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其它小说>凛冬已至>第57章

  苏落鸣,女,现年四十八岁,是镇卫生院的眼科医生。

  她读过很多书,即便逐渐年老,但岁月沉淀出的气质足以证明她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

  “苏暮秋是我妹妹,亲生的,”苏落鸣一身雪纺连衣裙,坐在派出所问询室里,干净的气质与周遭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李国强就是个人渣!”

  秦晏和顾城一左一右端坐在她对面。

  秦晏道:“我们正在调查李国强的死因,这一路上听见了不少关于他的传言,街坊邻里对他的意见很大。”

  “传言?虚假的传言才叫传言,真正的传言叫事实,”苏落鸣捧着纸杯,杯子里的温水隔着杯壁传到她指尖,“我妹妹根本就没想过要嫁给他,当年如果不是他,暮秋会有更好的人生。”

  说着,苏落鸣放下手里的杯子,低头在随身携带的包包里翻找片刻,最后将一张有些老旧的照片轻轻放在桌上。

  秦晏没有接那张照片,双手交叠放在下巴上,微微倾身看了一眼。

  顾城也跟着打量桌上的那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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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片上是个女人,一身橘黄色的大摆连衣裙,背着颜色鲜亮的皮包,脸上化着当时最为时髦的港妆,带着宽大的红色头箍,头发是那个年代里最时髦的大波浪卷,垂落在两肩的头发被发胶固定,发尾上翘。

  哪怕照片被流逝的时光侵蚀成了岁月的模样,照片上的人却依旧光鲜亮丽。

  也许从现在的审美角度看来并不漂亮,可放在当年确实是数一数二的美人胚子,人人见了估计都要老远喊一声“靓女”。

  “这是苏暮秋?”秦晏问。

  “对,当年我们都刚步入社会不久,我在镇医院实习,暮秋在一所中学当历史老师,”苏落鸣攥紧了拳头,“这张照片是二十年前在照相馆拍的,给她拍照的人就是李国强。”

  秦晏微微抬眉,有些疑惑:“李国强不是卖小菜出身吗。”

  “当时他还没有卖小菜,”苏落鸣道,“他在照相馆上班,暮秋去他那儿拍过好几次照片,一来二去两个人就认识了,但也只是点头之交而已。后来有一回他主动找上暮秋,说暮秋长得漂亮,问暮秋能不能再多拍几张照片,他要洗出来贴在照相馆外面当模板,暮秋同意了。”

  秦晏与顾城对视一眼。

  苏落鸣深吸一口气,竭力压制心中的怒火:“但是谁都没有想到,李国强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竟然敢对我妹妹做出那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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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零零三年。

  当年的苏暮秋二十五岁,是桐山县桐山镇第一中学的历史老师。

  她和姐姐、父母一起住在宁平路城东小菜市场附近的一套三室一厅里,房子装修得漂亮又典雅,没有借过别人一分钱,在当时的社会经济条件下,日子过得算是奢华,一家人各自都有工作,收入不菲。

  九月十日教师节那天,学校给全体师生放了一天假,苏暮秋早早地起床,从城东小菜市场骑自行车到城南海鲜中心购买螃蟹。

  安心照相馆就在她的必经之路上。

  骑车路过照相馆的时候,一个声音忽然从身后叫住了她:“苏老师。”

  “李国强?”苏暮秋双腿蹬地将自行车停下,侧过身。

  李国强穿着一身汗湿了的白色无袖背心,下面是一条有些流里流气的沙滩裤,不知道从哪儿淘到的廉价墨镜被他视作珍宝,挂在胸前。

  他双手插着裤兜,脚上的拖鞋一甩一甩的,冲苏暮秋吹了声口哨:“你这是要去哪儿?”

  “今天教师节,学校放假了,我去买点螃蟹做给爸妈吃,”苏暮秋道,“你这么早就开门了,挺勤快啊。”

  李国强摆摆手:“什么勤快,要不是老板耳提面命,老子还不屑开这个门。现在数码相机那么流行,大家自己在家就能照相,谁闲的没事儿来照相馆啊。”

  苏暮秋抿唇一笑:“这年头照相馆生意都不好做。”

  “说到照相馆,我倒是想起来了,”李国强直愣愣地看着她,“我们老板说想弄个照片展示墙挂在外头揽客,这段时间正愁找不到模特,你外形条件这么好,能不能帮帮我们?”

