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马车颇有些颠簸, 直颠得人恍恍惚惚。
白眠雪被晃得抱着膝盖蜷在乌金色的马车内,眼睫垂下来, 模样乖巧安静。
“睡着了?”
“嗯……没有。”
白眠雪坐起身,长长的眼睫慢慢地眨动了几下。
“那就是生气了?”
谢枕溪给自己的伤口上完药,将一个白色瓷瓶放回在精巧的眼前案几上,挑了挑眉,
“怎得,怪我戳破白景云的手段,把你吓到了?”
他随意地敲了敲马车的内壁, 听那里清脆的声音,“……还是觉得他不如你心中所想,失望了?”
小殿下抿了抿唇,掀起眼皮,有点儿茫然失神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会被吓到呢。
其实他早就知道的, 白景云怎么会是好招惹的善茬。
幼时开蒙起便学习帝王之术,又在多疑的英帝跟前能安安稳稳做了数年太子的人,怎么可能只有温和纯良的一面。
只是这些日子他待自己太温柔, 让自己一时都忘了他原本的手段。
……
他们这会儿正赶在下山的路上,马车颠簸起来,确实让人不太舒服。
但刚刚经历了那一场骇人的恶战,这些细枝末节便都顾不得了。
见谢枕溪仍盯着他,白眠雪抱着臂, 好像有点冷, 又有点困倦,声音软哒哒的, “没有……”
“我好像也搞不清楚……我很不喜欢他做这样的事。”
白眠雪漂亮的眼眸有些茫然,“但他是大衍的太子。”
“大衍的一国储君, 将来是要接替我父皇……”
他蹙起眉头,声音轻了几分,像猫爪一步步踩在人心上,沙沙的,令人心痒,
“只论他这样身份,不管他用什么手段,好像都在情理之中了……”
从策反北逸王府的侍卫,到深谙他们出游的路线,再到拿着侍剑山庄庄主玉佩,战败即自尽的刺客……
若不是最后被自己放了箭雨击溃了许多刺客,几乎整个计划都天衣无缝。
哪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死,白眠雪也不得不承认这整个谋划堪称完美。
“……为帝为君,就要有些手段才不显得软弱,不是吗?”
他漂亮的眉眼耷拉下来,很乖巧的样子,又分明在苦恼和纠结。
谢枕溪仔细打量他几眼,好似暗中叹了口气,拿过方才被他扔开的金疮药,道,
“伸手。”
“嗯?”
白眠雪还没有反应过来,掌心已经忽然被那人拉到了眼皮底下。
原本洁白如玉的掌心突然多了数道血痕。
他自己原本没有察觉出疼痛的,可这会儿叫人这么仔细的盯着,竟也觉得手心里隐隐作痛起来。
“爬梯子的时候蹭出来的?”
小殿下撑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点点头,“那梯子太粗糙了,上面有好多木刺。”
谢枕溪也不多说什么,拧开瓷瓶的塞子就给他上药。
冰凉的药膏从他指尖擦过,辗转敷上自己脆弱的掌心,白眠雪忍不住就缩手要躲,被谢枕溪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不轻不重地在手背上打了一下。
“乖些。”
谢枕溪眼都不抬,继续给人上药。
不开窍的小笨蛋。
被人坑到满手是血,竟然还一本正经地替人开脱,他都懒得纠正他——
像他这般的性子,若是普通人也便罢了,偏偏生在大衍的皇室,偏偏做了那个“五皇子”,若没有人护着,只怕将来还有他吃大亏的时候。
……
白眠雪被人打了,除了有一点点委屈,也不闹腾。
方才那场要命的厮杀已经抽去他所有的精力,这会儿连话都累得不想说。
只是过了约摸半炷香,精疲力尽的小殿下终于忍不住了,脸上染了层淡淡的薄红,咬牙道,
“你做什么?”
“给殿下上药啊。”
谢枕溪淡淡地托着他的掌心,目不斜视,只是指尖却忍不住反复摩挲他的掌心,继而捉着人去摸自己的胸口。
“……上药是你这样上的吗?”
