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其它小说>凛冬已至>第86章

  晌午的刑侦支队即使不用开灯也能得到较好的采光,支队长办公室大门紧闭,袅袅茶香映出了秦晏严肃的脸,宋绵竹站在一旁皱着眉。

  秦晏泡了金银花茶,站起身随手从柜子上取了几个纸杯,拎起茶壶将泡好的茶倒了进去。

  宋绵竹自来熟地拿起一杯。

  “小心烫。”秦晏道。

  “谢谢。”宋绵竹紧绷的嘴角微微松懈下来,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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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晏将师父留下的那个皮质封面的笔记本放在桌上摊开,几个人围在办公桌前。

  陈鹤年的字迹在被时间洗礼得微微发硬的纸张表面显得铿锵有力,他在写下那些线索的时候,或许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倒在刑侦的战线上,他可能还觉得未来的自己并不算老,还能继续研究暗网事件的始末。

  宋绵竹看着那些字迹,深吸一口气,而后绕过秦晏,在秦晏办公桌的电脑前坐下:“借我用用,我有东西给你们看。”

  秦晏点头表示同意。

  他没设过开机密码,宋绵竹等着这台运行缓慢的电脑终于开机,然后熟练地用自己的口令和账号密码登进后台,将自己在另一台电脑上的数据同步到这里。

  “中午午休的时候我针对近十年来全省包括市区周边乡镇的走失案件做过筛查,排除掉部分无效警情和已经由利害关系人向法院提出宣告死亡申请的,最终锁定了高达八万起有效警情,”宋绵竹滑动鼠标滚轮,“在这八万起有效警情中,失踪人为成年女性的案件约二点六万起,年满十四周岁的未成年人女性约二点一万起,幼女占一点二万。”

  这是个庞大的数目。

  秦晏食指指节微微泛白,轻轻点着桌面:“你只调查了受害人为女性的案件?”

  “都查的话工程量太大了,”宋绵竹抬眸看向秦晏,“在这些被锁定的案件中,已成年的高学历受害人和正在上学的未成年人占比相当多,我选取了部分典型,针对这些典型做了受害群体的初始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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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性,高学历,或正在读书。

  部分人群家境殷实,部分人群则属于农村低保户或贫困户。

  宋绵竹道:“她们失踪之前往往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异常,该工作的工作,该上学的上学,除了被当街拐走的未成年人心智不成熟外,其他受害人大多是对社会有清晰认知的知识分子群体。从以往的案例和经验来看,这些知识分子几乎都是主动离开的,车票动态和购票信息都可查,目的地不是滇南就是新加坡、马来西亚和柬埔寨这些地方。当然,也有部分是跟随公司出国旅行后在国外失踪的。”

  顾城靠在桌前,臀部倚着桌沿。

  他侧眸看了宋绵竹一眼:“以前那个时候大家对成年人失踪的警惕性不高,往往走失的第一时间家属并不留心,身边的朋友也没在意,直到过了黄金破案期才去报案,一般那样的警情......找回概率很小。再加上当年的刑事侦查技术落后,案子自然而然成了无法破获的悬案。”

  “悬案时间长了就会被时间掩埋,受害人始终下落不明,直到最后家人和朋友都对找回受害人不抱希望——这些受害人的共同点都是在失踪前有过贷款、存取款经历,或是与陌生人长期聊过天,聊天内容都无一例外地提到了高薪工作,”宋绵竹站起身,“又或者曾参与过几场类似于‘炸金花’的虚拟游戏,把底裤输光以后不敢告诉家属,害怕负债,最终选择在金钱的诱惑下与危险分子一同出境,以为能赚钱,实则一脚踏入深渊。”

  一旁坐着的苏子柒翘着二郎腿,冷不防被秦晏用文件夹打了一下,痛呼一声,立马坐好。

  宋绵竹闻声看他一眼。

  苏子柒清了清嗓子,说:“也有被唯利是图的男朋友骗出去卖器官的,因家庭变故无处筹钱而选择进入险门的,因实在太无知又想要高薪而以身试法的,因想要零花钱而对各种小广告深信不疑最后把自己卖了给对方数钱的......实在太多了,你这画像画得还不如我自己脑补。”

  宋绵竹有些尴尬:“但她们出事的核心是什么?”