  “啊?不太好吧,照片挂在外头多害臊啊。”

  李国强恳求道:“可我实在找不到其他人了,之前给你拍照的时候,我还给了你半价,是因为你长得漂亮端庄,怎么拍都好看。”

  苏暮秋有些动摇:“但我还得去买螃蟹......”

  “海鲜中心什么时候都能去,趁着现在时间还早,照相馆里没什么人,你跟我过去拍两张,十分钟就好了。”

  “也,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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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派出所的询问室里,苏落鸣仰头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咬着牙道:“这个李国强就是个畜生!人渣!你们知道当时他干了什么吗?就是那天,他把暮秋锁进了空无一人的照相馆,对她上下其手,这不是猥亵是什么?他不是畜生谁是畜生!”

  “后来呢?”秦晏看着苏落鸣,起身拿过桌上的空水杯,走到一旁的饮水机前重新接水。

  苏落鸣冷笑一声:“我最不信任的就是你们警察。”

  秦晏轻轻皱眉,而后将重新接的水放在桌上,温和道:“以前警察处理纠纷的时候确实会出现纰漏,甚至为了息事宁人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时代不一样了。”

  苏落鸣嘴角的法令纹越来越深,有些刻薄地看着秦晏。

  秦晏道:“现在的警察,无论做什么都会被群众的眼睛盯着,不敢怠慢。”

  “但愿如此。”苏落鸣冷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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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的桐山各方面的发展都不到位,再加上当时苏暮秋被李国强猥亵后并没有及时报案,而是选择自己一个人蓬头垢面地蒙着脸逃出照相馆,狼狈地躲进家里洗澡,水流冲走了身上的所有痕迹,沐浴露的清香带走了恶心的腥味。

  她一个人在浴室里呆了很久。

  直到苏落鸣察觉到不对劲,误以为苏暮秋洗澡太久,担心她水蒸气中毒,于是一把推开浴室门——苏落鸣亲眼看见苏暮秋跪坐在浴室的地面上,冷水从花洒里哗啦啦地不断流出来,地面上满是沐浴露的泡沫,角落里摆着沐浴露的空瓶。

  苏暮秋在短短的两个小时里用掉了一整瓶沐浴露。

  苏落鸣有些愕然:“你怎么......”

  苏暮秋看着满眼疑惑的姐姐,哇地哭出声,断断续续地说出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被李国强......强迫了。”

  “我以为他只是想让我配合他拍几张照片,但我没想到......没想到他会在给我化妆的时候用手碰我的腰,我当时很害怕,我说我想回家,然后就从化妆间里站起来,刚要够到门把手的时候,他突然一把拉住我,反锁了化妆间的门,不让我出去——”

  “我威胁他说,我要报警,结果他笑嘻嘻地告诉我,整个照相馆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说......即便我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过来,”苏暮秋光着身子跪坐在地上,扑进姐姐怀里,崩溃地哭喊,“他说他早就想这么干了......姐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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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心照相馆里,李国强将苏暮秋用绳索牢牢捆在椅子上,粗暴地撕开她身上的衣裙。

  “我会对你负责的。”

  “我喜欢你很久了。”

  “你都二十五岁了,还不嫁人,再等两年成了老姑娘,以后就再也嫁不出去了,跟我吧,我会对你很好的。”

  “跟了我是你的福气,不信你去街上打听打听,老子当年在街上混的时候,哪个敢说我半句坏话?”

  “你还想报警?门都没有,你一个姑娘家顶着这副模样,没了清白就什么都没了,你家人要是敢让你去报警,我李国强三个字倒着写!别到时候报了警,街坊邻居私下说你不检点,你连哭都没地儿哭去。”

  ......

  空气微微凝固。

  时光的沙漏慢慢扭转,苏落鸣从回忆中抽离,眼眶通红。

  秦晏看着她,递给她一张纸巾:“后来报警了吗。”

  “没有,”苏落鸣摇摇头,哽咽着说,“当时大家的观念都挺保守的,李国强对我妹妹做了那种事,我就算是知道了也没有办法,其实我是想去派出所报案的,但是父母压根就不同意,尤其是我妈,觉得暮秋给全家人丢脸,这件事就一直没声张。”

  秦晏轻轻点头:“苏暮秋经历了那么残忍的事,怎么又跟李国强结婚了?”

