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人总是想在不确定的世界里获得更多安全感,所以总爱总结成功人士的成功经验,以求避免弯路。
但促成一件事的理由,并不是单一的。
饭桌上,冯纯对父母的教诲一直嗯嗯嗯的时候,冯母忽然提到他的表哥。
小学天赋异禀跳级两年,中学跳一年,高二直接考进TOP院系物理学,入学才15岁,可谓是成功人士的近距离诠释。
“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凌晨跳楼了。”冯母连连摇头,仿佛冯纯不在桌子边上一样,“跳楼之前留了遗书,说是心理压力太大,想选择另一种生活……简直了,有什么是想不开的,他父母付出多少啊,去哪个学校上学就过去陪读,打零工,学费生活费还是咱家出的。”
“掌控不了的资源,等于没有。那夫妻还年轻,再生一个来得及。”冯父说。
“从婴儿开始,又是十几年,等孩子上高中,六七十,大学毕业正是花钱买房的时候,全都耽误了。”冯母叹息,“他们拿什么养老啊。”
冯纯嚼着贡菜,味同嚼蜡。
冯母注意力此时转移到冯纯身上,往他碗里夹了几片肉:“竞赛补课班老师讲得怎么样?”
所谓补课老师,不过是换个教室,揽财手段罢了。
“没啥问题啊。”冯纯平静道。
“我听说竞赛班的老师在期末考试后会开班,7月开始讲课,8月冲刺,9月10月上考场,可别耽误了啊。”
“如果我升进竞赛班,能给我买个SWITCH吗。”冯纯突然问。
“那是什么?多少钱?”冯母问。
“游戏机,不用联网,三四千吧。”
“如果你能升竞赛班,爸给你买表吧,十万以内随便选……或者包。”冯父锐利的视线投在冯纯身上,“十五六岁,不小了,认认奢侈品。不需要你跟那些不学无术的二代混,但咱们要知道怎么识人,怎么处事。”
见冯纯不说话,冯母轻声宽慰:“孩子压力多大。他的同学们哪有这么早戴奢侈品的。”
“他的同学跟咱家能一样吗。老赵家把孩子送帝都国际学校,双外语教学,那头孩子早跟人精一样,一看就是接班的料。要不是入学得验资父母净资产过千万,我早送过去了。”
“又提这事儿,我不同意,说过几次了。我爸妈身体不好,看孩子一眼少一眼。”
“我吃饱了。”
冯纯放下碗筷,返回卧室,关上门,仿佛能把那些争执隔绝在外一样。闭上眼,全都是那个表哥的样子。
他们只见过一次。
表哥被一群瞻仰学霸的弟弟妹妹围起来,回答各种问题,尤记那份笑容,灿烂又温柔,仿佛什么问题都有解决方案一样。
他选择死亡,是想清楚了,还是没想清楚呢?
6.
体育课,冯纯一反常态地没去小卖铺,而是躲在教学楼一处僻静楼梯,看着小花园发呆。
哼哧哼哧的奔跑声逐步向他靠近,冯纯本不想理会,直到一个红色带着露水的易拉罐出现在眼前。
“哈……找你还真不容易呢。”
吴樾十分自来熟地坐在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小花园,把约定的杂志递给他。
“谢谢。”
冯纯接过易拉罐放在脚边,收下杂志,没有翻开。
“怎么了?你这两天脸色都不太好。”吴樾自然地问。
没什么。
本来想谢绝关心,冯纯扭头看到吴樾时,话却变成了:“我亲戚家的表哥,15岁进TOP大学念书的那个,前天留了遗书,跳楼自杀了。”
吴樾对他眨了眨眼,像是在消化这句剖白,随后说:“对亲人来说,很可惜吧。”
“对亲人?”冯纯奇道。
“对他自己来说,可能是,‘只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吧’。”吴樾耸肩。
冯纯脑袋倚着墙,好一会儿才说:“你说他是想清楚了,还是没想清楚?”
