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异能>天缘定君>第 36 章

“凤教主!”

尔朱颀深夜只身离开逍遥京追赶凤华尹,那人飞速疾行一路向北,比流星更快,尔朱颀只得抽出杼纾剑呼啸而出,才截断他勉强追上。

听见有人叫唤,凤华尹早已认出了背后之人,军情紧急,他不想有任何耽搁,一心朝昭王所说的扶风地界赶去。

“凤教主留步!”尔朱颀行如离弦之箭,飞速逼近凤华尹,趁对方没有防备,瞬间而至,收了长剑一把搂住了他的腰,两人合抱着一同飞驰在夜空星幕下。

风声嗡嗡巨响,尔朱颀与凤华尹鼻尖相对,他笑容全展,“走得太快了,见了我还是不愿停下脚步。”

“放开!”凤华尹一时挣脱不能,冷声道,“尔朱庄主难道要误了战机!”

“非也非也,”尔朱颀并没有紧抓不放,人已追上,他松开了手,“情况有变,我来请凤教主回逍遥京。”

“哼!”凤华尹被绊住了行程,心情十分不悦,难得将情绪外现,显然是怒意已到顶点,“非常适合之时行非常之事,既然领命出征,必取得胜利才回。”他无心和尔朱颀多言,转身就要离开,估算路程,扶风地界已到,白羽登仙阁亦不远了。

“凤教主,昭王亲自命令我带你回逍遥京,”尔朱颀拦住去路,郑重道,“尊上不见踪迹,战事有变,你须与我一同回都城再好好盘算。”

凤华尹得知赵元旭失踪也是一惊,看了一眼尔朱颀随即眺望茫茫无垠的北方,“尔朱庄主请回。”

“你这是要抗命?”尔朱颀读心术一般,洞穿了凤华尹想要继续北行。

“战事已开,我率伏兵前往妙京,漠狄的都城一旦受困,逍遥京之围自解。”凤华尹匆匆现出符纸,再将赶路,被尔朱颀一把抢过,“你这是叛臣所为!”一向洒脱的尔朱庄主也有色厉的时刻。

凤华尹不想分辨,袖中剑已出,若干疾行的符纸从衣袖中滑出,即将出爆发威力飞冲到扶风。

尔朱颀阻止了他的用剑招术,“你想将计就计,要以自己做诱因,引得漠狄大军回撤?难道你想对外宣称玄尊亲征?”凤华尹没料到尔朱颀居然能击中内心事,明明是方才一瞬定下的行事,居然也被他看破了,夜色中他流露出的神情不被尔朱颀漏过细微。

“你想用妙京要挟野利蒙尘换金以恒?”尔朱颀试探着。

凤华尹心意已定,袖中剑横在手中,“尔朱庄主还要阻止么?”

“他……”尔朱颀挂心师弟,也深知大以为重,他看着凤华尹不容反驳只身赴战的沉着,忽而明白了什么,吃惊得问道,“难道他本姓赵?所以你才会如此执着行事?”

凤华尹惊讶后很快镇静,反问道,“尔朱庄主与他一起长大?难道不知道?”

“不知!”尔朱颀直截了当,语气变急,“此时不便详细说,与我快回逍遥京。”

凤华尹趁他说话间隙凌空远离,不再回应一个字,眼中流露出不容驳斥的冷厉。

“若是这样,我更要阻止你,逍遥京决战关乎我中原存亡,你若想找师弟,也要打败了野利蒙尘才有机会问出下落,妙京是他漠狄最重要的城池,怎可能疏忽防守,你想要攻破一定是场恶战。”尔朱颀持剑,紧追不放。

“尔朱庄主不必劝说,我此刻就去扶风点齐人马,这是昭王亲赐的兵符,不必阻拦!”凤华尹不愿再废口舌。

尔朱颀不容他冒险,更不愿见他一意孤行,“我有昭王亲自口述命令,你不得不遵从。”

凤华尹转身而行,不出意外又被尔朱颀拦住,两人在空中大打出手,全力而战,凤华尹抵抗之余仍勉力向白羽登仙阁靠近。

“尔朱庄主,你我信奉不同,事已至此,不如今日来个了结。”凤华尹以符纸为阵,散落空中,结成一个法阵围绕周身旋转,乍一看宛如诸多琼花瓣飞舞不散,“以免你次次都阻拦我行事!”

