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青啦杀青啦。”

  庭仰脖子上还粘着那截海棠枝, 听到张霖喊咔,立马从地上爬起来,欢快地抱了抱祁知序。

  这场戏后半段对他演技倒是没什么要求,维持一个死得安详的姿态装死就行, 所以他出戏倒是快。

  脖子上那截海棠枝晃悠晃悠, 配合庭仰快乐的表情, 一时之间场面十分喜感。

  正哭得稀里哗啦的工作人员懵了懵, 没好气笑了一下。

  怎么回事啊!气氛全都被破坏了啊喂!

  祁知序眼眶还红着,眼泪未干, 和平日里矜贵的样子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多了几分苍白的脆弱感。

  庭仰作为男朋友,当然是看得“嘎嘎”笑。他抽了张纸递给祁知序,幸灾乐祸道:“遭报应了吧祁哥,叫你写这么虐。”

  祁知序接过餐巾纸擦了擦眼泪, 因为哭了太久,嗓音暗哑。

  “宝贝, 你小心我把最后一幕戏是你改的剧本这件事说出来, 你这一刀下去比得上我半个剧本了。”

  “祁哥, 你太小看自己了。”

  庭仰竖起一根手指故弄玄虚地晃了晃, 开玩笑, “等开播, 你会怎么被骂我都猜到了。”

  这当然是开玩笑。

  祁知序失笑, 感觉自己最大的黑粉是男朋友。

  《劈昼》刚刚杀青,还有剪辑送审之类的环节,一时半会上映不了。

  于是祁知序说:“运气好的话, 估计也得要几个月才能上映,想看我被骂暂时还不着急。”

  闻言, 庭仰顺便问:“祁哥,你打算到时候什么时候上映啊?我估计时间差不多卡在新年前,但是这个题材也不太好当贺岁档吧?到时候你别真被骂了。”

  “没关系,我已经想好了。”

  “这么快吗,哪天啊?”

  祁知序从一旁拿起眼镜戴上,遮住自己智慧的光芒,“情人节档吧。”

  “?”

  庭仰疑惑震惊不解,“祁哥,你要不要听听看你自己再说什么?”

  庭仰刚准备摸摸祁知序额头看他有没有发烧,就见场务推着一车花束过来了。

  他稀奇问:“我们剧组现在还开始搞卖花的兼职了吗?”

  “怎么可能。”场务小哥笑了一下,“杀青嘛,祁导给在场的一人准备了一束花……哦对,我们小庭老师作为主演,花是祁导单独定的哦。”

  庭仰一改刚刚怀疑祁知序发烧的神态,靠在祁知序怀中作小鸟依人状:“哇,谢谢你亲爱的。”

  场务小哥显然没意识到这两人不是在开玩笑,一脚落入陷阱。

  “小庭老师,你可收敛着点吧,要不是我们《劈昼》的工作人员知道你们平时就是这么相处的,还以为你们偷偷搞地下恋情了呢。那些代拍什么的都可神了,我之前看见一个站姐都跑树上去了……”

  抓到一个向众人出柜的机会,庭仰也不含蓄,直接对着祁知序的侧脸“吧唧”一下。

  “对呀,我和祁哥地下恋情好久了,你们终于发现了!”

  “?”

  场务小哥揉揉眼睛,不确定,再看看。

  庭仰补了一刀,“就是你想的那样,明年情人节有我们一份的这种谈恋爱。”

  场务小哥呆滞了一会,后激动地一锤手推车,怒道:“祁导,我们庭宝这么单纯,你怎么可以这样?!”

  祁知序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老婆想摊牌,这也怪我?

  庭仰试图解释:“啊不是,其实是我先……”

  “我真是看错你了!”

