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聊斋]大唐奇缘录>第47章 龙涎香(四)

  这琴声幽怨极了, 仿佛是个被空置深闺的姣妇在漫漫虚无中,哀怨地向行人倾诉着自己的寂寞。

  马骥一听,不禁怔住了。

  他情不自禁地迈开脚步, 追寻着琴声,等到察觉到的时候, 他已经走到了那琴声传来的亭子前。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 作出这般幽怨曲调的人, 并非他所臆测的深闺妇人, 而是一位身穿白色罗袍,风姿高雅的秀士。

  那人背对着马骥,独自趺坐在亭中, 面朝一池静水,抚动琴弦, 即使没有听到他弹奏的琴声, 只看背影,也觉得一股铺天盖地的孤寂迎面扑来。

  连垂落下的发丝都是摇摇欲坠的寂寞模样。

  “——何等寂寞啊。”

  马骥望着那人的背影, 明明置身于灿烂光辉的笼罩之下,可是他身上却像是有一层如何也驱散不去的阴霾和晦暗,挺拔屹立的身姿也充斥着本不属于他的淡泊脆弱,一句本应慨叹于心的惋惜竟没留意脱口而出。

  “谁?!”

  原本流畅的曲调顿时一滞, 戛然而止时甚至还崩断了一根琴弦。

  刺耳的断裂声如同一声炸雷,轰然作响于马骥耳畔, 他顿时赤红了双颊,忙慌慌张张地抱拳躬身向亭中演奏之人道歉:“实在抱歉,在下一时忘情, 口不择言惊动了这位郎君, 扰了您的雅兴, 还让您坏了一张琴,”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无礼,心中懊恼地不行,羞耻后悔地脑袋恨不得都垂到了地上,“我,我叫马骥,乃是大唐人士,现在寄居在珊瑚街的唐家香铺中,请您告诉我这把琴的价值为何,我会赔的!”

  在这短暂片刻中,马骥心里思考了无数中可能得到的回答,无论哪一种都让他更加懊丧,也无比后悔,若是能够时光倒流,他一定会在听到琴声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座小院。

  只是他没有看到的是,那个他以为被他惊扰的弹琴之人,转过头看到马骥的那一刻,眼中浮现出的重山一般沉重的思念,以及渊海一般深沉的掠夺。

  但凡这时候他多看了一眼,之后也不会陷入这个人设下重重的情网,最终和此人一同沉沦在情爱的迷魂阵中。

  可惜,这个人早已经像是胸有成竹的渔翁一样,做好了万全的筹谋,下好了饵料,只等着眼前呆笨鱼儿兴冲冲地咬钩。

  于是,当没得到回应的马骥偷偷抬起头的时候,呈现在他眼前的,就是一副美人淡笑,含情目中却蕴满愁绪的模样,明明是笑,却比哭还让人心疼。

  一下子就击中了马骥那颗怜香惜玉的春心。

  那人站起身,仿佛流泉一样顺滑的衣料从石阶上滑过,也像是从马骥的心上滑过一样,留下了丝丝的痒。

  “不必了,只是一把寻常的木琴,我修一修就好了。”那人柔柔地对马骥笑了笑,本应是极为凌冽锋利的眉眼,却在这一刻像是泡沫一样朦胧欲碎,那丝如影随形的愁绪,也无时无刻不在拨动马骥的心弦,他步步走近,直到距离马骥还有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似是故意为马骥开脱一般转移话题道:“郎君可是要找望月楼中哪位娘子,才误入此地?吾虽不才,倒也能为郎君引荐。”

  马骥这才知道,原来他进入的,就是望月楼的后院。可是此时他根本无心去探寻楼中的绝色佳人们,满心满眼都被眼前之人占据了。

  见他表现得这样若无其事,马骥就更加愧疚了,愈加表示要赔偿,诚恳又小心翼翼地询问起眼前人的名字和身份。

  那人抱着琴站着,就像是一竿傲然挺拔的翠竹,声音也仿佛是松涛一般清朗,“我叫浮沧。浮生沧海上,澹晏水波平。”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刻,马骥的脑海中似乎极快得闪过一些意味不明,色块斑驳的画面,但转瞬,这些画面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缕怅惘的情丝,缭绕在马骥的心头,让他对这个叫做“浮沧”的男子,生出一种无端的缠绵情绪。

