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停车场光线昏暗,有辆车车灯闪了两下。
角落里,个高腿长的青年对立站着,旁观者能从他们周身对峙的气场看出他们已经不是学生了,更像事业有成的年轻人。
身后的车打着车灯开出停车场,徒留原地一片沉默在蔓延。
听到问句,里边眉目冷淡的年轻人将抬起的手收了回来,揣进兜里。
手机震动打破悄无声息的沉默,周绪起没等到回答也不在意,看了眼屏幕,抬头冲眼前人笑了笑,指指手机:“我代驾来了。”
“先走了。”和他道了别,转身接起电话。
谢老师希望我给你一个什么样的答复?
背影逐渐远去,留在原地的人垂下眼,干涩的喉头动了动。
砰——
听到砰的一声,周绪起才意识到自己关车门力道大了,将纸袋放在一边,揉了揉额角示意代驾可以上路了。
闭了会儿眼,偏头看向窗外,光影掠过鼻梁嘴唇,周绪起瞅着飞快掠过的树影,瞳孔不怎么聚焦。
四周静下来后,他感受到心跳变重了,一下一下,鼓动地更有力。
他知道那不是心动,不是喜悦,也不是荷尔蒙上升。
他觉得自己冷静得不可思议。
谢致予有很多地方和当年相似,勾得他想起不少模糊的曾经,但总该有人承认,有些感情燃烧至今早已只剩灰烬。
灰烬。
周绪起甚至无法评述自己受到对方暗示后的反应。
周总监现在……有对象吗?
谢老师希望我给你一个什么样的答复?
谢致予没说话。
呼吸沉静幽长,四处扩散填满整个静谧空间,周绪起怀疑自己听到了对方的呼吸,那双黑棕色的眼睛波动,沉默地停下脚步,在原地站直。
周绪起看着他,直到手机震动打破沉默。
不过二十来分钟的车程,宝蓝色的车身再次倒入停车场。
周绪起下了车,拎着袋子朝电梯走去。
在两人分开后的两个月。
在收到笔锋凌厉的“你走”字条后,在他被称呼为九万后,在那之后的两个月。
周绪起打开空白的聊天框,反反复复输入又删除,盯着屏幕半个小时,一句话也没发过去。
谢致予不会知道。
周绪起第一次觉得他的字难看,就是那张折叠整齐的字条。
“你走”。
写得多利落啊。
和写“男朋友”一样漂亮。
回家后又开了瓶酒。
和年少时不一样,周绪起这会儿已经能精准控量了,微醺微醺,既让人有朦胧的感觉又不会醉。
指尖掸了掸酒杯,玻璃发出脆响。
明天还要上班呢。
回忆像折叠的海浪,翻腾过一排排礁石,冲垮栅栏。
和当初冲垮堵在心口纠缠着现实与鸠占鹊巢的栅栏力道一样。
但周绪起已经记不起当初冲垮栅栏的海浪力道有多大了。
他又梦到了一中人潮往来坠着红灯笼的大门口,风呼啸着穿过教学楼里喧嚣的走廊,径直吹进桌椅散乱的教室,门牌上写着:高二一班,教师:莫添。
窗帘被风呼啸着掀了个翻天,扬起时鼓了大包,几乎将四组后座空间全部挤满。
周绪起看到座位上专心写题的男孩子,短袖校服长校裤,左手放松地搭在桌上,指节微微曲着。
脑袋顶上有根头发翘起来了,他伸手去抓。
脚下的砖块变成球场地面,黑色水笔啪嗒掉进习题册夹缝,细长秀气的五指伸展带着篮球砰砰砰往地下砸。
周绪起看到他手臂用力爆出的青筋,小臂肌肉绷紧呈现出流畅线条,抬手传球时空荡的校服勾勒出腰部轮廓。
冷淡的眉眼看了过来——
丹凤眼高鼻梁,嘴唇稍薄,脸型轮廓正好,风尖啸着穿过摩擦声遍地的球场,周绪起看到那正中的人,像清风明月。
清风明月戴上眼镜,穿上衬衫长裤,枪声在上面打了两个洞,黑色长管作为饰品填补了耳洞。
[周总监。]
周绪起和那双极其冷淡的眼睛对视。
站在眼前的,不再是年少的清风明月,是人人称道的谢建筑设计师。
修建多年的赛道四处刻着细小的划痕,黑色轮胎蹭过地面,摩擦出一道火花。
摩托跃过障碍,自高空坠落,猛地砸到地上,驾驶的人拧了拧把手,引擎发出丝滑的轰鸣,破开风声一路往前。
