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其它小说>凛冬已至>第65章

  县郊区凤凰中路,桐山县社会福利医院,新院。

  “大乔跟秦支一起去见当年猥亵案的受害人,我和琳姐去找其他医护人员问问。”苏子柒道。

  大乔看苏子柒一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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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前的大火将旧址烧得面目全非,活下来的医护人员和患者被安排去了正在建设的新院,如今十年过去,当时要什么缺什么的新院早已成了远近闻名的三甲医院,所有人都在渐渐淡忘当年的那起火灾。

  火灾留下的废墟成了无人之境,而新院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批医生护士,秦晏一行人去医院找院长的时候从走廊经过,看见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甚至连栏杆都那么锃亮。

  大乔有些疑惑:“这是刚装修不久吗?”

  “噢,没有没有,”院长和蔼地笑笑,“是听说专案组要来,所以我让清洁工特意把这儿上上下下都打扫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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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廊上时不时迎面走来几个散步的患者,看见他们的时候,纷纷嬉笑着朝他们招手,有个别患者甚至开心地对院长扮起鬼脸,嘴里嘀嘀咕咕着什么。

  院长领着他们穿过一道又一道走廊:“前面就是接待室,十年前发生火灾后的第一时间我们就积极配合消防和公安调查起火点,之后又听从总部和政府的安排搬到这儿来,绝对没有半点隐瞒。”

  “刚发生火灾不久就搬来了?”顾城问。

  “实不相瞒,那时候我们很早就开会讨论过开分院的事了,当年在凤凰路选址、动工再到挂牌,都是经过政府批准的,我们的初衷是建设分院,把床位不够的患者分流到凤凰路分院来......”说到这里,院长叹了口气,“只不过,谁也没想到变故来得那么突然。火灾发生的那年,分院建设正好快要收工,火灾后我们只能顺便搬来分院暂缓,久而久之稻香镇的医院就废弃了,这里呢,也就顺势成了新院。”

  顾城点点头。

  院长走在前面,信手推开接待室的门,回过头解释道:“其实现在我们每年都会检查消防栓和几个应急通道,对医护人员的管理也比以前更严格,绝对不会再发生类似于火灾那种意外情况了。”

  “明白。”秦晏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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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待室里坐着个满头白发的老护士。

  秦晏和顾城对视一眼,朝老护士走去。

  大乔从背包里拿出便携三脚架和记录仪,轻轻放在护士对面不远处的地上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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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晏在接待室的椅子上坐下:“您好,我们是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这次来想向您了解一些情况。”

  老护士身形消瘦,两只细长瘦弱的手搭在膝盖上,磨平的指甲轻轻揪着裤腿边缘。

  她手部的皮肤很粗糙,干枯得像没有水分的老树皮。

  “我知道,”老护士绷紧了嘴唇,防备地看他们一眼,“你们拿我当嫌疑人了。”

  秦晏微微一顿,道:“那倒没有。”

  “有没有,你们自己心里清楚,”老护士嗤笑一声,“从二十年前到现在,这么些年过去了,你们终于想起我了,终于想起要调查当年的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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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大乔站在后面调试设备的声音在几乎封闭的接待室里显得尤其刺耳,哗啦啦的电流声不断抨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片刻后,电流声慢慢停下,记录仪发出一声短促而连续的“嘀嘀”声,而后从摄像头里直直射出一道浅红色的暗光。

  大乔冲秦晏和顾城打了个手势:“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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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什么名字?”秦晏看着资料表,问道。

  资料表上写着蔡文秀。

  “蔡文秀。”

  “今年多大了?”

  蔡文秀答:“五十二。”

  “二十年前,你曾在桐山县下辖的稻香镇天鹅街工作,工作地点在社会福利医院旧址。”秦晏抬眸看着她。

  蔡文秀深吸一口气,双手抹了抹下巴上的汗:“是。”

  秦晏又问:“二十年前,你因被胡良长期骚扰而前往天鹅街派出所报案,是不是。”

  “是,”蔡文秀双手放在腿上,坐得板正,双手拇指和食指紧紧揪着裤缝,“但那时候派出所没给我立案,只是做了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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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显老,头发也全部花白了,看上去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如果没有身份证,大概连秦晏也不会相信她才五十二岁,甚至还没有退休。

  她满是皱纹的双眼里充满疲惫,轻飘飘地往秦晏的方向看过去。

  那是一个有些不信任的眼神,但又似乎藏匿了一点点微小的希冀,就像她二十年前第一次去派出所报案时的那样。

  她看着秦晏,淡然地说:“那年我三十二岁,在医院当护士,所有人都觉得我温柔又漂亮,都愿意亲近我,我也有很多朋友,这些朋友里有患者,也有同事;我还有一个长得很端正的男朋友,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不过你知道吗,被胡良动手动脚之后,男朋友跟我说,我们不要结婚了,我们彼此不合适——”

  秦晏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蔡文秀浑浊的双眼慢慢红了起来,她先是无奈而嘲讽般地笑笑,一边摇头一边咧开嘴,眼泪嘀嗒地从眼眶里掉下来,而后又猛地深吸一口气,伸出手胡乱揩了揩滑落到下巴上的眼泪:“二十年前的八月十一日,那是我第一次去派出所报案。当时给我做笔录的警察,也和你身边的这位小朋友一样年轻。”

  说完她看了顾城一眼。

  顾城双手放在桌面上,咬了咬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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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前。

  炎炎夏日,稻香镇的天鹅街派出所外没有一个行人,只偶尔有几辆摩托车慢悠悠驶过。

  一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年轻女人推开了派出所的大门。

  “找谁?”派出所的值班辅警看她一眼,有些不耐烦地从躺椅上起身。

  蔡文秀攥了攥肩上挎包的背带:“我,我来报案。”

  接待她的警员随手往某个方向一指:“哦,报案去那边,带身份证了吗。”

  “带了,我带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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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静的接待室里,穿着警服的年轻警察坐在一位稍微老成一些的民警身边,大约是头一次办案,缺少经验,握笔的动作都因紧张而生疏得不行。

  “叫什么名字?”