  就像是一颗深藏在沃土中的种子,等到时机来临时,稍一催发,便破土而出。

  而此时,马骥自己并没有察觉到这棵萌芽,他只是以为认识了一位智取相投的友人而已,所以在之后的相处中,便步步沦陷,等到反应过来时,已经丢盔弃甲,一败涂地了。

  因为浮沧只说了自己的名,却没有提及自己的姓氏,而且又长了一张浓艳的异族脸孔,马骥便理所当然地想起了长安城中,康平坊内,那些来往供职于教坊行院中的乐师,他便也理所当然地认为“浮沧”也是一位乐师。

  乐师的身份十分低微,所以他便自以为明白了浮沧身上那挥之不去的愁绪从何处而来。

  只是这先入为主的想法遮蔽了马骥的眼睛,也怪他不关心布料行市,看不出浮沧身上穿着的这件看似朴素的白袍乃是千金一寸的极品鲛绡。

  寻常乐师即便能弄来些绫罗绸缎,但这样的料子却是有钱也买不到的,若是他更精于此道,便知道这样好的衣料,素来是鲛人族进贡给这座城池的主人,也就是那位来自东海的龙君的。

  那些长于钻营的人,只要一看浮沧身上的衣料,便能确定他的身份,正是这座城池的主人,来自东海的三世子。

  “好名字,给人以心胸开阔之感。想必给郎君取这个名字的人也是个心胸广博的人。”

  浮沧听了马骥这话,碧海一样沉静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他微微一笑,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一般,喃喃道:“是啊,他是个胸襟开阔的人。”

  马骥随即便说:“那郎君也不要辜负了给您取这个名字的人一番宝贵的心意,即便埋首尘埃,也要心怀期盼,万不可自怨自艾,终日愁眉不展。依照您的琴技,想来终有一日,您必会直挂云帆济沧海的。”

  浮沧听了他这番劝导之语,原有些莫名,只是龙君何等聪明,立刻便明白马骥是弄错了他的身份,把他当做在此处谋生的乐师了,一抹兴味的暗光在他眼底滑过,他立刻顺水推舟,微微颔首应是,只是脚下的步伐更加逼近马骥的身前,直走到距离马骥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他才停下。

  等到走到自己跟前,马骥才发现浮沧身材并不纤弱,蜂腰猿背,身姿挺拔,比自己还要高上半个头颅,这样近的距离,他甚至要仰起头才能看清眼前人的神色,下意识便生出一丝警觉,浑身的肌肉都紧张地绷紧。

  似乎是察觉到了马骥的警惕,浮沧便道:“郎君的劝慰,我恭受了。您说的对,身份并不能代表什么,有才能的人,最终都不会被埋没。”

  得到这样的回复,马骥便认为自己没有劝错,心中更相信了浮沧乐师的身份,但其实只要他细想想,就会明白这样的回答不过是万金油,浮沧虽然没有否认,可也没有承认呐。

  见自己的话果然让原本身体绷紧的马骥松弛了下来,浮沧便知,在马骥跟前还是示弱为上,于是他继续道:“只是,身在红尘总是身不由己,随波逐流久了,难免郁郁,”说着便惆怅地摸了摸抱着的琴,“只能抚琴一解愁绪。”

  这又勾起了马骥的怜悯愧疚之心,他歉疚非常地说:“都是因为我,你连琴都坏了。”

  浮沧把马骥这副愧疚无比的模样收入眼中,怜爱、疼惜、占有、执着,多重情绪像是海底热泉一样翻涌着,心中慨叹着:多少年了,才又能与你相逢,只要能与你相见,别说是一张琴,就是我的命也值得。

  但他明白眼下不宜过多表露,只能强忍着把他拥入怀中的冲动,克制地装出云淡风轻的模样,唯有话音中的那一丝颤意,才透露了他的忍耐,“千金易得,知音难求。您这位知音比这死物重要的多。得到了您这位知音,便是对我最好的回报了。”

  又道:“只是郎君为何这么早就到院中来,阁子里的娘子们还尚在熟睡呢?”

