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其它小说>凛冬已至>第94章

  他们这些背对着人民的警察,对于家里的情况也许真的是知道得越少越好,知道得越少,牵挂也就越少,做起事儿来也就更问心无愧、更大胆。

  “花脸哥,”顾城坐在草地上,随意地看着落日被染上光晕的余晖,“你在这儿十年了?”

  “不多不少,正好十年,”花脸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神情有些恍惚,“我都忘了我老婆长什么样儿了。”

  顾城抿抿唇,不自觉想到了秦晏,脑子里悄然浮现出秦晏工作时候的样子。

  比如秦晏会在夕阳照进办公室的时候拿着文件站在窗前,对着温柔的日光慢慢翻过一页又一页的报告,光晕透过他穿着大衣或是蓝色长袖执勤服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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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时候的办公室都冷冷清清的,偶尔能听见苏子柒在隔壁大发雷霆的声音,或是走廊上传来的急匆匆的脚步声。

  然后秦晏偶然抬眼,不经意间瞥到站在门边一动不动的顾城。

  “不用敲门,直接进来就行,”秦晏放下手里的文件,看向他,温和示意,“刚泡的金银花茶,润润嗓子。早上你做案情汇报的时候嘴皮都裂了。”

  顾城三两步进了办公室,拿起桌上的一次性纸杯就灌下去:“你是不是特意在这儿等着我?不然这茶怎么泡得刚刚好。”

  秦晏嘴角牵了牵,而后严肃起来:“别给点阳光就灿烂啊。关于早上的汇报,我有几点建议要私下给你提——去拿纸和笔。”

  “哎,好嘞。”

  “第一点呢,你这个侦查结果叙述的时候主次不明确,我没抓到你想表达的关键情节,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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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落下了,天慢慢黑了。

  花脸沉重地一拍顾城肩膀:“跟我去个地方,做好心理准备。”

  “啊?”

  “一会儿记得机灵点儿,”花脸叹了口气,“不过你要实在接受不了,我也有办法把你安安全全弄出去,这儿还真不是普通人能呆的地儿。”

  夜里的气温很低,顾城跟在他身后踩过一个又一个低洼的水坑,裤脚卷到小腿,后侧的肌肉不知道被各种荆棘刮了多少次,火辣辣地疼,又被风吹得冰冰凉凉,但却在尚可接受的范围内。

  顾城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灿烂一笑:“我要是真接受不了,在一开始的时候就不会顶着秦......顶着我哥的压力跑这儿来。”

  花脸侧眸看他一眼:“记住了,你叫何生。”

  顾城自觉失言,连连点头:“是,我叫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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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厂房光线昏暗,偌大的厂房到处堆满钢板和钢筋,随处可见一堆又一堆的废旧纸壳和各种机器的零部件,只有几盏昏暗的灯,靠着几根私拉的电线微微频闪。

  彪哥一身豹纹T恤,嘴里叼着根雪茄,双手插兜站在钢筋堆的旁边。

  听见花脸终于带着人过来的脚步声,彪哥不耐烦地腾出一只手掰了掰脖子:“怎么现在才来。”

  “这小子不认路,”花脸谄媚地上前,“一路上我给他介绍了不少咱这儿的名胜。”

  “名胜,”彪哥嗤一声,“你肚子里那点儿墨水能忽悠几个人?”

  花脸自觉被讽刺,干笑几声,转移话题道:“彪哥,人呢我给你带到了,接下来怎么安置,就......”

  彪哥目光在花脸和顾城之间游走片刻,最终定格在顾城脸上:“你过来。”

  顾城闻言,上前两步。

  “叫什么来着,何......”彪哥故意打量着他。

  顾城立刻道:“何生。”

  彪哥伸出一只手点了点顾城:“对对,何生。你这两天就跟着蛤蟆去河道走走,任务不重,隔壁有村民跟你们联络。要是看见条子的人过来,就让那些村民暂时别动。”

  他这番话说得云里雾里,正常人压根就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而顾城咽了咽口水,装傻充愣道:“啊?”