  苏子柒:“钱?”

  “对,就是钱,”宋绵竹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钱虽然不是万能的,但这个世界上真的会存在一部分想钱想疯了的人,或者真的会有人因为家庭穷困连饭也吃不上,如果这个时候你告诉这些人,有个地方能够让他们衣食无忧,他们会不会去?”

  苏子柒沉默一会儿。

  顾城道:“也不能一概而论,这得看执念。有人摇摆不定最终因为胆小逃过一劫;有人胆大包天想要闯荡江湖,最后把自己送进鬼门关;也有人犹豫很久却还是被钱蒙住双眼选择试试运气。”

  作为警察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因一时诱惑而毁掉自己一生的人,也最不愿意看见明明本就命苦的人将犯罪分子的诱惑视为救命稻草,充满希冀地去抓,却没想到等待着自己的是比生活更恐怖的另一个巨大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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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晏看宋绵竹一眼:“那些人最后没被找到,你觉得她们去了哪里。”

  “被卖去深山老林生孩子,或者被送去境外的人口黑市、地下诈骗组织,又或者......早就被明码标价,割去了器官,被某个器官贩卖集团将她们身上的东西分散到世界各地,以低廉或昂贵的价格售卖出去。”

  宋绵竹顿了顿,继续道:“目标对象通常是年龄在二十五岁左右的妙龄女性......但未成年人也不是没有比例。”

  秦晏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陈鹤年的笔记本上。

  第一页就是一大段触目惊心的文字和几张带着血迹的照片。

  他将这一页撕了下来,用吸铁石粘贴在办公室的小型会议白板上,然后落下第一个时间线: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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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鹤年松劲的字在纸张上显得有些潦草:

  6月,我和几个徒弟接到了一起由分局转交上来的案件,死者是女性,惨死家中,穿着精致的裙子,但是她睁着眼睛,很瘆人,就好像在诉说着什么一样。

  法医到场之后对她的尸体进行初步解剖,我亲眼看见一团团腐臭的棉花被从她的腹腔里取出来,而她的腹腔早就溃烂,几乎所有的脏器都不翼而飞。

  案件调查了很久,历时三十七天,终于在第三十八天的时候,我们锁定了嫌疑人。

  是她的邻居,一个叫田小爱的暗网用户,是个男人。

  但我们没有关键证据能够证明梁慧就是他杀的,他很狡猾,他的一切行为都看似荒谬却又能够自圆其说,我们没有办法,最后检察院给出了疑罪从无的结论,将案件退侦了。我们需要补充侦查。

  补充侦查是最耗时的,也是最折磨人的。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我们在梁慧家里的沙发上发现了一根属于田小爱的带血头发丝,而且相对新鲜,并不是田小爱说的“可能是很久之前去梁慧家里与她相处时留下的”。

  也许一根头发丝并不足以给他定罪,我能想象出后续我们要找到最有力的证据有多难,也许案件依旧会被以“疑罪从无”的理由退回。但是对于将田小爱强制带回调查,这些已经够了。

  这几个徒弟里,我更偏向秦晏那孩子,小晏很像我,至少他的思路跟我是一样的。

  所有人都觉得这可能是一起由新仇旧怨积累而成的激情杀人,子柒这孩子天天傻不愣登的,非要说是仇杀或者情杀,我很好奇他这脑子究竟是怎么进的刑侦队,可他天真得可爱,队里的同志都喜欢这孩子。

  ......结合田小爱此人阴晴不定的性格和曾使用过暗网且在暗网逗留很久的事实来看,田小爱杀害梁慧根本就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绝对不是因为想追求梁慧却遭到拒绝而一时上头把梁慧杀了的。

  田小爱有所预谋。

  事实也确实证明我的推断是对的。田小爱不断地洗脑梁慧,想忽悠她跟着自己出国工作,而梁慧是个学历不高的女人,她出国能做什么?更何况,田小爱特意定了前往滇南的票。聊天记录里,田小爱跟梁慧说“可以先去滇南玩一圈再准备去东南亚工作的事,不着急”。

  我看这个田小爱倒是很着急,急着想让梁慧上钩。

  我曾经也接触过很多起类似于梁慧案的失踪案件,但毕竟是失踪案,受害人找不到,同样是与暗网扯上了关系,她们比梁慧幸运一点,也许已经跨越了国境线。可她们又是不幸的,因为......她们根本不知道国境线以外的东南亚等待着她们的是什么。