商阔站在赛道边看着场上的人,隐约能看到衬衫西裤下裹着的极强爆发力。
丢了瓶水过去。
周绪起从摩托上翻身下来,衬衫袖子上折,垂坠感极强的裤脚垂落。
拧开水喝了大半瓶,喉结滚动着咽下极速下落的液体。
“喝这么急,”商阔抱着手臂看他,学着江进的口吻,“没人和你抢这一口水。”
周绪起喝完擦了擦嘴,拨了拨沾湿的领口,往台阶上坐了下去。
拎着瓶口的手臂线条收紧呈现出力量感。
这一刻,商阔终于承认他长大了的事实。
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将打了发胶的发型揉散,有些不自然地说:“还…真挺不习惯。”
周绪起下了班过来的,他回国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衬衫西裤,一身商业精英的打扮,当年的男孩儿都有他高了,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
霎时间受到强烈且直观的冲击,商阔差点不敢认。
犹豫了一秒走过去和他抱了抱。
此刻从赛道上下来,大口喝水席地而坐,姿态落拓的周绪起才让商阔找到点熟悉感。
他看了又看总觉得哪里不对。
周绪起笑了起来,放下矿泉水瓶,看着他紧皱的眉头稍微纠结的表情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臭小子,”商阔松开眉毛,拍了拍他的脑袋,“长大了很得意?”
“是啊。”周绪起笑着说。
匆匆忙忙十来年,周绪起出国后,和商阔江进见得很少,上次见面还是三年前,他那会儿在国外工作,回国和周哲过年,顺道来拜访了一下,穿得很休闲,是大学生的装束。
商阔那会儿没觉得他长大多少,只是性格收敛了点温和了点。
哪成想今天一见,直接推翻他从前的认知。
这家伙原来已经工作很多年了。
能挣钱了,在人生的赛道上如鱼得水。
在意识到当初的少年长大之前,商阔从来没觉得自己老了。
周绪起抽了抽衬衫袖子,笑着看他:“要不要和江哥说一下?认知被推翻了?”
江进在非洲拍狮子,去了差不多有一年。
商阔看着他,眉毛又动了起来说:“你知道你现在……”
周绪起看着他。
商阔试图想出一个形容词:“…笑起来……”
“虚伪,”周绪起帮他说出来了,“是吧?”
商阔一顿:“……”
“哈哈哈哈哈哈……”周绪起没控制住,放声大笑,“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商哥。”
商阔哎了声。
周绪起继续笑:“哈哈哈哈哈哈。”
商阔:“……”
在放肆笑声的感染下,商阔也笑了两声,瞅着眼前人笑得眉飞色舞的脸,好笑地拍了拍他的手臂:“臭小子。”
又问:“不绷?”
视线落在他西裤的褶皱上。
周绪起拍了拍腿,摸了摸大腿边的裤缝:“绷,刚刚差点下不来车。”
西裤剪裁修身,勾勒出笔直的长腿,他上摩托艰难下摩托更艰难。
商阔看了看赛道:“我都怕你摔了。”
刚刚那一通跑圈裤子没绷,人没摔,好事成双。
周绪起笑了声,朝停靠在一边的摩托仰了仰下巴:“穿着这一身感觉它在排斥我。”
“它烦你人模狗样,衣冠楚楚。”商阔说。
周绪起嘿了声,没反驳,又笑。
商阔给台阶上岔着腿的人拍了张照。
照片里的青年打了发胶的发型散乱,几根头发垂到眉骨,眼睛弯起来,嘴角带笑,笑容敛去了体面,真心实意的,和当年的少年隐隐重叠。
按下原图发了过去。
聊天界面跳出来,顶上早早有一张周绪起跑圈时候拍的模糊侧影。
打了行字又删掉。
周绪起偏头看了一眼,忽然意识到商阔给江进发消息的样子和他身边某些情侣互发消息的样子很像。
头顶攒着团云,他抬头看了看,又看向远方。
可能……当初他也是这样吧。
“江哥去多久了?”