  场务小哥不听不听,留下这句话,愤然离去。

  不过半刻钟,半个剧组的人看祁知序的眼神都不对劲了,带着隐隐约约的谴责。

  庭仰悄悄扭头看了看祁知序,见祁知序也在看自己,瞬间乖巧道歉:“抱歉老婆,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祁知序嘴角抽了抽,没放心上。

  “我也没想到剧组有这么多人,甚至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我。”

  这大概就是刀子编剧的福报吧。

  就“祁知序到底是不是人”这个问题,两拨人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以周越昌为首的人认为祁知序简直不是人,居然哄骗他们的“直男之光”误入歧途。

  另一部分人则认为如果是两情相悦那倒也没什么不好的,毕竟祁知序给他们开的工资很高……哦不是,毕竟祁知序这个人人品值得信任。

  两个当事人和没事人一样去卸妆换上私服。

  没等众人就“祁知序到底是不是人”这个问题讨论出了个结果,祁知序为庭仰定的花束先一步送到了。

  祁知序抱着一大捧花束,在众人的眼刀中,带着庭仰进了专属休息室。

  庭仰刚在靠椅上坐定,怀中就被祁知序放了一束花。

  这是一大束手打螺旋的芬得拉白玫瑰。

  花瓣乍看是白色,仔细看其实是玉色的粉,如同少女因为娇羞而微红的脸。

  每一个粉白的花朵都饱满鲜妍,花瓣没有一丝瑕疵,花朵绽放的姿态像洛可可时期少女淡粉蓬松的裙摆,也像加了一点樱桃汁的奶油。

  鲜花无疑是令人心情愉悦的,就算庭仰不懂花,也会在骤然看见这大片的美丽时被震撼。

  “祁哥,我知道我知道!你这里面是不是九十九朵玫瑰花?长长久久对不对!”

  “这里不是九十九朵玫瑰花,但是我们会长长久久。”祁知序说,“这里面有一百零九朵白玫瑰。”

  “嗯?”

  庭仰疑惑一歪头,不明白这个数字有什么含义。

  手打螺旋花束比插花泥花束要轻一点,但总体重量还是有点重,抱久了累胳膊。

  祁知序从庭仰怀中接过花束放在化妆桌上,在化妆桌配备的镜子里,他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柔和下来的面容。

  “从你第一天进组起,我就每天都想送你一枝玫瑰,到今天杀青正好一百零九天。”祁知序语气珍重,“这一百零九朵芬得拉白玫瑰,是我这一百零九天对你不间断的钟情。”

  芬得拉白玫瑰的花语是,只对你一人钟情。

  庭仰听见祁知序郑重其事的告白,微一愣。

  祁知序在庭仰愣神的功夫,变魔法似的不知从哪变出来一个礼盒。

  “杀青快乐,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礼盒体积不大但包装精美,看模样是一个长方体的物品。

  庭仰注意力瞬间被礼物吸引过去,眼睛很亮,里面全是满是期待。

  “我现在可以拆开吗?”

  “当然。”

  庭仰小心地拆开礼物的包装,连包装纸都没有撕坏。

  他揭开盒盖,映入眼帘的是一本封面暗红的绒面精装书,侧边有金色刷漆。

  反面是一段英文原文。

  “自由的优先性意味着自由只有为了自由本身才能被限制。自由不是欲望的无限制满足,不是躲避现实的形而上生活,它是正义的制度所确定的多种权利和义务的集合。”

  封面上烫金的花体字美观清晰。

  A Theory of Justice.

  是庭仰一直想要,但绝版好久的《正义论》英文原装版。

  在意料之外收到礼物让人感到幸福,收到的礼物是梦寐以求的东西,则会让这个幸福指数翻上好几十倍。

  巨大的惊喜砸蒙了庭仰,他先是呆在原地一会,紧接着发出一声欢呼,激动地抱住祁知序蹦蹦跳跳。

  “祁哥祁哥祁哥祁哥!我好爱你!!!你怎么这么好啊!!!”

  似乎是觉得这么说可信程度还不够,他又像八爪鱼一样一下蹦到祁知序身上。

  原本祁知序要比他高半个头,但是当自己双臂搭在祁知序肩膀上,而对方有力的双臂托着他的身体时,他就可以低头看着对方了。

  庭仰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祁哥,你怎么这么好呀?我真是每时每刻都在多喜欢你好多好多。”

  祁知序单手托住庭仰的身体,另一手捏了捏庭仰白皙的脸,弯了一下唇角。

  “我有这么好吗?我怎么觉得我男朋友比我更好。”

  庭仰把脸埋进祁知序颈窝,不好意思道:“……对不起祁哥,我忘记准备你的杀青礼物了。”

  “你怎么没有给我礼物?”祁知序揉了揉庭仰蓬松柔软的黑发,温声道,“你比上一秒更喜欢我了,你怎么这么好啊,我好喜欢这个礼物。”

  见庭仰不太好意思,祁知序又补充道:“或者你也可以替未来的你送我,一枝你胸前别着的白玫瑰。”

  “为什么是未来的白玫瑰?”

