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惨淡愁云的夜色破开一道金色的裂缝,遥远的天地交界缓缓驶来一艘白色的山丘。朝阳金红色壮丽的光辉倒映在幽深如墨的层层波浪之间,碎金浮浪,海鸥浅飞,呜呜的鸣笛声叫醒了港口里每个昏昏欲睡的眼睛。

阿尔弗雷德一个人走到等候室的窗边,两只手支着窗沿,远眺游艇一点一点靠岸。

就在刚才,他接到亚瑟的电话,开门见山地说他已经决定和斯科特停战了。一开始阿尔弗雷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停战不就意味着他要放弃的自己复仇?他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甚至赌上生命的代价,真的肯就这样放弃?阿尔弗雷德提出自己的怀疑,但对方的回答却令他感到意外。

“罗伯特手里有我的把柄,一旦公开,会造成严重的后果,我担心他会对你们不利。”

“你这么说不是指望我对你说‘谢谢,我亲爱的哥哥’吧?”

“梦里也不指望。”

阿尔弗雷德轻嗤一声,忽然从纷乱的脑海里抓到一条重要的思绪。

“你能确定你和他停战之后,你的把柄不会东窗事发?”

“现在证据在我手里,这是一笔交易。”

“随你吧,一开始我就对你俩的事不感冒。”这一刻他本该感到轻松,但实际上并没有完全如此。一个疯子选择不顾一切复仇是件可怕的事,可当一个疯子放弃复仇,似乎比前者没有好到哪里去。停顿一秒,“还有一件事,你选择放弃和他争斗是你自己的决定,不要把这笔账算在王耀头上。我了解你,你向来像个老会计手里的计算器,爱找人算账。”

“阿尔弗,我对他的爱比起你只多不少。”

“这才是我最担心的事。”

最后两个人的通话不欢而散。


电话挂断不久,游艇靠岸了。隔壁的等候厅率先打开门,里面涌出一群叽叽喳喳的白色小鸟,楼梯间的上空顿时洋溢着兴奋又热切的氛围。她们个个体态优雅,盛装打扮,如一条欢快流淌的乳白色的溪水快速流下了扶手楼梯——之前阿尔弗雷德就听冬妮娅说这次会邀请一个今年爆火的杂技舞团登船,她们在整个北美的巡演场场爆火,上个月甚至被邀请去白宫演出,想来就是她们了。

阿尔弗雷德难得展现绅士风度,倚靠在靠窗的一角等待这群百灵鸟们奔赴锁住她们的鸟笼。他从背后欣赏着她们优美灵动的身姿,轻轻飘起来的心情,类同于每次喝第一口可乐时气泡在他的舌尖轻轻炸开的感觉,但对于几道别有用意的挑逗目光他却熟视无睹。

又一次登上了A号游艇,恰巧碰上三五个阿尔弗雷德叫不上名的熟人要把游艇里的三架海上摩托艇放下来,他们热情招呼阿尔弗雷德一起,但他以自己还没换衣服,不想耽误他们玩乐的时间为由婉拒了邀请;他继续哼着不知名的曲子,在朝阳照映的金色甲板上闲庭信步,等慢悠悠地转到船的右后方,他的注意力被港口前那些小商小贩们繁忙的身影所吸引。有高有矮,又胖又瘦……他们像来自世界各地的各种品种的蚂蚁在那处拥挤的平台上攒动。

忽然他听到头顶的舷窗被“啪嗒”一声打开,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探出头,“你!对,就是你,你是卖酒的是吗?”听声音是醉醺醺的。

一个穿着浅灰色夹克、正搬酒箱的壮硕男人忽然顿住,在确认船上的人是在和自己说话,才僵硬又懵懂地点点头。接着他的妻子和看起来不到10岁的孩子也围过来,在原地围了一堵三角形的墙。

“先生,你、你是要买酒吗?”男人咽了咽口水,谨慎地发问。

“呼——大早上的听到这他妈的废话,我找你不是买酒难道是买你的老二泡我的威士忌吗?”

话音刚落,舷窗里立刻爆笑起来,哄闹了一阵才看到那个醉醺醺的男人叼着烟又探出头,目光冷峻地俯视着那三个小黑点。

“欸——!卖不卖了?”

“卖,卖!当然卖!”