谢枕溪垂眼看他一眼,仿佛惊讶他大惊小怪,“方才我已经给殿下上过药了,现在该换殿下帮我了。”
……
两人折腾许久,直到白眠雪忍不住将那个瓷瓶给踢到了桌案底下,任它骨碌碌滚到角落,方才消停。
“臣不是有意折腾殿下的。”
谢枕溪慢慢吻了吻白眠雪的唇角,眼神晦暗下来,似乎有笑意一闪而过,
“只是先前想错了,臣今日才知,臣还有很多东西未曾教与殿下。”
“比如,第一课,永远不许替你的敌人开脱。”
-
这次九死一生从山上回来,白眠雪顾不得别的,直接窝回自己的住处,狠狠休息了几天。
期间所有上门来的一律打发了不见。
小殿下的身子本来不好,只是前些日子太子和几位皇子还有王爷轮番地请各路名医多番调理,已是有些好转了。
但这一次又着实惊吓到了,那日回来时,病恹恹不爱开口的样子吓了阖宫伺候的人们一跳。
偏偏他不肯多说什么,这下连太医也不敢怠慢,每日趁他起床了跑来请脉抓药。
整个五皇子殿里,从绮袖她们到所有的宫女太监都提着口气,不仅日日勤谨服侍,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期间甚至连英帝都不知怎么知道了,打发了个太监来瞧。
小殿下长发未束,乖巧地垂在身后,如软缎一般,愈发衬出脸色苍白,只得垂下眼帘,轻声细语道,
“烦公公回禀父皇,儿臣无事。只是前几日偶染风寒,未曾留意,就发作得厉害了些,不碍事的。”
如此一连养过十多天,他脸色才渐渐好了些。
只是那日山上的动静实在太大了,他养病的日子里,京中难免有冒出来些相关的传言,有一句没一句的。
只是这些流言至多传了一日,等到了第二天就自动销声匿迹了。
-
是日,午后晴光如线,难免引人兴致。
白眠雪逗了一会儿他的鹦哥,教他说话,可惜今天这鸟实在太笨,吃了他许多小米,一句像样儿的话都学不出来。
白眠雪随手把剩下的小米倒进给它喂食的瓷罐里,站起身,想了想,忽然唤了绮袖磨墨,
“我想写封信,你待会儿就寻人寄出去。”
绮袖一时担心他的身子,一时又担心主子整日躺着也不好,只得洗净手过来磨墨。
白眠雪握着笔,蘸满了墨汁,腕下是雪白的信笺,忽然出神。
他实在好奇那日的事谢枕溪是如何处理的——这些天太子白景云一次也没露面,说明谢枕溪哪肯善罢甘休,必然在反击。
只是定然不能叫父皇知道真相,否则他必然要震怒,所有人都必然遭殃。
但毕竟那天的动静闹得实在不小,只靠他一个人装模作样,英帝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小殿下如此抓心挠肺想了两三日,今儿终于忍不住,才主动写信给谢枕溪,眼巴巴盼着结果。
谁知谢枕溪那厮实在可恶,故意卖关子似的,收到信后只回了寥寥几个字,要他静待一两日,不用他多言,就能知道结果。
小殿下收到回信,匆匆拆开信纸瞧了几眼,就气鼓鼓地把信扔回了桌案上。
谁知第二天,竟有他万万想不到的一个人登门——
“下官祝凤清,特前来求见五殿下。”
“所以你是说,账本你已经拿到了?”
将人让进屋内,白眠雪这里没什么大规矩,两人相对而坐,闻言眼睛都亮了。
这倒算是这些日子里唯一一个令人眼前一亮的好消息。
“是,下官手里已拿到了江楼他们当年留下的真账本,里面十分详细记载了他们贪墨的每一笔银子!”
祝凤清激动得声音都在颤。
“怎么做到的?”
祝凤清抬头看了一眼白眠雪,神色难掩激动,又有点愧疚,“还是多亏了您和王爷,下官才能成功拿到这证据!”
白眠雪讶然地看着他。
祝凤清忽然压低声音道,“听说您前些天与王爷在山上遭遇刺客了是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白眠雪这次彻底吃了一惊,眉心一跳,直接站了起来。
“王爷已经告诉下官了!您与王爷那天在山上遇刺,就是那江楼他们搞得鬼!”
“原来那日我跟踪江楼,自以为天衣无缝,其实已经被他识破了。自那天起,他便派人跟着我,后来发觉我为了查清他们贪墨一事,竟然寻到了王爷和殿下相助,一时间吓得魂飞魄散,便想除了我。”
他说着皱眉挽起袖子,果然见一道疤痕裸露,激动道,
“这便是他们派来的人留下的!若非王爷料事如神,在我身边也留下暗卫,只怕下官早已做了刀下亡魂矣!”
“……你接着说。”
白眠雪眨了眨眼,他隐约听懂了,但还需要继续确定。
“自出手失败后,江楼他们自知已经暴露,绝望下竟然把矛头对准了王爷和殿下,他们买通王府侍卫,想要趁机将您二人暗杀在外,好叫下官这桩冤案彻底成为无人理会的悬案。”
白眠雪眨了眨眼睛,果然与他想的分毫不差。
谢枕溪见此事已经发生,又不能明言为何遇刺,便移花接木到了江楼身上,一石二鸟,恰巧解决祝凤清的事。
啧,这人手段着实了得。
“听闻王爷已经会同别的几位大人着手审他们了,那本关键的账本就是他们自己交出来的,只怕离他们说实话已不远了。”
祝凤清还沉浸在兴奋当中,不停地喃喃自语,直到白眠雪拍他肩膀一下,方才回过神来,
“王爷与殿下的大恩大德,下官永不敢忘。”祝凤清说罢,又拍了拍脑袋,低声道,
“对了,太兴奋忘了正事,听闻殿下那天在山上受惊了,我特意寻了个安神的方子,配了几丸药带了来,还望于殿下身体有益。”
他说罢,从怀里郑重取出一张笺子,又一瓶丸药,一起交到白眠雪手中,
“殿下吃着若还受用,连方子我也带来了,您寻太医再配些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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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养病的日子又过了两三天,祝凤清配的丸药倒很有些用,白眠雪翻出药方,正交待绮袖再配些来。
忽然从宫里得到了两个消息——
第一,英帝有旨,准了诸皇子在外头立府。
大衍祖制,成年皇子即搬出皇宫,在京城自立府邸居住。
只是前几年不是恰逢天灾,就是逢了哪位太妃治丧,京城不宜大兴土木,导致皇子立府耽搁了。
如今英帝有旨,别人倒还好,唯独白眠雪高兴得很。
他早就向往搬出皇宫,自由自在地住在宫外,不用每日晨昏定省,出门也方便许多,着实欣喜。
第二,他的二哥,白起州,要从西北边境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