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异能>沾洲叹>第64章 64

  下山的路上,祝神在贺兰破怀里昏死过去。

  丘墟偏僻,山路颠簸,荒野之外还是荒野,贺兰破为了不让他过多受风,一离开风雪地,就寻了处干燥温暖的山洞将祝神安置进去。

  祝神身上裹了两层衣裳,贺兰破微微探手进去摸了摸他的体温,心口处还是热的,别的也摸不出来了。

  他在冰川之下待了近半年,甫一出来,又上了丘墟。若论体温,他比祝神更像一个死人,只是寒气仿佛已经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于他行动无碍。贺兰破从头发到四肢,浑身上下除了冷还是冷。

  而人间正是暖春。

  他不敢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温暖祝神,在山洞附近捡了些树枝,用棕叶捧了溪水回去,祝神喝不进水,他便用指腹蘸着在祝神嘴唇点了一圈以保湿润,接着扭头回去生火。

  去年中秋他与祝神观音庙一别后,便断断续续没了音信——贺兰破花八十万重金拜托的那位女法师——越郎,戚长敛在引诱控制祝神的同时察觉到了她的念力,因此对她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追杀。越郎东躲西藏,也不断试着联络贺兰破,每一次冒出点风声都无一例外被戚长敛捕捉到,因此只能把脑袋一缩,当起地鼠来。

  他们三个,贺兰破追查戚长敛,戚长敛追杀越郎,而越郎在联系贺兰破与躲避戚长敛之间来回摇摆,竟成就了个贺戚二人互不知晓彼此真实目的的格局。戚长敛只当贺兰破是祝神下山勾搭的小情郎,并不知晓暗地里派女法师追查自己的人就是他;而贺兰破,则因为身无念力又被祝神隐瞒,从一开始就不知道戚长敛一直在祝神身边。

  直到那次,越郎终于同贺兰破接头,告诉他自己有了凤辜的下落。

  其实并非是她找到的凤辜,而是凤辜找上的她。

  人念合一的法师,世间只此一个。只要凤辜愿意,念力探及整个沾洲,也不会使人察觉,除非他自己有意召唤。

  当越郎感知到凤辜的念力时,对方的念息已非常微弱,只在朦胧中指示她将贺兰破带到梓泽边上。

  至于凤辜如何知道她与贺兰破的关系,这也并非她能探查的。

  越郎照吩咐要将贺兰破带去梓泽,临走前贺兰破找过一次祝神——那个十二月的清晨,因为小鱼滚下床的一声哭鸣,祝神哄了一早上,屋内屋外的两个人终究没有见上面。

  跋涉千里,站在百尺冰川上,越郎告诉他:“往下走,找到盘龙钟。敲响钟声,凤辜便出现了。”

  冰面之下仍旧是冰,往下要如何走?除非自己开出一条路来。

  贺兰破用刀一寸一寸地挖,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挖到盘龙钟的位置。

  他一言不发地干起来,越郎一遍一遍重复叮嘱:“在你见到凤辜之前,不要回头。”

  贺兰破蓦地仰首道:“不行。”

  他可以挖一时,一天,一个月,但不能长长久久没个休止地挖下去。身后还有那么多事没做,戚长敛也没有找到,祝神还在外面流浪,自己怎么可能把时间无止境地耗费在这个冰川上?

  贺兰破不了解凤辜,故而越郎尽可能简短地解释:“凤辜与戚长敛是至交,是这世上唯一也是最有可能了解戚长敛一切的人。”

  她顿了顿,又欲言又止地道:“我听说……人念合一的法师,知悉世间来去万物。”

  她暗示至此,也不敢多言,梓泽寒气逼人,是凤辜的念力在指示她应该离开了。

  贺兰破在原地若有所思片刻——只是片刻,便蹲在冰面继续往下挖了。

  与其浪费时间纠结是否要做这件事,不如立马就做。

  没有什么是不能开始的,也没有什么是除了祝神以外不能放弃的。若真到了不得不离开那一刻,他也能舍弃所有成果抬腿就走。

  贺兰破留在了梓泽,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这一件事。

  起先他没觉得饿,也没觉得冷,过了很久他意识到这一点时,第一反应是自己需要找一个记录时间的法子。

  梓泽有正常的日夜更替,只是他一个人在这里,日子久了也会遗忘年月。

  于是每过一轮日升月落,他便割下一根发丝包起来,提醒自己现在是何年何月何日。

  在梓泽的第一个月,他的刀变钝了。钝刀使他的速度慢了下来,贺兰破并不在意,因为除了刀他没有更好的工具——既然没有,就在有限的条件里做到最好。

  很快贺兰破遇上第二个问题,他的身体失去了对温度的感知。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对疲倦、饥饿以及寒冷的免疫兴许是源于未知深处的凤辜的力量,但这力量无法阻止正常的肉身对环境的反应,渐渐的他的手摸到冰川时感觉不到凉意,他便明白自己的身体此时比寒冰更冷了。