“我小学开始就很喜欢的一个姐姐——Tina,女歌手,我叫她姐姐——去年12月生日的时候,没有任何征兆,跳楼自杀了。”吴樾嘬着可乐,回忆着往事,忽然笑起来,更像是自嘲,“我爸妈工作不稳定,总是搬家,我也总是转学,就没什么朋友。只有Tina的歌,每年都出新的,不论我走在哪都能陪着我,哪怕不是听CD,清唱也有莫名的安全感……她能唱多久呢,我起码得去现场看一次演唱会,跟她大合唱吧?我在存钱呢,机票、酒店、VIP门票的钱,早够了。我爸妈不会陪我去的,我最少得等到16岁,就能独自去看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对吧。”
冯纯怔怔地看着他。
“结果你也知道,不是他杀,警察最后公布原因是抑郁症自杀。她连遗言都没留下。”吴樾闭上双眼,又灌下一口可乐,“如果你问我,我对选择自杀的人有什么看法的话,我想……在彻底放弃以前,能不能把那些烦恼,都说出来呢。哪怕只有一句,‘救救我’,哪怕能为他们做的,仅仅是拥抱呢……总比什么都没能察觉,要好得多吧。”
安静了好一会儿,冯纯才问:“你会觉得遗憾吗?”
吴樾摇头:“我会祝愿她,在做出选择之前,已经找到自己想要的。”
冯纯不带感情地哈了一声。
吴樾笑起来:“我发现,追星果然不可取啊……虽然不是昏了头的男友粉,也不是爱指点江山的事业粉,只是想见证她的人生,希望她能引领我成长……单方面,求诸于他人的愿望,果然很难实现啊。”
“取一个更容易实现的愿望吧。”冯纯冷淡道,“比如说,找到朋友。”
“说起来这个。”吴樾用手肘戳戳冯纯的腿,“我下周一就要去1班了。”
所谓的1班2班,正是冯纯父母想让他进去的竞赛班。
冯纯立刻坐直:“为什么?”
“我把那天的事告诉我爸妈了,我爸妈问我,想继续待在这,还是换个环境。我还以为他们又要搬家,还好我对这不算太熟悉,就说,换个环境吧。我爸妈就跟校长谈了谈,嗯……反正就谈去1班了。”吴樾苦笑着。
“你成绩是挺好的,去了加油。”
“竞赛班都必须报名至少一个全国竞赛,我一点都不喜欢考试啊。”
“那你喜欢什么?”
“看漫画,看电影,听音乐。”
“都是什么小朋友的爱好。你都十五六了,拜托,像个大人吧。”
“人成为大人的时候还很长,着什么急呢?”
下课铃响起,周遭班级学生陆陆续续出门休息,二人也不得不走回班级。
与王强面对面擦肩而过时,吴樾站住想说点什么,被冯纯一把扯走。
“别再跟垃圾有牵扯了,傻白甜。”冯纯教训他,“去更好的地方吧,人要往上走。”
吴樾乐呵呵笑着:“哪有那么严重啊。”
7.
吴樾去了1班。
期末成绩显示,即使在1班,也不算掉车尾的成绩,应该过得很好。
暑假里,冯纯被母亲送进竞赛班补课队时,冯纯一眼就看到眼睛亮晶晶的吴樾对他招手。
冯纯坐在吴樾身后,吴樾毫不遮掩,大剌剌热情打招呼:“又见面啦。”
“你报了化学?”冯纯问。
“嗯,化学起码不无聊。我是真的学不懂物理,生物又只是需要背的东西。”吴樾诉苦道。
冯纯翻开夹在笔记本里的全年级期末成绩排行,吴樾化学99,物理92,生物100,露出你再演的笑容。
“运气好罢了。”吴樾无奈道,“你看我们班其他人哪个不是都100分的。”
老师进门,两人迅速坐好。
一上午结束,学生们头晕脑胀地走出补习班门,冯纯看着吴樾的背影,还是没忍住问:“找到了吗?”
“什么?”