随着他话音落下,符纸幻化成密集的雪花,如雪崩一样朝尔朱颀袭击。

尔朱颀手中剑翻转,幻化成捣天乱地的神兵利器,将雪花打散,消失成烟。

借着这个空隙,凤华尹已经不见了踪迹,但尔朱颀已经料到他的行踪,再次追上,此刻他们到达白羽登仙阁上方,扶风漱玉教的领地上只有少量人留守,稀疏的灯火透出难得的荒凉感,凤华尹直觉有异样,他边应付尔朱颀毫不留情的攻击,边审视着脚下。

高阁上原本黄澄澄的灯盏突然变成了红色!凤华尹心中一紧,打散了对方招术,立刻落下云端。尔朱颀同样发现了这一幕,他紧随着进入了白羽登仙阁的结界。

空中流动了不可形容的味道,像点燃了全部香熏散发出浓烈到顶点的香味,令人作呕晕眩,尔朱颀闭塞了嗅觉,凤华尹在前穿行,他也警视四周,红光如雾霭,幽冥诡异,未走几步,他们同时驻足不前,因为漱玉教中空无一人!

“快走!”尔朱颀直觉这是个陷阱,急忙拉住了凤华尹想要远离这重危险之地。

可是眨眼间,凤华尹便不见了。

四周又恢复了静谧的楼宇亭台,黑压压一片仿佛无人来过。

尔朱颀全当是幻觉,杼纾剑横劈数道,眼前几座建筑瞬时成为灰烬,垮塌声不绝,尘土四散,这不是幻境!

而凤华尹落入了另一处精美宫殿,雕梁画栋,鲜花紧簇,他定睛一看花中嬉笑的人正是童年的金以恒。

“世子莫要淘气,夫人和尊上一会儿就来检查你功课呢。”

“来就来,就说我睡着了。”小世子粉雕玉琢,露出两个小酒窝笑得甜蜜。

下一刻,世子发出一声凄厉叫声,满脸流血,凤华尹刚想上前搭救,一步踏碎了华盖宫的花砖,场景又换作了阡陌广厦,雪夜火光,血液在脚下汇成了红色河流。

凤华尹知道自己误入了幻境迷阵,而全然不知对方是谁,难道是昭王故意陷害?不会,中原没有门派修习此种诡异的法术,更没有此种能轻易蒙蔽自己踏入的战力。

难道是漠狄旖兰的门派埋伏偷袭?敌在暗处,不可掉以轻心。凤华尹默念了数句口诀,符纸如万道利箭向各方散开,他要冲破这虚伪的景象。

如水滴入海杳无踪影,这些进攻全然无效,他正想再出招术,万道利箭朝自己反弹而来,明知道是幻觉,也承受了锥心挫骨的痛苦,凤华尹丰光剑脱手,乏力得以手撑地,勉强支起一个护身屏障,才稳住了没有倒下,而屏障只维持了须臾便被下一波攻势摧毁,这次是此起彼伏的哀嚎惨叫与利刃割裂骨骼血肉的声响,震碎了护身屏障,直刺耳膜。

这是百年前凤氏被屠戮满门的惨象。

视线模糊,灵力流散,殷殷鲜血沿手臂流淌,而这副景象愈加生动,与真实无异,凤华尹闭上眼睛阻塞听觉,也避不开灭门往事回溯,血脉激烈游走,他胸口顿痛,忍不住吐出了一口血。


“啊呀!果然!”扶风城外,一个老头望见诡谲的红色烟云密布白羽登仙阁,跺脚吼了一句。

“果然什么,你倒是说啊!”身边年轻人凑着老者耳边吼道。

“这是……”老头一捻胡须,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惹得青年人暴跳如雷,恨不得一掌拍下去欺师灭祖。

“周先生!”声音明明如瑛石,却浸透了凶戾,不知如何才能搭救围困内里之人的尔朱颀发现了他两人,一声问候并着飞驰的长剑贴过老头耳朵。

“啊呀!”老头大惊,捂住耳朵,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了,做捶胸顿足状态。

“师父,耳朵还在……”青年人一边打量气势逼人的尔朱颀,一边没好气地吐字。

“周先生,你不会无缘无故到这里,快说白羽登仙阁里到底有什么玄机?!”尔朱颀长剑回到手中,横在老头脖子旁。

“温而尔雅最喜欢一本正经的小颀今天为何这么焦急?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这个法阵看着就歹毒得很,总要慢慢想想。”老头正是周知命,他得知中原有人马驻扎在此,从金石镇沿锁兰山一路赶来扶风,已经等了半日多,夜深时分面对异象一时没有头绪,“我想想。”

唯有自己可以对师父随性一点,其他人不行!霍运星五指间几片薄刃在握,还没有抬手,已经被尔朱颀发现,一掌拍在肩膀,他疼得龇牙咧嘴,知道遇到了高手讨不到好处,“这位长得人模人样,怎么出手这么狠,师父,他是谁?”