  于是马骥便把自己一早上的经历全都告知给他,“我想为我的波斯友人践行,本以为早早来了便可预定好酒宴,只是没想到此处与长安城中不同。”

  浮沧便道:“私家酒肆自然不能和官中教坊相比,天朝上国,一切自然有例可循,晨钟暮鼓,这里虽然讲究些,也不过是个玩闹的的地方,晚上闹了一宿,娘子们上午自然没有精神支应。若是郎君信得过我,便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办,我是此中之人,自然不比您要挑时候来。”

  于是马骥便将这件事托付给了浮沧,果然后来宴请波斯商队的事情操办的很顺利,一来二去,他也和浮沧走得更近了些。

  自从和浮沧熟识之后,马骥便常常到望月楼来找浮沧,因为海市之中没有宵禁,所以望月楼里常常歌舞不休,欢宴达旦。

  马骥怕白天打扰了浮沧休息,便也习惯了入夜之后再来找他。

  只是今夜不巧,马骥来的时候,听跑腿的小丫头说,今晚有贵人在院中设宴赏月招待贵客,楼里的舞姬和歌女以及乐师们纷纷都去贵人的宴上侍奉了,马骥站在原地细细聆听一会儿,只听到隔着池水,一阵阵悠扬婉转的歌声曲乐隐约传来,他便以为浮沧也在宴上,便打算隔日再来。

  只是还未离开,便被浮沧叫住,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把竹笛,站在月下,澄净的月光仿佛给他罩上了一层轻纱,仿佛神仙一样。

  马骥便看得愣住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不是说今晚有贵人设宴吗?怎么你不去宴上?”

  浮沧一愣,随即便笑道:“郎君忘了吗?我的琴坏了,没有趁手的乐器,我只能暂时演奏竹笛,可是我的笛声远远不如琴声动人,因此主家便把我打发到了僻静处,只让我遥遥吹奏几个笛音凑趣罢了。”

  马骥听罢,不由勾起了心底本就没有消失的愧疚,再次提起要给浮沧送一张琴做赔偿。

  “何必如此见外呢?”浮沧手中按着竹笛,似真似假地探问道:“难道郎君想用一张琴就打发了我,从此不再与我来往吗?”说着垂下了重重眼帘,一副受尽了委屈却不敢声张的样子。

  只是在那被遮掩的眼眸中之中,翻滚着无穷的黑暗与欲念,仿佛只要马骥说出一个“是”字,他就会作出一些无法克制的事情来。

  但幸亏马骥连忙就否认道:“当然不是,我是觉得明明你的琴技那么好,却因为没了趁手的乐器,就被打发到这么冷僻的角落中吹奏笛子,实在是明珠蒙尘,我心中很不好受。”

  浮沧也不知是可惜还是感动地叹息了一声,“郎君不必自责,您焉知这不是我自己的意思?我有了您这位知音之后,便不愿再让旁人听见我的琴声了。”

  此言一出,二人皆是一怔,浮沧脸上渐渐露出一抹微笑,而马骥却从心里生出了一点羞涩,两颊浮上酡红。

  此时望月楼中不复白天的幽静,歌舞喧天,明烛高照,七宝灯树,画堂玉簟,莺声燕语处处相闻,鬓影花钗时时顾盼,那个之前招揽马骥的女娘也在今夜侍奉的人群之中,她遥遥望见了马骥和浮沧在一处的身影,脸上呈现出一种奇妙的神色,与她一道侍奉在侧的女子见了,便问道:“你瞧什么呢,看得那么入神?”说着便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果然也看见了马骥和浮沧的身影。

  “呀,这个呆子什么时候和主人走到了一起。”她脸上画着时兴的桂叶眉,惊讶的时候,两片眉毛就像是两只振翅欲飞的小蝴蝶。

  另一女挑了挑眉,意味深长道:“你往后可注意点说话吧,说不准以后我们见到这个“呆子”还要叫他一声主人呢。”

  “你的意思是——”

  “我看主人还没有向他告知身份,以后我们遇见了他也不要说漏了嘴才好,万一坏了主人的好事——”她没有说完,但其中透露的信息已然让同伴悚然了。

  于是二人纷纷打算闭紧嘴巴,并且还要向楼中的其他姐妹们也警告一番,毕竟龙君能够安安生生地掌控这处城池几十年,他的手段可想而知。

  这边两女达成了共识,那边马骥也终于让浮沧松口,肯让自己送他一张琴,两人约好了时间,又在院中消磨了半夜,浮沧才依依不舍地把马骥送出门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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