  “蔡文秀。”

  “多大了?”

  蔡文秀回答:“三十二岁。”

  “你是本地人啊?”年轻警察看她一眼。

  “是,我是两河村的,”蔡文秀说,“我目前在社会福利医院工作,是109床的管床护士,白天工作期间,患者胡良经常以各种理由骚扰我,对我动手动脚......”

  稍微老些的警察双手交叉垫在下巴附近,看着她:“你就是因为这个来报案的?”

  “是......”

  “你这个情况吧,最多只能批评教育,”老警察摊了摊手,有些爱莫能助,一口方言说得很流利,“我没骗你,是真的只能进行批评教育,毕竟他也没有对你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你们之间的矛盾就只是他对你动手动脚,让你不能安心工作,是吧。”

  蔡文秀无助地点点头:“对,但是我——”

  老警察看了蔡文秀一眼,道:“要么看看有没有时间让他过来,我给你们调解调解喽,帮你教育他一下喽。”

  “胡良在重管室,”蔡文秀吞吞吐吐地,“他有精神分裂,来不了。”

  “那没办法了,先不说能不能调解,如果他发病呢?如果他伤人呢?”老警察喝了口水,道,“精神病人最难搞了,他做什么都可以拿精神不正常当挡箭牌,你说你被他猥亵,又不肯接受调解,非要追究他的法律责任,那没办法,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蔡文秀强忍的情绪终于崩溃,抖着肩膀哭出声来。

  老警察叹了口气,有些尴尬,又嫌麻烦,只随手接了杯水:“你不用这么想不开,他又没对你做什么,搞这么麻烦,何必呢?”

  年轻的警察全程都没说过几句话,却见不得受害人哭,于是手忙脚乱地到处找纸巾。

  他把纸巾盒放在桌上,拘谨道:“那......要不女士您做个笔录吧,留个存证,不算您白跑一趟。”

  老警察瞪了他一眼,而后收敛了眼神,沉声道:“你给她做,我一会儿有事。”

  笔录做完后,蔡文秀背上挎包即将离开派出所。

  她手握住门把的时候,侧身往刚才给自己做笔录的年轻警察那边看了一眼,红着眼睛:“真的不能立案吗,真的不能追究他的法律责任吗?”

  “没有证据,而且你也确实没有受到太大伤害,他对你动手动脚确实有错,但这又不是强奸,他又有精神疾病,所以我们最多只能批评教育。如果执意要追究对方的法律责任,找律师来回扯皮也不是个事儿啊,”年轻警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对不起。”

  蔡文秀强行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没事,没事,今天......今天麻烦你们了。”

  ......

  记忆像开闸的潮水来了又去,蔡文秀脸色平静地讲完当年的一切,而后看秦晏一眼,讽刺道:“我确实没想得到,这么些年过去,居然还有人特意跑来巴巴儿的翻旧账。既然当初不予立案,为什么现在又要来找我?”

  “我们是市局的,不是派出所的,”秦晏皱了皱眉,“蔡女士,我们理解您现在对警察这个职业抱有很大成见,但还是希望您能够配合市局的调查。”

  蔡文秀:“市局又怎么样?很了不起吗?我的权益从始至终都没有被法律维护过,你让我怎么信任你们?我又凭什么要坐在这里乖乖配合你们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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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待室内安静片刻。

  顾城握着笔,淡然地看她一眼:“因为胡良死了,就在上个月。”

  蔡文秀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愣怔半秒,仿佛不确定似地:“什、什么......上个月......”

  “胡良死了,也算是了却你当年一桩难堪的往事,但我看你好像不太能接受这个结局?”顾城问道。

  “他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蔡文秀声音冷冷的,“当年他对我动手动脚,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福利医院,我男朋友毁了与我的婚约,我父母当我是个扫把星,街坊邻居说我不检点。我的人生已经完蛋一大半了,现在他死了,我确实该高兴,但我又为什么高兴?”

  顾城看着蔡文秀,故意说道:“猥亵你、让你不好过的那个人遭到了报应,你不觉得高兴,难道还要为伤害过你的人感到默哀?”

  蔡文秀嗤一声:“有句话你听过吗。”

  “什么话。”

  “这并不是他一死了之就能过去的事,他死了,他就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活着的人如何评价他,也与他再无关系了,”蔡文秀声音淡淡的,“人死之后盖棺定论,不过一句好的或坏的评价。但受过伤害的人,心里的创伤永远也不会被抹平。”

  顾城与秦晏对视一眼。

  蔡文秀又说:“就像我打你一巴掌,多年以后我再来为当年的一巴掌道歉。那时候你早就不在乎一句道歉了,你在乎的是当时被伤害的那一瞬间,在乎的是那个永远也迈不过的坎。不然你觉得,为什么二十年过去了,直到五十二岁,我一直没有结婚,因为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