“他就是尔朱菱的宝贝大侄子。”周知命食指弹开了脖子旁的剑刃,歪头斜视尔朱颀,“你不在逍遥京守着,怎么到了这里?”

霍运星瞪大了双眼,原来是镇守平江的最强门派之主。

尔朱颀只在意白羽登仙阁中的异象,此番提问更激起了心中焦灼,“周先生能算天下事,难道算不出逍遥京发生的大事?”

“除了野利蒙尘难打一点,还有什么大事?”周知命盘腿坐在石头上,闭眼仿佛真的在思索。

“玄尊不见了,昭王命我和凤教主回逍遥京共御外敌,此刻他被困在白羽登仙阁里,中原运数到了关键时,难道周先生还不肯赐教到底是什么邪术阵法?”尔朱颀耐性耗尽,即将凭借一己之力硬闯,一定要在天明前共同回到都城。

周知命叹了口气,张开眼睛好好打量着许久不见的后生,回想与这小子同姓的昔年战友,“不是不教,我想这大概就是天罗地网阵。”

“天罗地网阵?”

“天罗地网阵!”

尔朱颀和霍运星同时重复。

前者不知这个阵法,后者因为在高渝霓氏门下潜伏,所以大略听过。

“就是当年金以恒大战霓盛阳时,深陷的阵法。”周知命继续唏嘘,“这样阵法说来话长,它由无咎派创立,又被乾坤派继承,后被霓氏掌握。”

霍运星想起几月前师父曾经给自己和金以恒讲述过的过往,有关漠狄北方无咎派的秘密旧事。

“无咎派?”尔朱颀目光敏锐,“听师父说过。牵扯太多与此时无用,还请周先生告诉破阵方法。”

周知命伸手拦住了尔朱颀,“且慢,慢慢慢……”话还没有说全,已经被尔朱颀拎着衣领提溜到空中,正下方就是红光阴森的白羽登仙阁,霍运星眼见不对,也立即跟了上来。

尔朱颀披上了“和蔼”笑容,“周先生古往今来无所不知,亲自示范?”

周知命也不还手,就着被他擒拿的姿势,身体晃晃悠悠,“你师父对我可尊重了,怎么你就不跟他学学?”

尔朱颀发现阵法中央一片漆黑,像暴风的风眼一样死寂,不再耗费时间,“周先生这就领小侄亲自去破阵,如何?”

“啊!”周知命年纪大履历惊人但丝毫不要面子,他在半空中嚎叫,“不去!扶风地界的所有军士都被它给吸了进去,现在进去就是自寻死路。”

尔朱颀眉峰凛冽,声音森冷,“周先生,你说什么?”

“这是天罗地网阵,内里有天罗,外有地网……”话说一半,原本漆黑的夜空泛起了层层红色的浓云,像浸透了鲜血,压得极低,随时都会崩塌倾泻把人碾成飞沫。

腥风猛烈,三人看着不详的征兆,内心越发不安,周知命掐指,“要破阵,得内外协同……”这时阵中央飞现一道光芒直上中空,点亮了周围红氤密布的晦暗。

“这是丰光剑!”尔朱颀抬头注视剑光,认出了这就是凤华尹的佩剑,凤教主在全力而战。尔朱颀这才意识到,是周知命方才帮自己强行挣脱了迷境幻觉,为的就是在外阵与内里的凤华尹一起共同破除这个妖阵。


凤华尹眼前都是重影虚景,耳边的笑声哭声忽而游离忽而鼎沸,他将袖中所有的符纸散落,终于捏住了一张雪白的空符,五感减弱,意识飘忽,以强大的意志维持清明,他咬破手指,以血为墨画成符纹,并非漱玉教的秘术,这是凤氏传承不磨灭的招术——丹陈天光。冷汗浸透的发丝粘在嘴角,凤华尹嘴唇微动,念动咒语,符纸飘落在脚边,宛如浸入海洋,泯而不见,但须臾过后,冲天的光芒闪耀,堪比灼心烈日,将凤华尹整个人都包裹在内,丰光剑响应了他的战心,化成搅动风云的利器,与布阵者对抗,正是尔朱颀刚刚目睹的光芒。