男人连忙放下酒箱,脸色涨红,一边在衣服上随便擦了擦沾灰的手,一边眼睛快速巡过自己的一众酒箱。阿尔弗雷德发誓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男人眼中的算计,他想找出最赚钱的一种酒好好敲船上的人一笔。对此,阿尔弗雷德只能笑着摇头,那是只有同一个圈子里的人才懂的神秘表情。

“先生,这款酒是我手上最好的白葡萄酒,我上个月才从一个西班牙的酒……酒商那里收的货!只有这三瓶!”

“那就全拿上来吧。我觉得够了,当作游戏输了的惩罚足够了。”后面一句话明显是对房间里的人说的。

“但是先生,这一瓶的价格比较贵,您能接受吗……?”

“贵?”男人再次探出头,“你说说多少钱?”

“一瓶两百欧。”舷窗里的男人一时没有回答。酒贩子立刻心虚不已,最后竟主动提出可以优惠到一百欧。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格雷格。”

“好的,格瑞。我的朋友,你是对我们产生了什么误会,通俗一点说,我一个月进账的利润是十个格瑞倒卖一辈子假酒也挣不到的数字。为了消解这种误会,我建议我们玩个无伤大雅的游戏,现在我开一张五十万的支票,看到了吗?这是一张五十万的支票,你身边的这个小男孩儿是你的孩子?好,那么就让他上来送酒,酒送到,这五十万就给你们怎么样?当然了,前提是必须在……嗯,让我瞧瞧,三分钟之内送到这里。——哦!感谢美丽的克拉丽莎的慷慨资助,现在游戏奖金已经叠加到了一百万了!格瑞,要来试试吗?这可是整整一百万啊!”

听到这里,阿尔弗雷德已经能预感到之后的走向,他立刻皱起眉头,介入这场对话。

“杜邦尼特先生——!”

听到熟悉的声音,男人低头朝一楼甲板上瞅了瞅,发现那里站着的是阿尔弗雷德·琼斯,立刻喜笑颜开,热情地朝他招了招手。

“哦!原来阿尔弗在这里,那正好劳烦你做个赌局的见证人,我们答应要给这孩子一百万,只要他把酒按时送上来。”

“你是喝醉了在说胡话,杜邦尼特先生,到此为止吧。”

“嗨哟!这可不是什么拿人取乐,只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交易行为。他们付出劳动,我付出金钱,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公平的事吗?嘿,瑞格,还是格瑞,算了不重要,你同意我的提议吗?”

岸边的酒贩子神色惶惶。妻子抓着他的手臂,无言地暗示,而在一番挣扎之后,他的巨掌最终落在男孩儿的肩膀,并把他推出来。

“这就对喽。”杜邦尼特先生给他们鼓了鼓掌,然后掏出手机调出倒计时,在窗边朝他们晃了晃,“那么——开始。”


三分钟一到,舷窗里又一次传来爆笑声,随之飘下来一片片碎纸,一片恰好落在阿尔弗雷德的金发上,他取下来一看,正是那两张五十万的支票的一角。

“太——遗憾了!小瑞格先生,就差一点点,如果不是你刚刚进门不慎摔了一跤,时间应该刚刚好的,太可惜了!既然如此,我们都要遵守游戏规则,放弃你妈的百万美梦,拿着这两百欧滚回现实世界吧!……哦——!抱歉我用词粗鲁,但你们刚刚竟敢用区区两百欧来侮辱我,也着实令我生气,这下我们都扯平了。好了别像个娘儿们一样哭哭啼啼的,拿着钱快滚吧。”

舷窗里的声音格外洪亮,站在岸边的那对父母听得一清二楚。虽然在游艇巨大的阴影下,他们的神色都变得模糊不清,但阿尔弗雷德却注意到了男人渐渐收紧的拳头,隐忍的怒火使他看起来像是只栅栏里的随时会发狂的公牛。于是阿尔弗雷德拨通了这艘船上随行律师的电话。

过了一会儿,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垂头丧气、浑身被汗水浸湿的男孩儿。他走上前把孩子拉住,解下自己的手表,交到他手上。“振作起来,你以后会是一个好的前锋。”男孩儿快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半怯半恨,最终一言不发地抓着那枚手表走下了游艇。

“先生,保密协议已经让他们签好了。”律师拿着签好的文件回到船上,对阿尔弗雷德汇报道。

“嗯,你回去忙吧。”