  我年轻的时候见过许多的恶,我能猜到那些被迫离开这片土地的女孩儿未来会遇见什么,但我们无能为力,我们在他国的领土上没有执法权,哪怕我们在心中有了自己的推断,但缺乏有力证据依旧是阻碍我们前进的绊脚石,有时候线索就在那儿,忽然啪地断掉了,于是部分案件就成了悬案。

  那些女孩儿们一旦踏出国境线,长得漂亮又听话的也许会活得久一些,被拉去供人取乐,然后死在某个不为人知肮脏角落;长得漂亮却不听话的也许会在长时间的调教和鞭挞中走向生命的衰亡。

  而那些长得不好看但听话的也许会被忽攸去当非传统意义上的客服人员,不断地拉其他与自己同病相怜的人下水;长得不好看又不听话的,下场只会更惨。

  ——陈鹤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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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晏将自己从师父的笔记本中看见的信息和自己曾经接触过的案件写在白板上。

  “梁慧并不是第一个暗网受害人,田小爱在与她接触的期间还同时与另外三名女性有过亲密的聊天关系,而这三名女性并没有与田小爱见过面,”秦晏说,“但值得注意的是,‘9·03’枪击案过后田小爱抢救回来被严加管制,他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三名受害人。”

  “受害人?”顾城一愣。

  “是,受害人,”秦晏深深看他一眼,“就在田小爱被管制的期间,这三名女性受害人先后失踪,从家属提供的电子产品聊天记录来看,她们应该都是某个同城兼职群里的群友,除了跟田小爱等自称HR的人接触,她们还会在群里每天准时守着招聘信息,这些招聘信息中的工作地点都是线下,要么在偏远地区,要么直接出国。”

  顾城抿抿唇,看向宋绵竹:“真的吗......这种低级谎话也信,还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做啊。”

  “你以为呢,像田小爱这部分从事边缘行业的群体,在对人下手之前都是做过准确调研的,他们的心理学可能修得比秦支都好,”宋绵竹说话时不忘酸一把秦晏,而后正色道,“这些人的目标一般以刚出社会的高学历人群为主,这部分人在校期间死读书,不知道社会有多险恶,被忽悠的概率更大;当然也有对以梁慧为代表的低学历普通女性下手的,这部分人向往更好的生活,却无法改变现状,当别人随便说一两句与钱和生活有关的事时,她们比一般人容易焦虑;还有一小部分目标对象是刚生完孩子不久待业在家的宝妈和暂时没找到工作的大学生,这部分人对工作的渴求很大,通常得手概率较高。”

  而十年前的网络并没有这么发达,大部分的犯罪分子以在公共厕所张贴小广告捞潜在目标群体为主要任务,这类人被犯罪分子划进“好骗”、“穷”的分类里。

  当然也有少数使用互联网进行犯罪的,通常是针对有一定见识和眼界的从商失败者,亦或是有学历却待业的宝妈和大学生。

  苏子柒道:“这些都是师父走了之后查到的......我去,当时你俩背着哥几个偷偷查了这么多怎么不早说?”

  “要是早告诉你的话,你这个大嘴巴指不定就要哭着喊着求吕局让人家准许你调查,要是局长不让,岂不是要嚷嚷得全市局都知道你在局长那儿受委屈了?”秦晏白他一眼。

  苏子柒嘟囔:“我也没这么不靠谱吧。”

  宋绵竹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我苏,现在知道也不晚,我刚刚只是分析分析这些人为什么会有针对性地选择目标。”

  苏子柒耸耸肩。

  顾城站在白板面前,光是看着陈鹤年当时的分析手札和部分现场照片以及截图打印的聊天记录、部分采访嫌疑人的手稿就觉得毛骨悚然,于是往后退了一步,双手环胸,戏谑地看着宋绵竹:“宋队,听你这意思,挺有经验啊。”

  “去去去......”宋绵竹轻轻推搡他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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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办公室里安静片刻,白板上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秦晏的笔迹。