这时又有一股强大的剑光划破了外阵的天幕,两道光芒互相掩印,同心同力打破了阵法的阻隔,联结成默契,丰光剑更是响应了杼纾剑的力量,在主人手中激起更强的战力。

凤华尹和尔朱颀共同奋战时,周知命领着霍运星寻找幕后结阵人,他有预感,那个掩藏在暗处,将天下各方利用玩弄的不人不鬼阴险之徒,在如今中原漠狄大战时,已然露出了踪迹。它居然能探得此地中原大军并一举除尽,又陷两大高手在绝阵之中,取其性命,手段残忍阴毒,一定不能放过。

况且天罗地网阵威力太强,先前金以恒霓盛阳大战时,周知命已退出中原朝政,并不知晓战场动向,当高渝之地山崩地裂,他才发现禁忌的招术被狂徒重现人间,当今次再现歹毒阴森的红云,他立时赶到扶风,但为时已晚,几万军士一个不留,都在阵中化成了血水污泥。正在痛心时,遇到了赶来的凤华尹,他眼见阻拦不能,只得奋力把后到的尔朱颀拦在天罗阵外,再寻破阵办法。

得益于两剑辉映,转机突现,霍运星听从周知命的指点,以五行星象为序,在四面八方布下特制的纯金钉子,他在一处山头顶峰朝高空的周知命点头示意,后者立即推了尔朱颀一把,“快去阵中把小凤带出来!”

白羽登仙阁的红色氤氲急速减弱,尔朱颀行动极快,以迅雷之势冲入天罗阵,靠着丰光剑芒的指引,他在一处阁楼中找到了周身笼罩在微光下的凤华尹。素色杉木装饰婉约的室内流动淡薄的腥气,稀疏的红色符纹如雪花一样零落飘洒凤华尹身上,渗入淡色的衣服纹里,成为斑驳血渍,引血做符抵御绝阵的人以手撑地,呼吸艰难,如同置身在深渊潭底,承受一点点被剥夺生气的凌虐,随时都会被吞噬搅成一摊污泥,任是如此,凤华尹坚持不辍,正要用尽全力抬手挥剑搏击。

“凤教主!”尔朱颀欣喜和担忧交加,上前一把将人搂住,“我来晚了,跟我走。”

凤华尹嘴角噙血,脸色如霜凝,不可置信的眼神迷离得端详尔朱颀,意识被被惨烈的过往幻境折磨殆尽,他分不清现实与幻觉,思维模糊下露出了疲惫茫然的神态,本想出剑扫灭这个人影,而心中不自知的犹豫令动作也有了迟缓。

尔朱颀念了口诀,丰光剑居然应了他的召唤,锋利刚猛的剑锋化为了柔软的飘带,将两人双手相缠绑紧,袍袖翻飞交缠间他抱着凤华尹飞出白羽登仙阁,与接应的周知命和霍运星合力一起冲破了外层的地网阵,远离那些血腥屠戮的红烟,瞬间就降临到了扶风地界边缘。

“终于逃出来了!”周知命长吁一口气,“你快带小凤回逍遥京,我要去找幕后黑手。”老头儿难得正经,两句话说得像颁施命令,一如跟随在金爰君帐下的倥偬岁月里。

“师父等等我!”霍运星还没有来得及和两个门派之主寒暄套个近乎,只得追着周知命跑走,留下得不到医者慰问救治的两人。反正是高手,死不了,他自我宽慰道,一心帮衬自家师父去了。

“凤教主,”尔朱颀救人破阵灵力有损,脱力得席地而坐,轻轻摇了摇怀里的人。凤华尹紧闭的双眼应声睁开,月色下,纤长的睫羽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真的是你……”声音罕有轻柔,他嘴角微微扬起,尔朱颀竟然看得目怔,共同经历劫后余生,由衷说道,“是我。”

“你的剑竟然能与丰光剑合璧?”凤华尹疑惑得问道,任由这亲密的相拥,没有挣脱。

“丰光剑本来就是我送你的,”尔朱颀呢喃,脸颊蹭着凤华尹的耳鬓碎发,无意间感受到了珍珠的触感,执手处丰光飘带仍联结两人,“傻瓜阿尹。”