“杂种。”

在酒贩子夫妻看到孩子掏出手表的那一刻,男人喃喃地谩骂。声音不大不小,恰好传进阿尔弗雷德的耳朵里,但他却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太阳升起来了。


杂技舞团的团长似乎为了这次商演特地更新了节目,许多都是不曾在公开巡演中见到的新花样。其中最吸引人眼球的节目,是舞团美女首席身穿红色玫瑰样式的服装,一边站在烈火中表演惊险的动作,一边身上的玫瑰会随着她的动作变换颜色,最后当玫瑰燃成白色时,她会在空中脱下服装随机将玫瑰抛给一位幸运观众。

为此,冬妮娅特地把整个二楼的座椅都腾空了,只留下中心的舞台。许多客人都选择来三楼的连廊观看表演,阿尔弗雷德也不例外。当时他正和一位捷克的客人把酒言欢,看到演出开始,索性就倚靠在旁边的圆柱上,一边托着酒杯一边欣赏演出。

正当他看得起劲,忽然身后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阿尔弗,好久不见。”

阿尔弗雷德闻声转头,一个目光精明、戴着条纹圆帽的中年人正笑着看着他,然而他的心中却顿时警钟大作。


两个人在一间安静的会议室面对面坐下。中年人脱下头顶圆边的条纹帽,放在膝盖上,灰白又稍显凌乱的头发暴露在空气中。

“克莱曼,好久不见,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又见到你。”

眼前这个中年人是他之前在曼哈顿认识的以色列商人,产业主要涉及娱乐和海运,然而他大多数公司都是零业务的皮包公司,因为他并不靠这些赚钱,或者说这些只是替他洗钱顺带掩人耳目的工具而已。前段时间他还看到新闻报道他竞选以色列的议会议员成功的消息,现在在以色列可谓是炙手可热又臭名昭著。

中年人冲他笑了笑,取下眼镜用手帕轻拭,不动声色地掩饰了灰眼睛中的精光。

“我的老朋友不肯给我发请柬,我只能厚着脸皮来看望我的朋友了。离开曼哈顿之后你过得如何?”

“吃了十几个月牢饭,还算不错。”

对方听后哈哈笑了几声,重新戴好眼镜,夸赞他一如既往如此幽默。

“这艘游艇真不错,我应该在特拉维斯也买一艘玩玩,”一边说,他一边拍了拍扶手,目光在空间四处打量了一圈,“我听说你和你哥哥亚瑟和好了,这艘就是他买下来交给你的,是吗?”

“你的消息挺灵通。”阿尔弗雷德说,“好听的客套话向来不是我的长项,不如我们跳过这些繁文缛节,直接一点。你找我到底有何贵干?”

“哈,你还真是一点没变。好吧,那我也实话实说了,我希望你能把我引荐给柯克兰先生,我有个不错的提议他绝对会感兴趣。”

“洗耳恭听。”

那双眼镜蛇般的灰眼珠转了转,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自己有意向A.K.集团投资的计划透露给了对方,不过具体金额以及方案他却讳莫如深,不肯交底,只说柯克兰先生一定会感兴趣。

“怎么,现在整个以色列都不能满足你了吗?还需要把坏钱转移到英国来?如果你是抱着这样的目的前来,那么我只能说抱歉了,克莱曼,我们两个都习惯了做点小生意,无意参与你的大买卖。”

克莱曼并不因为对方拒绝自己而感到恼火,甚至不令他感到意外。在来之前他就已经详细调查过柯克兰集团以及现在的A.K.集团的情况,所以他有足够的自信自己的提议能令他们两个心动。

在对方起身正欲离开房间时,克莱曼气定神闲地开口:“如果我说我可以帮助你们对付斯科特和他背后的拥趸呢?”