  “婚礼上,新郎的胸前都会别着一枝白玫瑰。”

  这句话显然要慎重得多。

  庭仰现在已经不会被祁知序的直球搞得不好意思了,他歪着头,等祁知序把话说完。

  “阿仰,无论贫穷还是富裕、疾病或健康、美貌或失色、顺利或失意,你都愿意爱我、安慰我、尊敬我、保护我吗?并愿意在我们一生之中,对我永远忠心不变?”

  是一段改过的结婚誓词。

  这段话蕴含的深意比先前的话都要深,好似你答了一声“我愿意”,就真的有无形的约束会制约你,再也不能放开对方的手了。

  “我愿意。”庭仰收起打闹时嬉笑的表情,郑重回答,“我特别愿意。”

  “无论贫穷还是富裕,美貌或失色,顺利或失意。只要你还愿意,我将会对你永远忠心不变,因为你是我的爱人,我永远爱你。”

  庭仰还想说什么,下一秒,独属于祁知序的冷冽清澈的气息靠近了他。

  一个将触未触的吻停留在他唇前,对方灼热舒缓的呼吸近在咫尺。

  祁知序哑声问:“阿仰,我可以吻你吗?”

  庭仰垂下眼睑,睫毛翕动一下,微微往前完成了这一个吻。

  对方呼吸蓦地一滞。

  庭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人小心地放在化妆台上,对待易碎的珍宝般。

  紧随而至的,就是比以往都要热烈亲密的吻。他们唇舌纠缠,仿佛将要融化成两片灼热的云。

  庭仰紧张地抓住祁知序胸前的衣服,下一刻,手被祁知序握住,宽大的手掌很温暖,给人无比安心的力量。

  在几乎要溺死人的爱河中,人们总是容易失去理智。

  庭仰被对方亲得晕晕乎乎,甚至在某些时刻会忘记呼吸。

  祁知序提醒,嗓音含笑:“阿仰,呼吸。”

  庭仰回过神来大口呼吸,感觉冰凉的风被吸入肺部,这才像是活过来了一般。

  他的脸憋得通红,眼底蒙上了不明显的水雾,是江南烟雨色,是迢迢银汉景。

  直到此时此刻,庭仰才发觉祁知序总是这么理智,哪怕是在如此亲密的时刻,也依然不会沉溺放纵。

  或许有些人这样是因为不够沉迷对方,是高高在上漠视人间的冰冷。

  但对于祁知序来说,他永远存在那份恒久的清醒,只是为了能给庭仰更好、更理智的爱。

  “阿仰。”祁知序叫了他一声,“我们的过去可能并不如你想象里那么美好,有太多事情里充斥着血腥、谎言,我没能保护好你。”

  庭仰在祁知序额头上落下一吻,这是他心里最好的安慰方式。

  “没关系,我现在很坚强,以后我来保护你。”

  *

  一开始,庭仰谈恋爱的时候很喜欢亲近祁知序,这是潜意识里没有安全感的表现。

  后来祁知序给足了安全感,庭仰还是习惯于粘着对方,这是喜欢的表现。

  不过今晚庭仰难得的没有继续粘着对方,而是抱着那本精装《正义论》爱不释手。

  等坐上车回薄景云湾的时候,在庭仰第十二次小心翼翼翻开硬壳面,欣赏设计美丽的扉页和目录时,祁知序没忍住开了口:“阿仰,你也不用这么小心吧?”