“我没忘。”凤华尹回应道,又闭上了眼睛。

见人昏迷,尔朱颀连忙探了探灵力,虽然大损却庆幸没有性命之忧,他放下了悬吊的心,抱着失而复得的人不松手。

天将大亮,逍遥京战场不知有何动向,尔朱颀直觉不安,遥望着都城方向。扶风这处,原本给予出奇制胜希望的人马损失惨重,尚且不知是不是野利蒙尘的诡计,想来周先生既然现身肯定不会坐视不理,不如让他先行打探,自己退回逍遥京见过昭王再听他定夺,想到这,尔朱颀护着凤华尹,亦如来时匆匆赶回都城。


周知命空中步履飞驰,几步又回到白羽登仙阁,正值凌晨时分,死寂的亭台楼阁间血腥味充斥,那些中原军士原本要跨过锁兰山,出征漠狄旖兰,还未来得及出师已尽皆化为尸泥骸淖,全因没有露面的残忍阴毒的布阵者。是野利蒙尘?周知命捻须苦思,天下纷争后漠狄与中原两方对峙,各自疆域内屡有动乱,这一定不是巧合!

野利氏想要吞并天下时久,其心昭然若揭,如果此等卑劣手段出自他们之手,天下想必早就腥风血雨尸骸遍地,不必等到今天,而且不用于主战场只在边地一方屠戮,也不似野利蒙尘所为。

“师父,”霍运星紧赶慢赶终于追上了周知命,东方地平线一缕微光逐渐扩大,一夜不眠的两人谁也不提休息,他看着老人家严肃的样子,挑了话头换回一点轻松感,“这下真的风起云涌了,你的天象难得算准了。”

“你速速去妙京!”周知命不理会调侃,对着霍运星说得飞快。

“啊?你之前让我去若黎,我成了那方首领,这次去妙京……”霍运星伸直脖子顺了顺气,“我打不过那个自大的野利蒙尘,我可不敢招惹他。”

“能指望你打得过野利氏?”周知命满脸嫌弃,“你傻透了我可不傻!”他点点自己太阳穴,“能在两地交界布天罗地网阵,杀光中原军士的孽障,自然也能去漠狄干见不得人的事,然后两方相争,它乐享巨利,中原战力即将熬尽,当然是去妙京最有可能捕捉它的踪迹了!快去!”周知命一掌拍向霍运星的后背,可怜的年轻人兜兜转转一夜还没有喝口水,又被一股狂炫的劲风直吹北方,没有留下一星半点声音就被“送”往远方。


漠狄旖兰妙京

镇守全境最为重要之地的徐丛,在深夜得到密报,赶来城头巡视,南面二十里开外有不明身份的人群出没,他们强冲城外驻军营地,逢人便杀,如今守卫妙京的并非寻常军士,而是隶属于漠狄之主护卫安危的天行亲军,亲军战力强大,历代以来都是漠狄旖兰的顶尖高手,野利蒙尘带走逐鹰派精锐攻打中原,后方留守重任则交予天行亲军,他不容妙京和漠狄广大疆域有损丝毫。

徐丛既是逐鹰派人也是天行亲军之首,有狂徒居然胆敢滋扰妙京,他得报后立刻上城督战。

如同出现得诡异,这帮狂徒刚与亲军交战便狼狈大败,无一存活。身体和面容瞬间焚毁,成为一具具焦尸散发出的腥臭。徐丛听闻这些战报,怒气中烧,但他立刻警觉,如此匪夷所思的送死,不知来路不知意图,太过愚蠢反常,自己无法辨别,在传信野利蒙尘后更是命亲军不眠不休加强防卫,不敢有一点懈怠松懈。

“又失败了!”少年样貌的董无香隐身在妙京城外,他在遍地尸骸中一脚踢飞了一颗头颅,身处恐怖残景,他浑不在意,恨恨得切齿,“天罗地网阵对付得了中原军士,在这里掀不起一点风浪,野利蒙尘你果然厉害,妙京的结界屏障居然把炼蛊施咒术限制得一点作用都没有!”