  “彪哥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少不了你的好处,不该问的别问。”花脸对着他的肩猛地一扇,凶狠道,“去准备准备吧,凌晨2点,村民会有一趟车。”

  彪哥斜斜地看花脸一眼。

  花脸立马噤声,扇了自己两个嘴巴,又道:“我不该多嘴。”

  “你别想在我手底下耍什么花招,”彪哥径直从他身边走过,似乎在暗示着什么,“花脸,别忘了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花脸立刻陪着笑,嘿嘿地送走彪哥和其他与彪哥同行的人。

  怎料彪哥在即将踏出厂房的那一刻忽然顿住,漫不经心而有些狠厉地回过头,目光落在灯下的顾城身上:“从今晚开始,你搬去通铺住。”

  “通铺?”顾城有些好奇这个通铺跟他所理解的通铺有什么区别,而花脸在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神都不由得变了一变。

  彪哥安排自己的两个手下,一个叫蛤蟆,一个叫赖皮,两个人一左一右夹着顾城。

  “你们带他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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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整天顾城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他原本以为的潜伏任务是惊险而刺激的,是一份光荣而伟大的任务。

  但自从他来到这里,他没有接触到那些所谓大佬,那个外号叫彪哥的人估计也只是某张巨型犯罪网络上的一小点点,其他的就像被黑夜之前森林里笼罩的浓浓雾气遮住了脸,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而专案组的后方小组却还在等着自己的消息,或者说,等一个报平安的消息,等一个承载着关键线索的消息。

  这样迷茫又焦虑的心情直到顾城被蛤蟆和赖皮带进了所谓的通铺才被彻底颠覆。

  他开始惊讶,甚至暂时忘掉了什么狗屁的迷茫和焦虑。

  “这些都是不听话的人,你要是不听话,也会变成这样。”蛤蟆带着他随意穿过一小片树林,然后来到某个巨大的废旧养猪场,厂子已经被改建,过道两侧围着铁栅栏,每个铁栅栏里面都有几个上下铺,饭桌摆在外面,那些想吃东西的人只能跪在地上,把手伸出栅栏,用一种扭曲的姿态进食。

  空气中弥漫着腥臭味和汗液味,混着一些排泄物的味道。

  顾城无法形容那是怎样的一种震撼感觉——你看见你的同类正在被以非人的方式对待,然后刽子手领着你观光似地目睹这一切,并且企图让你变成下一个刽子手。

  顾城觉得自己的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他木讷地行走在过道上,耳畔是妇女儿童以及男同胞的哭喊和呻吟,那些人和顾城目光偶然撞上的时候,顾城都忍不住眨一下眼睛,然后加快脚步。

  那些人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他,仿佛过不了多久,顾城也会成为这些人中的一员,跪在地上,被打被骂,乞求刽子手给自己吃饭,用一种十分诡异的姿势匍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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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心不断跳动,剧烈跳动。

  “你的床。”蛤蟆一把将他推到过道尽头还算看得过去的大通铺里,指了最角落里的那张床。

  顾城抱着自己的衣服过去,闻到一股刺鼻的霉味,往下看的时候,被子上全是霉点,甚至还残留着不知道是谁的体液。

  蛤蟆踹他一脚,正好踹在小腿骨上:“看什么看,不想躺就去猪圈里睡!”

  顾城微微愣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蛤蟆嘴里的“猪圈”指的是外面过道两侧的铁栅栏里的上下铺。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认命般地坐下去。

  “今晚凌晨两点,我来找你,你最好别给老子睡太死,不然猪圈就是你的下场!”蛤蟆吆五喝六地看着他,或许是觉得顾城的外表好欺负,又嬉笑着踹了他的腹部,把他抱在怀里的衣服丢在地上,跟一旁的赖皮轮流用肮脏的鞋底蹭着。

  顾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眼底的情绪越来越阴狠。

  蛤蟆似乎被他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踩了两脚就走了,临走的时候还不忘提点他一句:“你知足吧,要不是花脸哥在彪哥面前给你打了包票,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没日没夜打电话呢,或者......直接被淘汰掉,丢进哪片林子里,被野猪当猎物。”

  顾城咽了咽口水:“那我还真是谢谢啊。”

  听出他语气不善,蛤蟆和赖皮勾肩搭背地走了,走之前将通铺前的大栅栏落了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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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城疲倦地往后躺倒,也没管那被单上头有多脏,鼻尖还环绕着身边其他人身上刺鼻的味道。