  “祁哥你不懂。”庭仰故作深沉,“这种封设美丽的书本简直就是艺术品,对待艺术品当然要小心一点。”

  祁知序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但是他可以理解别人对于某样事情的热爱。

  “你要是喜欢的话,我帮你再从私人收藏的买家那……”

  “不用不用。”庭仰连连拒绝,“我这一本会好好保存的,等会到家我就用热缩膜和封口机封起来,剩下的那几本给别的喜欢收藏的人就行。”

  祁知序乐了:“可以,保存得很谨慎。”

  庭仰得意极了,“这算什么呀,等会我用热缩膜包起来之后,还要套上包脊袋,再放进自封袋里,最后才放在书架上。”

  防尘防潮做到了极点,麻烦是麻烦了点,但是保存的过程中很有成就感。

  看见喜欢的书被整整齐齐摆放在书架上,那种满足感真的很幸福。

  庭仰心情好,忍不住轻轻哼起了歌。

  是简单欢快,没什么复杂旋律,但能让人一下子听出声音的主人很开心的小调子。

  祁知序动了动嘴皮,半晌,无奈地笑了一下。

  “宝贝,听你唱歌听出内伤算家暴吗?”

  庭仰抱着白玫瑰花束气鼓鼓:???

  是什么让男朋友的嘴巴突然变得很毒?

  到薄景云湾后,出电梯他们需要往两个方向走。

  祁知序在此时和庭仰说:“接下来你可能有一段时间见不到我,拍《劈昼》花了太多时间,公司有很多事等我处理。”

  庭仰有点失落,“啊……要走多久啊?”

  “快一点的话,一个月吧。”祁知序保证,“我会尽快回来的。”

  时间不算久,庭仰稍微放下心,但还是高兴不起来。

  “好吧,等你回来我们出去玩,那会我应该没工作。”

  随即,他想到一件很严峻的事,脸色顿时变了。

  “天哪祁哥,你千万记得把帮忙饲养小鱼干的饲养员联系方式给我,整整一个月见不到小鱼干我会疯掉的!”

  祁知序:“?”

  “那我呢?”

  庭仰无辜望天,“我当然也会想你啦。”

  祁知序:好的,明白了。

  一些人不如狗。

  “好啦好啦。”庭仰攥着祁知序的衣角撒了个娇,“祁哥你要早点回来哦,你现在还没走,我就开始想你了。”

  “对了。”庭仰思维跳跃很快,“祁哥,你今天花车上定的那些花束超好看,百合铃兰红玫瑰,全都超好看,哪家店订的啊?”

  “除了你的那束花,其他的都是我助理帮忙订的。”祁知序思忖,发现不对的地方,“我没有订过红玫瑰花束。”

  “说顺口了。”庭仰呸呸呸,“不是红玫瑰,是那束红色的……应该是蔷薇吧?我不太懂。”

  “是蔷薇。”

  “说起订花,我想起来一件事。”庭仰笑了一下,“之前看小说,里面霸道总裁动不动就要从世界各地空运花卉给他们的小娇妻,什么英国的玫瑰,法国的鸢尾,荷兰的郁金香,真是太夸张了。”

  祁知序静静地听着,也没说话。

  等庭仰举完例子征求祁知序赞同的时候,他才开口。

  只是语调戏谑,带着一点调笑意指了指庭仰怀中的白玫瑰花束。

  “保加利亚的白玫瑰,喜欢吗,我的小娇妻。”

  *

  庭仰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简直是懊悔不已。

  知道祁知序很有钱,但是谁能想到居然真的从国外空运鲜花给他。

  活跃气氛活跃到最后,自己变成了气氛。

  可恶。

  祁知序接下来要走一个月,自从他们认识以来,还没有过这么长时间的不联络。

  有点难熬,只好让简哥把工作尽量排到这个月,等祁知序回来,他们就可以有很多空闲的相处时间了。

  庭仰规划得好好的,把自己的计划发给张宁简。

  张宁简回消息回得很快,“你放心,本来这个月你就没有休息时间。”