他说完压抑住恨意,不甘和嘲讽的讥笑爬满脸庞,“那我就在这里慢慢把你苦心布成的结界撕碎,再抢回我的妙京,把你折磨到最后一口气,然后这天下的一切都是我的。”嘤嘤窃窃的笑声消散,黑夜下又恢复了暂时宁静。


又是一天到来,华盖宫一如从前,没有赵孞,没有赵元旭,照样日升月恒,时光不停。阳光下,宫殿檐角在玉阶下投出老长的影子,然后一点点转向,迎接跃上中空的烈日。

今日无风,风铃不响,宫中寂静。

安政殿深处,一泓清泉水汽盈盈,宫殿新的主人正在沐浴,他背靠池壁,浸身水中,一头长发湿透,水滴沿着眉眼脸颊流淌。

脚步声在殿宇中清晰放大,另有一人走到池边,一计水滩被踏碎的响动之后,他停在水中人肩侧,“金盟主可不要光顾沉溺在温泉里,错过了登上玄尊之位的吉时。”

金以恒避开了伤口,腰部以下都泡在水中,听见了这些话并没有任何反应。

“哦,不,现在要称呼为玄尊了。”野利蒙尘视线朝下,眼神戏谑,硕大的温泉池里水波粼粼,除了金以恒的脸和胸膛,水下的身体并不能看清。

“漠狄之主,”金以恒双眼睁开,不吝称呼,水声潺动,他从浴池里抬阶走出,两个宫中侍从连忙帮他披上绸巾,殿中内里纱幔轻盈,营造朦胧诗情的美感,丝绸被通身的水渍染湿,勾勒出身体的形线,立在殿宇中央湿漉漉的人对着面前冠带俱齐野利蒙尘,笑靥恢复明媚,“本尊能有今日,还未与你道谢。”

“不必了,”野利蒙尘似笑非笑,“都是玄尊自己锲而不废。”

金以恒不答,任由侍从帮他穿戴着装,先是纯白的纱衣,而后是江水山崖绣锦衣袍。“且慢,”野利蒙尘止住了他们的动作,取来身后随从手中托盘内一件锗红色暗纹上装,披在金以恒肩头,目光尽情览遍他周身,“玄尊率众归附我漠狄旖兰,既是同盟也是友军,这衣衫本主为你披上。”

金以恒垂下眼帘,侍从没有他的命令不敢有动作退在一旁,他转头看着肩膀上这抹殊绝的颜色,沉默了些许时间才笑言道,“我是不是普天之下唯一与你同色的人。”说完将手抬起,得了示意的侍从这才上前,为他穿好系妥衣带,玄尊的衣袍下露出锗红衣领,这是漠狄旖兰野利氏的颜色。

金以恒玉带珠链均已戴好,发带金冠理齐,他撂开帷幔金纱,正要踏出此间,又被野利蒙尘从后拦住,“玄尊还漏了一样。”

“嗯?”金以恒转身,发带随之飘曳,“漠狄之主还有什么指教?”野利蒙尘几步到他正面,“中原习俗,四季应景生花,要有簪花以利天时。”手中一簇明霞花枝,插在金以恒发髻边,随后又捡起托盘里的牡丹,琼花等在发冠旁集成一丛,鲜花姣艳,但远远不及其人只被自己撷取领略的风姿。

金以恒若不抬头,正好望见野利蒙尘的下颚脖颈,随着他说话,喉结微动,仿佛能透过白皙肌肤看见他的血脉流动,野利蒙尘的战力,今生无论如何都不能匹敌,偷袭暗算之类金以恒早已弃置,万民的性命都在他一念之间,他才是真正地站在万人之巅。

金以恒淡开笑容,诸多话语不知道从何说起,只一声回应“好”便不再驻留大步离去。

出得安政殿,金山儿和金窝儿已经在殿门两侧等候多时。金窝儿领燕齐精锐人马打退阮清泠的强攻后得金以恒命令赶来逍遥京接管城防,金山儿夺下吕风林的职务继任为雷霆卫首领,旧时的心腹下属成为了新玄尊的左膀右臂。他们二人隆装华服,见金以恒出现跨过门槛,双双单膝点地行礼,话音洪亮,“属下见过玄尊!”

起风了,风铃乍响。

金以恒在凌乱声中抬眸望向屋檐画栋,继而视线移动,望着万里蓝天晴空,他理过耳边吹乱的长发,任凭长风扰动宽袖衣摆,风啸声不断,是故人在呼唤我吗?父亲,母亲,还有两位哥哥?