阿尔弗雷德的背影蓦然定在原地。

克莱曼继续慢慢地说:“斯科特的势力长期盘踞在东欧通往亚洲的线上,并且打压我的船队,抢走了我不少的生意,除去斯科特的势力于我而言也是除去心腹大患。我想至少在这一点,我们可以达成共识。而且由于斯科特为人霸道嚣张,损人利己,四处立敌,有像我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只要我们能建立稳定的合作关系,我也乐意充当中间人,把我的朋友们介绍给你们。”

阿尔弗雷德回答:“如果你能早来几天,或许这个提议真的会让我们心动。但可惜,我们现在已经和他停战了。”

“停战,”克莱曼扬了扬眉毛,出于惊讶所以无意识跟着重复了一遍,但随即又因为感到可笑而摇摇头。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着装,然后走到阿尔弗雷德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基督徒与忠诚一同来到名利场,离开前忠诚却被判火刑,只有基督徒一人仓皇逃离了名利场。商场如同战场,没有忠诚可言,只要还有利益可以攫取,战火随时重燃。烦请转告柯克兰先生,我随时恭候他的光临,并且乐意为他效劳。相信我们不久后就会再见的,老朋友。”说完,克莱曼戴上帽子,离开了房间。

这件事应该告诉亚瑟吗?阿尔弗雷德手里握着手机,心底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克莱曼戴着眼镜的模样实在像极了一条蠢蠢欲动的中东毒蛇,而蛇通常都意味着挑动人类欲望带来灾难的使者。亚瑟真的能抵抗住诱惑,保证那颗复仇的心不会死灰复燃吗?阿尔弗雷德站在原地思索再三,最终还是把手机装进衣兜。


在今早第45通电话以被挂断告终,王耀像泄了气的皮球,仰面躺在自己的座椅上,目光无神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一动也不动。午饭时间到了,耳边传来同事们嬉笑的声音,而王耀只觉得他们聒噪。

“你不去吃饭?”

忽然眼前倒着出现一张蓄着短胡的男人的脸,王耀吓得噌一下起身,却没想到起得太猛,额角正好撞上对方的额头,两个人都吃痛地叫出声。

“对、对不起,波诺弗瓦先生。”王耀赶紧道歉,表面上心虚地盯着地板,实际上腹诽着这个法国佬怎么会突然出现,连个脚步声都没有!

本以为这个法国牌炮仗又要冲着他噼里啪啦一顿输出,但实际上——“没事,先去吃饭吧。”说完,法国炮仗越过他离开了办公室。

这就完了?王耀呼吸一滞,黑眼珠在眼眶里错愕地打转,今天不列颠的太阳真的是从西边升起来的吧?而且这几天反常的事不仅这一件,这位公认的工作狂+大忙人,居然昨天破天荒主动询问他的工作进度,差点没让王耀把眼睛珠子瞪出来。


在种种反常事件的中,唯一正常的就是他的业绩还是颗粒无收,稳坐倒数的宝座。

拨出的电话平均不到两分钟就被对方以各种理由挂断,最奇葩的当属有一回他聊了没两分钟,忽然听到对面传来暧昧的喘息声,吓得他当即挂断了电话;洋洋洒洒写了两三页的产品开发信,发出去却如泥牛入海,好不容易上周收到了一封询盘邮件,顾客张口要订购两千件的新品,王耀摩拳擦掌,鼓足干劲,折腾了一早上才算好运费和报价发了过去,结果对方从此失联。后来还是波诺弗瓦大发善心告诉他,这种不先询问产品的详细情况,上来直接大量订购的都是同行的圈套,目的是为了搜集报价信息。真心喂了狗的王耀,当晚崩溃地吃了一整兜砂糖橘,痛骂世风日下,人心叵测。

由于日常忙于工作,王耀渐渐顾不上给自己准备盒饭,“自甘堕落”开始在公司食堂吃午饭。从开始的难以下咽,到现在备份榨菜也能吃,王耀含泪感慨自己不是被生活而是被英国土豆磨平了棱角。

他打完饭找了个角落坐下,望着几根黑血肠和芝士土豆以及一份派,王耀一时不知该从何下口,最后突发奇想,干脆掏出手机看看有没有客户回复自己的邮件。很好,没有,王耀又放下手机,开始与自己的午饭较劲。

“王耀,你不喜欢今天的午饭吗?”

头顶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王耀循声望去——栗色斜刘海下露出一双猫似的绿眼睛,眉毛修得有棱有角——看着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在哪儿见过。对方似乎是看出他眼中的犹疑,于是放下自己的餐盘,比了一个戴眼镜的手势。王耀一下子反应过来,原来是那天在电梯里遇见的女人!

“抱歉,记性不太好……”

“伊丽莎白。”

“对,伊丽莎白,这次记住了。”王耀讪笑,“没想到在这里能再见到你。要一起吃午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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