  《逐星》里他演的方易反响热烈,入围电视剧盛典最佳男配角,到时候要到场。

  不过同时入围的还有几个老戏骨,得奖估计没什么希望,到时候去也是走个过场。

  更别提现在《劈昼》杀青,预热什么的也要不少功夫。

  庭仰愤愤回复。

  【生产队的驴都有休息的时间!】

  张宁简在手机另一端乐呵一笑,打字回。

  【生产队的驴喂两把谷草就行,你要是能这样,我也给你休息。】

  庭仰一怒之下怒了一下,迅速闭麦。

  庭仰关了手机,其中一个置顶处,消息还停留在半个月前的某个人突然发了消息过来。

  【STC:你和祁知序谈恋爱了?】

  圈内人知道消息总归比圈外人灵通得多。

  【一个新鲜的锦鲤罐头:大忙人终于有空回我消息啦?你这么久干嘛呢,一天到晚失联……你翻翻记录,我老早和你说过了,我和祁哥在一起了。】

  【STC:听到你谈恋爱的消息才找经纪人要的手机,没来得及看历史消息。】

  【STC:演唱会的歌还没写好,怕自己沉迷网络世界,完全不敢拿手机。】

  【一个新鲜的锦鲤罐头:进度怎么样了?】

  【STC:差不多了,这两天再修改一下就行。】

  【一个新鲜的锦鲤罐头:期待[撒花][撒花]】

  沈瑭迟看到消息笑了一下。

  录音间此时就他一个人,经纪人早就在将手机给他时就出去了。

  所有认识沈瑭迟的人,在知道庭仰谈恋爱的第一时间,都给他发了消息。

  他们都看得出沈瑭迟喜欢庭仰,唯独当事人不知道。

  又或许知道,只是在装傻……谁猜得透庭仰的心思呢?

  沈瑭迟本人心态倒是还行,毕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在庭仰录制完《七宗罪恶》特别篇之后,他在庭仰家住过半个月。

  说是找灵感,但其实那半个月他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在对方每天下戏之后看看庭仰的神情。

  正如相识那么多年,庭仰一点也没看出他的喜欢一样,庭仰本人也一点没发现自己对祁知序的喜欢。

  沈瑭迟每天都会看一看,庭仰喜欢祁知序而不自知的面容,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他只是很想知道,庭仰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原来那么让旁观者心动啊,像一块冰掉进了火中,噼里啪啦燃烧着生命,生命的光芒如此耀眼。

  可是不是对着他的。

  *

  也许是因为今天在花车上看见了那束“红玫瑰”,当天晚上庭仰零零碎碎想起来了一些往事。

  庭仰和祁知序说,自己是错将蔷薇认成了玫瑰。

  不是的,他真真切切看到了一束玫瑰。

  明知道是假的,但是触摸上去,柔软的触感和真的无异。

  那束玫瑰无数次在他的梦中出现,带着那名一身红裙的女人成为梦境的主元素。

  他大概可以猜出来,那个人是他的母亲,那束玫瑰也是他送给母亲的。

  今天晚上想起来的记忆不太好,但是庭仰知道那些都已经过去。

  所以从梦中醒来,摸到自己脸上泪流满面时,是不解的。

  ——难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

  ……

  一个易拉罐被狠狠砸在庭仰脑袋上,没有喝完的饮料弄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

  香甜的味道,黏腻的触感,令人作呕的人。

  “你敢告诉我爸,你是不是找死?”

  为首的男生一脚将庭仰踹倒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瞪着他。

  “不过是让你和你的婊.子妈一样伺候伺候我,又不是不给你钱,装什么清高,你不是很缺钱吗?”

  庭仰因为缺乏营养,身材比同龄人瘦很多,但是令人惊艳的容貌此时已经初现端倪。

  那一脚踹在他肚子上的旧伤上,伤口裂开,又开始汩汩流血。

  往日这时候他都会爬起来还给对方一拳,可是此时血水洇湿了他的校服,他痛得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用冰冷的眼神盯着那些人。

  见到血流出来,为首的陈木康有些慌张,不明白自己照常力度踹出去的一下,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心里道一声“晦气”,他也没心思继续找庭仰麻烦,怕庭仰将这件事说出去,从边上人替他拿着的包里掏出一沓钱,数了数丢在庭仰身上。

  “医药费,到时候别他妈来讹老子。”

  他家里有钱,这点钱还不如他出去请狐朋狗友喝顿酒贵。

  但是应付庭仰这种见识短浅的穷鬼,已经绰绰有余了。

  果然,庭仰捂着肚子,停顿片刻,还是捡起了地上的钱。

  陈木康满意地点点头,又从手里抽了两张钱丢在地上。

  “赏你的。”他的手不安分地在庭仰脸上摸了一下,“想明白了就来找我,对你我不介意多等一会。”