  苏落鸣嗤笑一声:“根本不是她自愿的。”

  话到这个份儿上,秦晏作为半个过来人算是理清楚了这些年大概发生了些什么,但顾城显然还不够老成,心态更为年轻BaN,气愤的同时还是没弄明白。

  “啊?”顾城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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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的事情被苏家人看成耻辱,就连作为受害者的苏暮秋也根本免不了父母的一顿数落。

  苏暮秋不得不向学校请了一周的病假,留在家中调整心情。

  苏落鸣前前后后开导过她许多次,然而苏暮秋坚持要报案,几度与观念古老的父母发生争吵,家里鸡飞狗跳,引来不少邻居好奇,苏落鸣只要一下楼,楼下的大爷大妈就会笑呵呵地问她:“你们家最近好像不太平哦,到底发生什么事啦,怎么老听见你们家在吵架啊?”

  “没什么,就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吵了几句。”苏落鸣搪塞说。

  “是吗。”

  苏落鸣皱了皱眉,笑道:“大爷,您还是好好打牌吧,王嫂都快胡牌了。”

  王嫂双手一摊,将麻将推倒在桌上,露出所有的牌:“清老头,胡了!”

  “哎哟,怎么就胡了!不行不行,再来!哎我去你的——”大爷小心眼儿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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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家人没有选择声张,但苏暮秋却出事了。

  一个月后,她在学校给学生上课时忽然觉得腹痛难忍,放学后去医院挂了号,一查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四周了。

  “妈,我想去做人工流产。”苏暮秋心平气和地在饭桌上提起这件事。

  母亲端着碗,夹菜的手轻轻一抖,却并没有说话。

  苏落鸣看着苏暮秋:“倒也行,现在的医学手段比以前进步多了,安全,不至于太伤身体,而且才四周,理论上呢,是可以做流产的,我之前轮去妇科实习的时候也看见有人做过这个手术,感觉没什么大问题。”

  苏暮秋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看着苏落鸣:“真的吗,姐姐。”

  “我不同意!”母亲突然摔了筷子,怒骂道,“流产?亏你还想得出来,你知道这件事传出去会给家里丢多大的脸吗!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一个不检点的女人!所有人!包括你学校的同事和学生!”

  而父亲则早早地放下碗,坐到一边去看电视,充耳不闻,只是尴尬地咳嗽两声。

  苏暮秋:“可——”

  “没有可是!既然他对你做了那种事,无论这件事是不是你对,你都是错的!到时候别人会说,如果不是你爱打扮,哪个男人愿意看你一眼?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道理你该懂吧,”母亲死死盯着苏暮秋,按住她的肩膀,威吓道,“你生也是生,不生也是生,我看还不如把生米做成熟饭,就说你们两个早就领证了,过两天我去把那个二流子找来,堵住那些老头老太太的嘴才好。”

  “为什么!我根本没有做错!我是受害人!”苏暮秋喊道。

  “受害人?那些老头老太太才不管你是不是,他们只要想嚼舌根,就没有他们编不出来的话,难道你想被人指指点点一辈子?”母亲说,“我是为你好!你根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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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苏暮秋在家人和媒婆的鼓励下,与李国强结婚了。

  她与当初让她生不如死的那个人成为了夫妻。

  李国强在苏家父母面前泪如雨下,忏悔自己不该做出伤害苏暮秋的事,并承诺自己一定会对苏暮秋负责:“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前几天把照相馆的工作辞掉了,我发誓我绝对会对暮秋好,我老家有一亩田,以后我天天卖小菜,绝对不会再做出让暮秋伤心的事......我也不会再多看其他女人一眼,我要是知错不改,就天打雷劈!五雷轰顶!”

  李国强:“我真的谢谢你们没有让我赔偿,还把女儿嫁给我,我一定会对她好!”