“新朋友。”
“哎,优等生的班级里,大家早就按照父母划分了交际圈子,我只能说是一种细胞质吧:在细胞里,但是跟细胞里的东西,都沾边,都不亲近。”
话被同班同学听到,几个女孩调侃他:“什么呀,你难道不是跟杨帆很亲近吗。”
杨帆,年级第一,长得很好,性格也很好的男生,风评在学生们之间也很不错。
“是不是怕我们磕CP,才选了杨帆没选的化学啊?”另一个女孩笑道。
吴樾双手合十面对女孩们:“姐姐们,求你们别说了,本来就没有的事。杨帆就是个老好人啊,被你们一说真像那么回事似的。”
女孩们嬉笑着回家,冯纯这才跟吴樾说:“看来这回选对人了?”
“我最近在看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传记。”吴樾微笑着说,“明明出身很不一样,认识的契机是,恩格斯到曼彻斯特工厂打工,在生活中领会到真理,马克思在报纸写社评,恩格斯找到他,两个人成为了朋友……你说,交到好朋友的前提,是不是正确的环境?”
“你觉得1班是正确的环境?”冯纯反问。
“不,我还在思考,现在看起来是,但也许不是呢?”
“祝你成功喽。”
冯纯平静地拍拍他肩膀,离开了补习班。后面再同班,也仅限于习题互改罢了——毕竟,他还有另外3场补习班要上呢。
8.
独来独往的冯纯再次听到吴樾的名字,是在音乐课上。
竞赛都是10月考试,放榜在11月底,中间夹着期末考试。
音乐作为最不重要的副科,期中期末考试都是随便唱一首歌,只要不是完全不在调上,老师基本都会给90以上的分数,但也不会给100。
这唯一一个100,就出在吴樾身上。
音乐老师抱着手风琴,很高兴不重要的课被重视,毫不吝啬对吴樾的夸奖:“我们还是按照学号开始考试,如果有自己写的歌曲,我一定会给满分——1班的吴樾就是,用自己写的歌拿到了唯一一个满分哦。如果有想挑战的同学,告诉我,你可以下周上课时再单独考。”
全班哗然。
“什么歌啊?”
“有那么好听?”
“能给我们听一下吗?”
音乐老师给全班摆手,笑得合不拢嘴:“我什么都不会回答,想听去找他吧。虽然不到商业化的程度,但勇于尝试,勇于挑战,敢为人先,就是艺术创造的核心。他这样的孩子,就算全校只有一个,我也觉得这一年没有白教大家。”
冯纯有丝好奇,但也只限于一丝,甚至都没去找吴樾:这算哪门子事嘛。
但答案还是揭晓了,在文化节上。
每个班都要派出一个节目,1班选择的是,吴樾唱歌,年级第一的杨帆伴奏。
礼堂里坐着满满的人,还有少部分被邀请的家长。吴樾就那样站在舞台正中央,尽管穿着灰不拉几的校服,旁边也坐着一个弹吉他的人……但让人很奇怪地,视线只能落在他身上。
冯纯坐在班级最后,翻着杂志开小差,也被吴樾吸引住了。
傻白甜自带幸运BUFF吗?
很普通的一曲结束,冯纯捡起掉在脚边的杂志,心底默默吐槽着。
接着就想到,傻白甜,是什么偶像剧女主的属性啊。
偶像?
他再次抬头看向吴樾,尽管是站在幕布旁边等待下台,但刚刚在舞台中央的样子,那么特别。
忽然就想起,霓虹宅男很喜欢追偶像,就像礼堂这样小的场合,听对方唱歌,挥舞荧光棒,瞎蹦哒。尽管歌没那么好听,也要买够多的CD,要争取去见面会握手,年复一年,乐此不疲。
偶像?
冯纯低下头,好笑地想,1班那些传闻没准是真的。
吴樾是什么招男对象绯闻体质啊?
1班果然是更好的环境,总会比这里要遇到的,好得多。
冯纯突然就很想去1班了,不是因为父母要求,而是因为,想看看他口中的环境,到底有多好。
偶像?
冯纯嚼着这两个字眼躺上床,好笑地入睡了。
9.
