谁?]周绪起盯着他。

  那人低头凑近他,笑嘻嘻的,神态动作和他一模一样:[你就是我啊]

  [我不是你,]周绪起摇摇头,过了会儿又问,[难道世界是不科学的?]

  [科学的]那人说,[平行镜面啦]

  [什么意思?]他皱起眉。

  那人想了想,然后说:[不知道]

  [什么——]周绪起的话噎在嘴里,接着笑了起来,指着他说:[你也哭。]

  一把将人拽了下来,擦掉他脸上的眼泪,桃花眼弯了起来问:[哭什么?]

  问话的语气一样一样的。

  [太丢人啦。]他又说。

  被嘲笑的人不想理他,胡乱地抹了把眼,冷着脸说:[你先哭的,有脸笑我]

  片刻,脸凑过去:[你哭我也哭,我哭你也哭啊]

  [你就是我?]周绪起有点迷茫。

  [管呢]那人说,[周总和老妹快急死啦,姜竟那狗逼也很急,快点睁眼]

  [周池回来了?]周绪起眼睛一亮,[她怎么回来的?]

  [管呢]那人又说,[不知道不了解]

  周绪起叹了口气:[挺痛的,老妹这回欠我一个大大的——]

  那人说:[拥抱]

  [又能见到小烦人精了,好久没见了]

  [嗯]

  [我还活着吗?]

  听到这话,那人迷茫地想了会儿,回答:[不知道]

  周绪起沉默了会儿,仰面躺倒:[有点累了]

  那人看着他。

  周绪起开始细数,开始数那一桩桩一件件让他累的事。

  第一件:[不想挣钱了,穷就穷吧]

  那人说:[没书读啊,活着就要花钱]

  周绪起屈服了:[好吧]

  又说:[不想读书啦]

  [不想社交啦]

  [想躺平啦]

  [本地口语很难听懂啦]

  [教授上课讲的都是在放屁]

  [书很难读啦]

  [学习真的很难,听不懂啊]

  [比赛真的很难得奖啦]

  [………]

  [惹男朋友生气啦]

  [不知道男朋友在想什么呀]

  [………]

  那人跟着他一起数,数到沉默,指尖敲了敲镜面,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说:[每年都是这样子的]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周绪起点点头。

  纯白的床单,干净简洁的室内充斥着消毒水味。

  仪器发出嘀嘀嘀的细微响声,小到几乎听不见。

  周绪起指尖弹了下,睁开眼。

  “少爷!”穿着商务的男人见到他睁眼,猛地一拍大腿,惊喜地喊了声。

  “………”这场景怎么似曾相识。

  医务铃被按响。

  周哲一脸焦急地站在一边瞅着医生给自己儿子检查身体,直到医生说没大碍伤口需要静养之后,才猛地松了口气。

  “儿子!”

  周绪起捂着腹部半坐起来,唇色苍白地朝站在床边的人笑了笑,和周哲说过话后,转向站在一边眼泪汪汪的小姑娘。

  周哲说:“这小姑娘每天都来看你,很担心你。”

  周绪起睁着桃花眼注视着小姑娘。

  周池绷不住了,眼泪唰唰的往下流,未经思考喊出口:“哥。”

  周哲:“?”

  周绪起停了下,接得顺口:“没事了,别哭了。”

  周哲:“……”

  应付完一群哭丧着脸的人。

  周绪起知道自己躺了三天,刚要开口顿了顿,咽下嘴里的话。

  他很直接地把周哲几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姜竟,哑着嗓子咳了几声。

  姜竟见状马上给他倒了杯水。

  周绪起沉默了会儿,和他说了声谢谢,接着说:“手机给我用一下。”

  “?”为这事?

  姜竟有些茫然,低头在柜子里摸出周绪起的手机递到他面前:“这儿,请用。”

  周绪起抿了抿唇,瞟了一眼,没接。

  说:“你的。”

  “?”

  “你的手机。”

  姜竟摸不着头脑,还是掏出手机给他:“怎么了?要来干什么?”

  周绪起先看了眼时间,接着在拨号界面摁下烂熟于心的号码,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久到姜竟都反应过来了,诧异地瞪着他。

  他摁下拨号键。

  手机铃声响了好一会儿才接通,接通后没人说话。

  安静了好一会儿,对面才传来他熟悉的声音,音节简单单调:“喂?”

  周绪起呼吸一窒,指尖在被单上滑了滑:“予哥。”

  对面一静,没什么太大反应,可能看到这是跨国电话,猜到了。

  “你听我说好不好,”他垂着眼说,“我那天去喝酒,然后醉了,我不知道——”

  对面打断他。

  周绪起被打断,有点急:“什么都没发生!他们玩游戏,你知道外国人没什么边界感——”

  又被打断。

  周绪起攥着床单:“我以后都不去喝酒不去酒吧了好不好?予哥,行吗?”

  对面缄默着,他隐约听到有什么东西落地,但是声音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两道呼吸跨越国界通过一座又一座的讯号塔静静地纠缠在一起。

  半晌,谢致予说:“哥。”

  周绪起扣紧手机:“嗯?”

  他又喊了一声。

  周绪起眼皮跳了起来,伤口隐隐作痛:“什么?”

  对面沉默着:“……”

  “什么意思?”

  他又问了一遍:“小孤僻你什么意思?”

  “……”

  嘟——

  电话挂断了。

  周绪起难以置信地看着电话挂断后切出的界面,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胸口剧烈起伏。

  “他挂了?”

  他红着眼睛看向身前人,貌似在寻求一个答案。

  霎时,姜竟竟然不知道说什么,瞪着他泛红的眼眶傻了眼。

  他什么时候见过周绪起这样啊。

  他第一次见周绪起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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