  不知日后出去了,还能不能恢复如常,若是不能,那便得时刻注意着别在祝神身边待久了,毕竟祝神是很怕冷的。

  贺兰破生出这个想法时短暂的黯然了一下,手上却没因此落下速度。

  第二个月,他在冰川中看见了蛇。

  蜿蜒的,细长的,静止在冰块里的,一条条细微的黑影。

  那时他已经挖出一个冰窟,自己站在深处,抬头不见天日,靠着头顶冰岩的颜色判断黑夜白天。

  贺兰破对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模糊黑影思索着,先试探着往脚下又使了一刀。最新铲起来的冰块下,是几片青油油的蛇鳞,像一条往上涌动的蛇正抵在冰面上等待冲破而出。

  他略略退了半步,又撬了一刀。

  蛇头露了出来。

  下一瞬,那条蛇猛然从冰岩里整条窜出,直冲贺兰破眼睛叼来!

  好在他早有防备,抬手一扫,蛇身分成两半,又用粗糙的刀尖将蛇脑袋钉在脚下,直等它不动了再拔出来。

  此后贺兰破万分小心,一路铲冰,一路杀蛇,架不住越往深了走蛇就越多,后面几乎是一铲子下去就是一窝蛇蜂拥而出,最后几天的时间里,他周围的冰岩便接近黑色——冰面下全是蛇,从四周到脚底,一片蛇海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只要他往下挖一刀,便要预备着杀死一堆蛇。

  遇见那条巨蟒时贺兰破的刀早已是个卷刃的状态,他一转头便能和周围冰岩里无数条凝固的青蛇对视,它们静止不动,却好似每一条都在贺兰破耳边呼吸,只要他稍微放松警惕,它们就能找到突破口趁机将他咬得尸骨无存——这样的痛苦,正是祝神在那所不见天日的小木屋里没日没夜所受的幻觉与折磨。

  他挖了太久,正靠着身后的冰岩喘气,四周忽然便天摇地动,仿佛快把这一片冰川震碎。

  贺兰破尚来不见看清,恍惚就觉得一个大块的黑色阴影往自己眼前冲来,一个眨眼就冲破了他跟前的冰岩,带着那一块的蛇群都涌动着飞过来。

  他当即一躲,大块头便当着他的面,从一块冰岩撞进另一块冰岩,留一条滑带在两块冰岩之间穿动。

  贺兰破一瞧,这哪里是滑带,这是碗口粗的蟒蛇的身体!

  蟒蛇以飞快的速度在冰块里闯了一圈,瞄准他的位置,突然掉头,冲破冰块朝着贺兰破张开血盆大口。

  接下来便是一场恶战。

  贺兰破记不清与巨蟒缠斗时顺便砍了多少条蛇喽啰,总之他一刀将蟒蛇七寸捅个对穿扎在身下时,那些死的活的小蛇尸体近乎淹没他的小腿。

  刀是不能拔了,贺兰破看明白这是条不死的,七寸被捅穿了眼珠子还滴溜溜跟着他转。

  他没了剑,心里估摸接下来再遇见蛇只能赤手空拳上阵,实在不行就往回跑吧。他能死在祝神身边,但不能死在蛇阵里,这不划算。

  他把腿从蛇堆里抽出来,再一转头,眼前豁然变了景象。

  冰岩没了,蛇海没了,眼前空空荡荡一块空旷无边的冰面,冰面上放着一间小屋那么大的四四方方的冰块,透过冰块隐约能看见里头三块甲片,甲片顶端相聚,尾部散开。

  那甲片模样看不真切,故而判断不出是什么材质,贺兰破慢慢走近,觉得那形状像个钟。

  盘龙钟——钟找到了,那盘的龙呢?

  他心灵福至,低头往脚下一看——脚底的冰面下,距离他很远的深度,模糊有一条蛇的影子。

  那条蛇长度不可估量,体型极其庞大,团了数圈,盘踞出一片湖海的范围,一动不动,似在沉睡。

  贺兰破蹲下身,用手掌贴在冰面上,有非常微末而持续的震动传到他的掌心。

  他隔着数尺冰岩,看见蛇身盘踞的中心有一处鲜红颜色,因离得太远,只见颜色,不见具体样貌。

  这便是盘龙钟下的“龙”了。

  既已确定,他便不再犹豫,记得越郎所说要敲响盘龙钟方可得见凤辜,拿他首先触摸到钟才行。

  没了刀的贺兰破开始徒手刨钟。

  指尖划过冰块是没有寒冷的感觉的,因为他的身体已足够冰凉。正因冰凉,他的痛感也变得麻木,以至于挖得十指溃烂,血肉横飞,他仍能以正常的速度挖开冰块。

  指头挖得见了白骨,触碰到钟身的那一瞬,连响声也是血淋淋的。

  “贺兰破。”

  有人忽然在身后叫他,声音都带着伶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