激烈的对话,在紧闭的冯纯门外,毫不遮拦地发生着。
“报了4门竞赛,竟然没有一个省级的名次?只拿了三个市级的?这让我怎么跟人家说进竞赛班啊?”
“别折腾了,今年公司流水够净资产千万,我看还是送去帝都国际学校吧。精度不足,用广度凑,一样。”
“这是国际学校的事吗?现在去国际学校,被那群只会玩的带坏了怎么办。还是普通高中省心,学生们都只会学习。哎,我看今年是因为报得太多了,明年还有机会,初三升竞赛班也一样,反正要的是直通省重点高中的结果,后面才好铺路。明年就少报一门吧。”
“光突击三个月可能还是不够,明年,不对,寒假开始就单独上一对一吧。”
冯纯闭着眼沉默地听着一切,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地,把床板抬起来,将几本杂志放进去,用床单裹住,一层又一层。
放门被推开,冯母眼前的冯纯,正在看英文报纸,写着翻译,查着词典。
“别灰心。”冯母温柔地放下水果,仿佛门外躁动的另有其人,“期末考试快了,加油呀。上次是年级53名,这次进步一点就行。”
“好。”冯纯平静地回答。
门再次关上。
从喉咙深处涌出的叹息淹没冯纯,他拉起左手的衣服,小臂的划痕已然密成衣服的缝针,新旧交叠,数不清了。
死水之下,也可能是见不到的暗涌。
听话,念初中,念高中,考上大学,毕业回家接班,找个听话的媳妇,生个孩子,让孩子像自己一样吗。
一定要这样吗?
他奇异地想起那个表哥。
10.
5点20的起床闹钟,起床后要做一套操,吃过早饭再去上学,这是冯纯被父母规定,培育自律习惯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好多年。
冯纯睁开眼,这一次却奇异地看着表,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
哪来的叛逆心呢?
冯纯听着胸膛陡然升高的心跳,不知廉耻地想,叛逆本来就是孩子的特权啊。
挨到时间点,冯纯才跳了跳,看着红润的脸色,才走出门去。
早饭一如既往,三明治,牛奶,水果沙拉。
每一样都是最贵的,或许是很多人羡慕不来的生活吧。
冯纯被父亲送到学校那条街,冯纯默默顺着人流走向校门,却在校门口停住了脚步。
一定要进去吗?
他看到好多人走进校门,走进教学楼。面熟的,不认识的,一个个越过他往前走,像永不回头的江河,只会朝着既定的方向流去。
如果我逆流呢?
冯纯陡然转身,脱掉校服外套塞进书包,逆着人流走。走到街道的另一头,走到十字路口,走到繁华的商业街。在本该上课的时候,买了炸鸡桶,大快朵颐,不知味道。在本该课间操的时候,挤进一家正在筹备宴席的酒楼,顺着楼梯走到顶楼。天台门居然开着,他就走到楼上,将城市的风光尽收眼底,连同他感到恐惧的学校,都成为那么小一个点。
恐惧啊。
答案浮现在心底的时候,冯纯迎着深秋的寒风,笑了出来。
好累啊。
因为1,必须2,所以要找到+1……没有尽头了啊。
永远,不会满足啊。
反正他们还年轻,还能再要一个啊。
冯纯站在天台边缘,围栏连膝盖高都没有,地砖更是比指甲盖大小都不如。
悬疑杂志说过,10楼以上必无,那9楼呢?
冯纯看着脚下来来往往的人,深呼吸,抬起脚。
却不曾想,一个温暖坚定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冯纯冷到麻木,很迟钝地转了头,发现对方眼里却噙着泪,差一点就要落下。
他们这样对峙许久。
后来他们十分默契地再也没提过。
冯纯却永远记得,像奇迹一样的那天,吴樾拯救了什么。
“好——冷,你怎么脱了外套啊?”
吴樾用着夸张的语气,挂着逞强的笑,明知故问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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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纯的音乐课考试: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棒读)
吴樾:大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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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也努力了!以后也要多多赚钱吃大颗车厘子!(打饱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