  “哎,你哪儿的?”旁边的那个人盘腿坐在床边,身上全是伤疤,甚至还有今天挂的彩,看着一脸的虚弱。

  顾城哑着嗓子:“粤东。”

  “市里?那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农村的,”顾城睁眼说瞎话,再加上实在太累,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精神萎靡,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儿,“我哥病了,我带他去市里治病来着,治着治着就没钱了。”

  那人点点头,拍拍他肩:“没事儿,这儿能赚钱。”

  顾城嗤笑一声:“赚?那你说说,你在这儿干多久了,你打了多少钱回家里?”

  那人顿住了。

  顾城翻了个身坐起来:“一毛钱都没有吧。做什么青天白日梦。”

  “你说什么屁话!这里就是能赚钱!我一家老小都指望着这个!”那人气急败坏地扑上去就要跟顾城打架。

  大通铺里的其他人对此都无动于衷,甚至还有几个怂恿着那人打顾城。

  顾城悲哀地想,这些人都疯了,被洗脑成了犯罪网络上给人利用的蝼蚁,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踏入的不是什么天堂,而是恐怖的十八层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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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吱呀——”

  铁栅栏的门被打开了。

  花脸出现在这里,做贼似地快步走到顾城那边,一屁股在脏兮兮的床尾坐下来:“给,一天没吃饭,饿了吧。”

  “这是?”顾城看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饼。

  “我自己开小灶做的,”花脸的手很脏,把饼一股脑儿塞给他,催促道,“彪哥不让我来找你,外面还有不少巡逻的,我趁着他们交接的时间溜过来给你送吃的。”

  顾城艰难开口,哽咽道:“谢谢。”

  他眼前的这个花脸,脸上的疤痕几乎遮盖了原貌。

  他在想这个跟自己属于同一个系统的警察,前十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如果没人告诉自己,自己甚至就以为花脸是自己的敌人。

  伪装得太好了,能在犯罪分子身边潜伏十年,没几个人能做到。

  顾城将饼掰下来一大块,狼吞虎咽起来。

  花脸只是看了他一眼,将手放在他肩膀上狠狠一按,有些深沉。

  下一秒,花脸就飞快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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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城之前不知道花脸的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很久之后他才顿悟。

  那是一种心电感应,是惺惺相惜,是战友之间才会有的沉重眼神,是知道两个人或许凶多吉少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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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粤东市公安局。

  秦晏喝了两杯金银花茶,跑了三趟厕所。

  窗外传来雨滴哗啦哗啦的声音,他撩开办公室的窗帘,推开窗户,冷空气灌进来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忘记去苏子柒上回推荐的老中医那里复查了。

  “嘶......”腰部和右腿撕扯搬剧烈地疼痛,秦晏咬咬牙,最终还是败给身体,乖乖关上窗。

  苏子柒大概是刚才他开窗的时候进来的,手里拿着个药油瓶:“我说你能别作死吗,顾城一走你就开始放飞自我了?”

  “你怎么来了?”秦晏温和笑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坐得太猛,他下意识皱了皱眉。

  苏子柒拉开马扎坐在他对面,不由分说拽过他的右腿,粗鲁地将裤管捞上去,把手上的药油蹭在他腿上,一边搓一边道:“夏邦那边来消息了,我们的内线说顾城一切都好,现在跟着条小鱼,可能过段时间就会传线索回来。”

  “小鱼也是鱼,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到最后这虾米还不是得把大鱼钓上来,”秦晏说,“你别搓了,红了都。”

  苏子柒斜他一眼:“闭嘴。”

  秦晏抿抿唇,笑笑:“老妈子似的,这么多年下来我怎么就没发现你还有这一面啊?”

  “顾城临走的前一天托我好好照顾你,”苏子柒忍不住吐槽,“我说你俩能不能消停会儿,我母胎solo三十七年到现在,跟隔壁漂亮警花八字儿都没一撇,还得给你俩当月老,我容易吗我!”

  提及顾城,秦晏眼里的光渐渐变得更加温和。

  秦晏轻声道:“我希望他全须全尾地回来报到。”

  “这瘪犊子回来必须请我下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