  他使用马克笔的时候操作不当,又有个总是用小拇指抵着白板写字的坏习惯,于是他小拇指到腕骨的那一片区域沾上了一时半会儿无法洗掉的黑色墨渍。

  顾城站得腿酸,干脆一屁股坐在秦晏办公桌上,抬眸看着他:“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秦晏随意搓了搓那擦不干净的黑色墨渍,毫不讲究地拿起桌边的保温杯灌了一口,带着微苦气息的金银花茶顺着喉管一路往下,他仰起脖子的时候不经意间露出被衬衫立领遮盖的气切伤疤。

  顾城就这么看着他。

  他放下杯子,温和道:“我想见见钱来。”

  “钱来?”顾城有些意外。

  “上次在桐山县局的时候,我有预感他想对我说什么,但他只是阻挠我们继续调查暗网,”秦晏呼了口气,“我总觉得......他没表面上看着那么简单。”

  顾城不语,坐在桌上仗着自己手长脚长的优势,将手伸至半空。

  秦晏仿佛看出他的意思一般,伸出右手,手心朝下与顾城的手打气似地碰了碰,然后顾城攥住了他的手,握在手心没有撒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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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旁看着他们全程互动的苏子柒掩耳盗铃般咳嗽两声:“咳......去找钱来是不是得跟吕老头批条啊?”

  秦晏看向苏子柒:“我去申请。”

  宋绵竹道:“那我跟姓苏的安排什么任务?”

  “你负责跟网警部门配合,避免市内再有人被诱惑着跳进那样的圈套,一旦发现有市民在互联网上出现异常行为,让各单位相关部门联系潜在受害人,及时叫停,避免罪恶扩大化,”秦晏说,“苏子柒去把刚才提过的三名女性受害人案发时的资料找来,跟梁慧和陈染的放一起比对,看看能不能顺藤摸瓜查到点线索。”

  苏子柒此时才终于严肃起来。他难得与姓宋的统一意见,两人不约而同规矩站好,双腿并拢,上身挺直,手臂抬起,手掌下压,停顿几秒后放下。

  秦晏被他俩这突如其来的敬礼打得措手不及,微微笑笑,也跟着回了个礼。

  然后他张开双臂拥抱了这两个跟自己从警校时期就形影不离的兄弟。

  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先下去写份工作计划,你看你这黑眼圈,都能送去动物园当熊猫给人薅了,”宋绵竹一边走一边回头,“让顾城监督你多休息,这种关键时刻你可不能倒。”

  秦晏无奈:“知道了。”

  苏子柒重重一拍秦晏肩膀:“哎,现在没别人,你告诉我你俩谁主外谁主内呗?”

  秦晏看着宋绵竹离开的背影,回过神:“什么主外主内?”

  “就是......谁在上面,谁在下——”苏子柒话没说完就被顾城从身后偷袭猛然捂住了嘴,“唔唔唔!”

  顾城用胳膊肘锢着苏子柒的脖子,另一只手捂住他那张跟广播电报似的大嘴巴,威吓道:“你再说一遍?你不介意明天以死者方式出现在每个同事面前吧?”

  苏子柒一把挣脱顾城,揉着自己酸痛的脖子,骂道:“我不问了还不行吗!姓顾的你就仗着有靠山,欺负弱小!”

  “弱小?你啊?”顾城双手环胸,啧啧感叹。

  苏子柒见气势上比不过,一扭头又看见秦晏那张明目张胆包庇的嘴脸,瞬间败下阵来,骂骂咧咧地走出门去:“我不打扰,我走了,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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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办公室的门被顾城轻轻关上。

  他与秦晏对视一眼。

  他说:“我想象得出未来我们可能会经历什么,不过......”

  “不过?”秦晏微微挑眉。

  “不过,我不怕,我更不会后悔。,哪怕到最后只有一个人在孤军奋斗。”他说。

  秦晏觉得这类似的话好像昨天才说过。

  于是秦晏拍拍他脑袋:“孤军奋斗不至于,这是个集体作业。但我欣赏你这句话。”

  他们要查暗网,要起底“9·03”枪击案,要铲平埋葬在地下的沉疴,总归要从头查起。

  也许有些瞎子摸豚鱼的不协调感,但是——

  光明就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被慢慢摸索出来的,只有见过夜晚的人,才知道黎明时的破晓有多来之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