华盖宫中奏响礼乐磅礴,编钟石磬并锣鼓笙箫演绎黄钟大吕庄严雄浑,乐音穿过宫殿响彻在逍遥京,城内城外戍卫军奔走呼号,“赵氏退位,燕齐明霞之主继任玄尊。”

“赵氏退位,燕齐明霞金盟主继任玄尊。”

经历生死存亡大战的军士百姓默如泥俑,听闻这番权力更迭的剧变无人敢议论窃窃,街道上雷霆卫秉承新首领的命令,全城戒严巡逻不停,抓捕一切只认旧时玄尊不效忠中原新主人的异心叛臣,宁可殃及无辜也绝不漏放一人,哭声惨叫在铠甲兵戈摩擦声中呜咽不值一提,被掐灭如草芥。


宫廷乐音减弱得一干二净,城外尽是隆隆鼓声,震荡人心,宣扬着权力无双。

“走吧。”赵元旭草草包扎了伤口还是疼得龇牙咧嘴,他对旁边人说,“以后我不是玄尊了,你也不用跪了。”吕风林伏在地上不起,无声哭泣,愤懑憎恶全显脸上,咬碎了牙齿也咽不下满腔的仇恨不甘。

“快走!”逐鹰派的人不耐烦得催促,“要不是主上开恩,你们能活命?赶紧跟我们去高渝!”

赵元旭席地而坐,仰面吹风,他和吕风林被脱去锦衣,束缚镣铐,只穿单衣的他迎着日光劝慰道,“还有你陪着我,风林不必这样怀恨。”

“尊上!属下一定替你报仇!”吕风林泣涕横流,恨不得掀翻脚下土地把此刻在逍遥京中的所有人埋葬。

“不要用这个称呼,记住了。”赵元旭告诫道,扶起吕风林,“我想我是个自私的人,把信手拈来的权力和享受当做理所应当。其实啊生来就有的并不是自己的,亲情地位,一夜之间都能失去,我只是惯常享乐自欺欺人罢了。”赵元旭念及赵孞,心中被苦涩的滋味压迫到窒息而焦灼,后仰着把眼泪逼回,“没有了这个名不副实的虚位,我做赵元旭,一个真实的人。”

“尊……”吕风林呆呆看着,语塞了,赵元旭的三言两语蕴含很多情绪,还有人生从顶点摔到崖底的顿悟,他没有全部懂得,但他知道要听从眼前人,“那,那我该如何称呼你?”

“随便吧,”赵元旭咽下了眼泪,勉强逼自己一笑,“从我遇见你,你我就是朋友了,我可以这样认为吗?”

见吕风林眼泪不停,赵元旭抬手拍拍他肩膀,“如果不是有人心中存善良多,你我还能活着吗?你还能留在我身边陪着我吗?把仇恨抛下吧,玄尊和逍遥京原本就不属于我。”

活下来的,做出抉择的,都要承受得舍的代价,金以恒背负的是江山社稷万钧重量,他才是最可怜的独自赤足踏在荆棘之路上的人。

赵元旭对逍遥京再没有一点留恋,他自嘲得摇摇头,吕风林的目光始终注视。当年出身低微的贫苦人家的孩童得蒙玄尊出宫偶然相救,从此远离死亡,结成际遇,开启了新生,吕风林怆然啜泣,“我何德何能,今生能遇见您。我一定陪着您,不,我永生永世都陪着您……”

“啰嗦什么!还不快走!”漠狄人恶狠狠催促道,押解这两人去西南流放地不得有任何闪失,执行命令的足足有百余人,领头的在他二人头顶罩上结界防止逃脱,推搡着急速上路,离开此地。


官员们铺满在时誉殿的九层丹陛之下,此间是玄尊开立朝会领受觐见的华盖宫中枢要地,乐音天籁山呼万安,金以恒坐在高高的宝座上,俯视面庞模糊的众人,畅想多年的这一天终于来临,夺得玄尊的一切,做中原最尊贵的人,将权力捏在鼓掌中,原来是这种感觉。

——空荡荡没有一丝高兴。

金以恒终于明白,自童年以来,夺取玄尊之位只是因为一个理由,一个太过简单而自己从没有想通的理由——只是为了活下去,蒙骗自己做玄尊才能活下去,仅此而已。

一个一时兴起胡编的理由并疯狂般执迷不悟。

可发现得太晚,内忧外患孤家寡人,这个座位冰冷没有乐趣。


“好难过啊……”一堆火焰,一抔黄土,金以恒在逍遥京百里之外的丘陵川地中埋葬赵孞。不封不树死后同山,这里都是先人长眠之地,故亲血脉融进每一寸山川,化做疆域里的沙砾磐石,变为永恒。金以恒对着逝去的亲人,吐出心声,“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尔朱颀协扶着凤华尹回到逍遥京时正值天光大亮,他们惊诧得发现城外漠狄旖兰已经退军,只留满地残藉,任凭自消。逍遥京戍军驻守一如昔日,只是少了人流熙攘的繁华景象。鼓声金石声交织,两人入了都城不受阻拦,进得宫中又再出了城,终于在野外山岭间寻到了金以恒。

独自吊唁的人背对他二人,面山而立,身着的金丝刺绣衫彰显了新的身份,凤华尹几步退开尔朱颀身侧,不顾伤势径直朝金以恒单膝行礼,“属下拜见玄尊!”