商阔没发文字,只是把图传了上去,收起手机:“去年三月去的,一年多了。”
江进爱自由,对摄影有着充沛的热情,不可能一辈子拘在盘山,三十多的时候跑遍全国,三十五之后去了南北极,现在四十出头又跑去非洲。
他说要趁着年轻多跑跑,不然老了就没精力了。
周绪起拎起水瓶,望向远处的赛障,像是感叹:“一年啊。”
“小予。”
裴柳近几年养生了许多,穿衣风格逐渐从简,打了耳洞的耳朵一两年没戴耳钉,左耳耳洞愈合了一个。
当年开酒吧开密室逃脱的短发酷姐如今也留了长发,微微披散至肩膀。
谢致予给她倒了杯水:“小裴姐。”
裴柳揉了揉他的脑袋,扯开椅子入座:“瞧着又高了。”
“小裴姐,”谢致予看向她,语气有点无奈:“我二十岁就不长了。”
裴柳笑着摆了摆手:“和你客套一下。”
她和现女友的感情不错,最近一块儿去旅游,和谢致予有一段时间没见了。
菜差不多上齐了,餐厅处于商场内,没有包间,位置是隔座。
暖色系灯光,桌子是木头桌子,颜色偏黑。
谢致予能从右手边透明玻璃窗看到商场里的小孩儿拿着气球乱跑。
“找我什么事?”裴柳拿起筷子夹了片鱼肉。
前几天谢致予在微信上说找她有点事儿,没说具体是什么事,于是两人约了个时间在这里见面。
对座的青年生得好啊,五官安在那张脸上恰到好处,耳朵上架着银框细边的眼镜,低头抬头给人种斯文又冷淡的既视感。
裴柳视线掠过他的耳垂,上面坠着块圆形凹凸感极强的银块子。
光看外表她总觉得谢致予没长大多少,以至于时至今日她仍然能心安理得地喊出那句“小予”。
谢致予夹了片鱼肉,叠到米饭上,语调平淡地说:“他……回国了。”
“谁?”裴柳第一反应是懵的。
他他他是指代,谢致予可以对着周绪起叫周总监,对着其他人用“他”的指称。
深谙于心的是他明白他已经不能再沿用从前对周绪起的称呼了,无论是哥绪哥亦或是全名,这些称呼都不适合由他说出口。
生意人多精明,裴柳一看到他沉默就反应过来了:“……小绪啊。”
谢致予点点头,很多话貌似没那么难说出口,说得很顺畅:“事务所和他们合作了一个项目。”
顿了顿:“我们…见到了。”
裴柳懂了,放下筷子问他:“所以你……现在想怎么样?”
裴柳都不用猜,看到谢致予这副样子这番举动,甚至特意约她出来吃饭就明白了。
拨了拨耳钉,谢致予静了会儿,在心底去掉不确定的修饰词,坦白地说:“我还是想和他在一起。”
裴柳眼皮一跳。
她感到诧异,可看到眼前神色认真的人又觉得没那么不可思议了。
谢致予语气平和地重述前些天两人吃完饭后在停车场里发生的事情,包括他们隐隐约约的对峙,周绪起那句以退为进似是而非的反问。
裴柳听着他平静的讲述,刹那间发觉对座的人是真的长大了。
不是当初哭着喊着“姐,我好想他”的小孩儿了。
“他没对象。”裴柳笃定。
谢致予迟缓地点了点头。
“如果他非单身他不会这么说,”裴柳说,“你们……”
谢致予等着她。
“他这么说......”裴柳分析了下周绪起的心理,抬眼看到对座青年眼底的殷切,叹了口气:“大概对你也有点意思,你们可以再接触一下,好好聊聊。”
有点意思?
余情未了?
藕断丝连?
连续不断的词语蹦出来,谢致予头一回这么自恋。
“36了还要帮小孩解决感情问题……”芥麦茶热气腾腾,裴柳喝了口茶,觉得有点好笑嘀咕了句。
谢致予将筷子搭在骨架上,双手交握,瞅着米饭上那片凉了的鱼出神。
裴柳朝他打了个响指。
出神的人抬眼。
修剪整齐的指甲摩挲着杯口:“你身体好点了吗?”
谢致予愣了下,看了眼窗外才说:“好了。”
“心情上没波动?”裴柳犹疑着把问题具体化。
他摇了摇头:“没波动。”
裴柳安静地注视着他。
其实很多年前就好了。
谢致予垂下眼,伸手拿起筷子:“段哥说我好了,他给了我一罐糖,让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头顶的云向前漂移,周绪起目光跟着它转动。
商阔和他讲了些话,周绪起接得很流畅,话题结束后还能开启另一个同样有趣的话题。
手机震了震,低头看到锁屏上的备注,指尖顿了一秒,解锁滑进微信。
月亮头像跳了出来。
谢老师:我等你答复。
谢老师希望我给你一个什么样的答复?
我等你答复。
我等你。
我们或许可以再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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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