  苏家不愿意接纳这个未婚先孕的女儿,于是大手一挥,替苏暮秋在宁平路镇卫生院对面的144号买了一套老旧的两室一厅。

  苏暮秋出嫁的那一天,并没有高朋满座,也没有推杯换盏——按照桐山的习俗,未婚先孕的女人没有办酒席的资格,所以到了夜里,她被自己的母亲亲手送上一辆黑色的面包车,上车前,母亲看着她,对她说了一番话。

  母亲:“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以后你是李国强的媳妇,是他家里的人,要是没什么大事,就不用回我们这里了,就算你要回来,也只是个客人,你的房间我会留给你姐姐一岁的儿子住。”

  “妈......”

  “你走吧,不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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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黑色面包车的渐行渐远,苏暮秋黑暗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她生下一个女儿。

  女儿出生后,李国强看着她不再美丽的脸庞和日益肥胖的身体,开始动手打过她,而且不止一次。

  她伤痕累累,直到中年,在李国强一次又一次的殴打和辱骂中才顿悟过来:她年轻的时候明明是有权利拒绝这一切的。

  四十岁的苏暮秋一纸诉状将李国强告上了法庭,开庭的时候,她的母亲也到场了,在庭外狠狠抽了她一耳光:“你想让我们家身败名裂是不是。”

  “本来就没有名声,哪来的身败名裂,”苏暮秋捂着脸,红着眼眶,定定地看着母亲,“我只是在用法律武器保护我自己。”

  当时苏暮秋的女儿已经十五岁了,法院问过孩子的意见,最后将孩子判给了苏暮秋。

  可那个时候的李国强根本就没有能力支付抚养费,哪怕判决结果已经下来,他也还是一拖再拖,最后拖到时光慢慢把这件事情淡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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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派出所的询问室里,苏落鸣狠狠地一拍桌面:“我看李国强就是活该!天道好轮回!他死了,我明天就去买两挂鞭炮好好庆祝庆祝!老天爷终于干了一件大好事!”

  目送苏落鸣离开的时候,顾城不自觉靠在冰凉的墙面上叹了口气。

  秦晏看着苏落鸣越来越模糊的背影,这才侧眸看向顾城:“这么年轻,叹什么气。”

  “苏暮秋挺可怜的,”顾城喃喃,“李国强死得倒不算冤枉。”

  这一回,秦晏没有让顾城闭嘴。

  大约是因为秦晏也生气了吧,但秦晏总是一副温和的样子,压根看不出来他对这个案子的态度。

  “没想到一桩案子能牵连出那么多往事。”顾城又说。

  秦晏将手放在顾城背上揉了揉:“确实给男同胞丢脸。”

  顾城突发奇想:“秦队,要是你结婚了,你会家暴吗。”

  秦晏噎了噎,微微挑眉:“我能跟谁结婚?你这都是些什么问题。”

  “跟我啊。”

  “又不能领证,你少来,”秦晏看他一眼,淡然道,“怎么,你小子想结婚了?”

  顾城笑了笑:“反正结不结婚我都跟你在一起了,要不......咱们办个婚礼意思意思?”

  “不办。”秦晏说。

  “为什么?”

  秦晏清了清嗓子,自顾自转身:“......不像话。”

  顾城嗤一声:“老古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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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晏背影顿了顿。

  顾城看他背影就知道他肯定在笑,于是抬脚追上,果然从秦晏冷静的嘴角看见了一丝还未消减的笑意。

  “秦队——”

  顾城话没说话就被秦晏打断:“你觉得什么样的人会那么精准地割断两个男人的生|殖|器?”

  顾城愣了愣,道:“只能说明凶手的心理素质比我们想象中要更高。”

  秦晏思索一会儿,忽然看向顾城:“心理素质高到能够冷静处理一具尸体......除了法医就是医生了,或者那些收钱捞尸的摆渡人,不过摆渡人通常信仰神佛,处理完尸体后都会吃斋,很少有人敢真的杀人。”

  “那你的意思是,凶手可能是医院的人?”

  “不好说,”秦晏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但是从胡良的尸体情况来看,凶手很熟悉人体结构,所以每一刀都落在最省力的位置,因为这样对于力气本来就不够大的女性来说,会更容易将尸体切割成好几块。”

  顾城一拍脑门:“刚才那个苏落鸣不就是镇卫生院的眼科医生吗!她在大学时应该学过解剖吧。而且她妹妹出事了,听她语气估计恨了李国强很多年。”

  秦晏:“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