同样得知一夜惊天动地,尔朱颀沉静看着这一幕,终于开口问道,“昭王是怎么死的?上代玄尊呢?他在哪里?!”

“尔朱庄主!”凤华尹伤势不轻虽然力竭,还有奋力一战的决心。

“昭王为了中原尽心奋战不幸身死,赵元旭统治无能,使敌军叩我城门,陷疆土于万难,甘愿退位流放高渝了断残生。”金以恒身后一片新平整的茵茵青草即是赵孞的长眠之地。他见凤华尹仙袂般的衣衫上都是血渍,猜到了他们所行不利,撼动不了漠狄边疆防御,将人扶起,“你们两位抗击漠狄旖兰有功,依旧是中原倚仗的股肱重臣。”

尔朱颀怒目不语,睿智如他经历瞬息万变,也理不清心绪面对一夜之间的变故。家国权力,沙场喋血,阴谋算计,倾轧利用,林林总总错综交织。

金以恒抽出心铭剑,横陈在自己和尔朱颀之间,“尔朱庄主若有异议,即刻杀了我,若不取我性命,还请为中原尽忠职守,可以否?”

尔朱颀蓝靛青色服处处挂彩,脸上还有几道血痕,整夜纵横奔袭千里,回来时见到的唯有青山掩盖人世奔流。

若师父还在,他会怎样做?

不知道,世间一切皆没有答案,只剩选择,尔朱颀低头俯视剑锋,以掌心碰触剑刃,推开了心铭剑,“你无愧于心就可。”

金以恒垂下手来,剑尖指地,默然站立不动。

尔朱颀扶住摇摇欲坠的凤华尹,拂过后者的双眼,安神诀已然起效,“我带他回城疗伤。扶风边地锁兰山下的奇军全军覆没,一个不留,我们中了天罗地网阵,幸而有周知命搭救,对方身份不知,你小心。”

金以恒目送尔朱颀,缓缓收剑,扶住额头,不止是残毒,刚刚一瞬眼下旧年的伤疤隐隐作疼,掩盖在花钿下,都忘记了它曾有的伤痛。

不过一天,逝人已远。

被群山连绵围绕,只觉自身渺小,金以恒以地为席,仰卧着空洞得望向天空,九天之上会有神明吗?他朝空中伸出手,指缝里悠蓝颜色间或飘过白缕浮云。


“主上!”自从石莫潇奉命回守,妙京一切平静,他又再次归营听候发落,一路风驰电掣赶来,不在军营而在山峰间寻到了野利蒙尘。

登高远眺,闻声之人瞥来一个眼神示意下属继续,石莫潇有些气喘,说得急促,“妙京确实有异动,只是身份徐丛无论如何也查不出,亲军如今加强守卫,随时将动向报与主上。”

此战凯旋者未有理会,把下属挥退。宏愿达成,宿仇诛灭,邻邦伏低,野利蒙尘已然天下在手,可心中仍覆有阴郁,他不容许有任何不受掌控之事滋生蔓延,不明的力量在暗处逐日渐月愈加汹涌。野利蒙尘再度按下了心中屠城的杀意,他发现了,阻止自己嗜血屠戮的是一个人,彼时彼刻逍遥京城下,信善行义如同隔世信仰冲入脑海。覆灭的添虹派早就不存在了,剃骨砺血走到今日,一厢情愿选择的信念唯有至强的战力与权力。

天下有人负我,我便叫天下无存。

而中原千万人保全皆存,这是自己的犹豫么?

野利蒙尘难得困惑,执迷的滋味十分不好,他右手聚力,阴鸷紧盯,既然新的玄尊媾合求恕,那便暂且放过,利剑出鞘须溅血,剑不入鞘再寻时机。他跨出一步重又凭眺远方,山川翠柏清风幽幽,与漠狄旖兰延绵的群山无异,惯看日月星辰的天地从来不为任何人所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