  这透着露骨暗示的触摸被庭仰用力躲开了,脸上是不言而喻的厌恶。

  陈木康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拍拍手,似乎也嫌恶庭仰肮脏。

  随后他带着那些跟班扬长而去,临走前回头悲悯地看他一眼,仿佛自己是什么天大的善人一样。

  庭仰的肚子这时候已经没那么疼了,裂开的刀口大概是疼麻木了。

  他拿起手里的钱数了数,二十张,是他做几份兼职好几天的工资。

  刀口不深,家里有药,敷上药包上纱布就好了。

  庭仰拿校服外套系在腰间,步行回家。

  路上遇到一个人,“你怎么走了?张逸泽说他等你一起回去呢。”

  庭仰笑了一下,“我和他说过了,我先走了。”

  那个人见庭仰脸色不好,没多问就走了。

  因为房屋朝向问题,到家之后屋子里黑漆漆的。

  庭仰没有开灯,而是走到屋内其中一扇门前,小心翼翼敲了敲门。

  “妈,你今天想吃什么?”

  回应他的是砸到门上的一声巨响,玻璃制品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

  庭仰就像没听到一样,自言自语道:“你之前说红烧鲫鱼好吃,我今天去莲姨家买的是这个,如果你有什么别的想吃的,我再去买。”

  室内静悄悄的,只有令人崩溃的死寂在蔓延。

  庭仰等了一会没听见庭若玫的回应,只能将红烧鲫鱼放下,转身回自己屋里先处理伤口。

  不能拖太久,到时候伤口化脓发炎了,他没办法处理就只能去医院了。

  要多花很多钱。

  在庭仰处理伤口的过程中,他听见对面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吱嘎”一声,说不出的渗人。

  匆匆忙忙处理好伤口,庭仰连忙出去寻找庭若玫。

  好在庭若玫只是坐在餐桌前,什么也没做。

  庭仰松了一口气,开了灯。

  “妈,你要吃的话我现在去热。”

  伤口很疼,但是他全程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在拿起塑料盒放进微波炉里时,他听见庭若玫忽然开口。

  嗓音低缓,有种诡异违和的温柔,“伤口疼吗?”

  庭仰笑了一下,“不疼,都好差不多了。”

  庭若玫穿着暗红色的睡裙,长发披散。

  室内昏暗的灯光只能让人视物,再清楚的细节就看不见了。

  例如,庭若玫充满恶意的表情。

  “不疼的话……”

  女人的声音飘荡在空中,一点点的恶意蕴含其中。

  “那我再捅一刀也没事吧?”

  早有预料的一句话。

  庭仰没有说话,看起来没放在心上。

  他低下头整理厨房里收拾出来的垃圾,呼吸要比平时急促一些。

  没有人说话了,庭若玫也不在意,摆弄着指尖红若沾血的十指。

  庭仰将热好的鱼放在庭若玫面前,张了张嘴,还是说了一句话。

  “妈,我回房了,有事叫我。”

  庭若玫似若未闻,此时已经完全将庭仰当成了空气。

  她将庭仰当成了不该存在于世的孤魂,期盼着哪天老天突然开眼,将这个罪恶的存在从世上抹去。

  世界上最肮脏的代名词她都愿意加注在庭仰身上,唯独“孩子”这一条她见到就恶心。

  回房之后,庭仰从书包里拿出买的习题册,在草稿纸上运用那些有规律的数学公理解开题目。

  这一年他初三,正是关键的时期。

  尽管以他如今的成绩可以稳上当地重点高中,但更加优异的成绩可以让他在入学后,得到福利更好的助学机会。

  所以他日复一日地学习,学习,学习。

  他现在的人生是一条看不到底的黑色深渊,学习是他如今唯一可见的光亮。

  希望未来前途光明。

  *

  一个月很快过去,祁知序却还是没有个消息。

  祁知序不回来,工作还是要做的,更先到来的是电视剧盛典。

  电视剧盛典当天。

  庭仰一身黑色西装,因为知道没有可能获奖,所以他心态放得很平。

  走红毯的时候,镁光灯不断闪烁,他还看见谢宇星也在其中。

  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听说谢氏出了很大的问题,连带着那些本该以资本的力量倾注给他的资源,也开始一点点落到别人的手里。

  他们在后台相遇,谢宇星想要冷嘲热讽,但想起谢晋祝的叮嘱,又恶狠狠将话咽了回去。

  不过是攀上了一个高枝而已,论实力,庭仰远输于自己。

  颁奖典礼进行到颁最佳男配角时,庭仰直视大屏幕看着滚动的入围人选。

  里面大多都是老戏骨,夹杂着一个当初还是新人的自己,其实已经是极大的荣誉了。

  电视剧个人精彩片段里,有为国捐躯的沉稳飞行员,有癫狂不羁的诗人,市侩精明的小人物……每一个片段都是一场演绎盛宴。

  其中一个片段,就是自己几年前不算成熟的表演。

  当上苏黎世教授的方易与沈逐星重逢,面对许久不见的沈逐星,他淡淡地问了一声好,丝毫不见多年前远走他乡时的悲痛。

  背景音是庭仰当时的原声配音,是十八岁的方易说的话。

  这一段戏的初版台词是庭仰自己写的,后来经由编剧润色,导演看后却还是选择了庭仰的初版。

  “如果我喜欢一个人,我要给他很多很多爱,还有很多很多自由。如果我的爱带来的只有痛苦,那我希望他去爱别人。”

  ——“而我继续爱他。”

  主持人宣读了最佳男配角的获奖人,果然不是他,是一个很有实力的老戏骨。

  庭仰打起精神鼓掌,真心实意为台上的人祝贺。

  后面陆陆续续颁布其他奖项,庭仰坐在台下和相熟的人聊圈内八卦。

  电视剧盛典结束,离场的地方聚集了很多粉丝,各家都有。

  庭仰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粉丝,他们在两边的店铺前举着自己的手幅,没有大喊,只是激动地举着手幅晃来晃去。

  和张宁简商量了一下,在走出离场红毯后,庭仰折返到两边店铺。

  粉丝显然没想到庭仰会特意折返回来,全都上前想要签名或合影。

  有些演员因为行程原因直接离场,粉丝没事干,干脆也来庭仰这凑凑热闹,一时之间庭仰身边人满为患。

  庭仰一边拒绝礼物,一边给照片签名。

  嘈杂的人群里突然传来一道嘶哑的声音,“可以帮我也签个名吗?”

  声音格外明显,庭仰下意识抬头望了过去。

  只见男人从袋子里拿出了一个瓶子,猛地往庭仰那一泼。

  下一刻,女孩们刺耳的尖叫声响起。

  大概是因为被人撞了一下,男人泼出的液体并没有直冲庭仰而来。

  而是偏了很多,往一个举着摄像机的姑娘那泼了去。

  方心瑶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手中的摄像机还对准别人,半侧着身子,呆呆地看着液体往她的脸上泼来。

  电光火石的刹那,方心瑶感觉视线一暗。

  西装上清雅的香水气味在鼻尖扫过,一件西装在她面前的半空划了一下,挡开泼洒过来的液体。

  女孩们惊惧的尖叫渐渐平息,方心瑶仍是一动不敢动。

  直到衣服被人拿走,男生略带安抚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没事了。”

  方心瑶抬头看,是庭仰站在她面前,用自己的西装外套挡住男人撒出的液体。

  私生粉向偶像泼硫酸的新闻历历在目,方心瑶吓得不轻,正缓了心神准备道谢,却见庭仰手背红了一大块,有的地方已经泛着白,看起来过不了多久就会起水泡。

  “你被泼到了!”

  “没事。”庭仰显然早就发现,“只是热水而已,现在已经不疼了,你受伤了吗?”

  怎么可能不疼了,方心瑶离得近,可以看出庭仰的手还在不自觉颤抖。

  闹事的男人已经被庭仰身边的保镖抓住,此时双臂反剪,脸被压在地上,露出狰狞的表情。

  他不死心地嚷嚷着,嘶哑的嗓音疯癫而混乱:“庭仰,你凭什么站在这受人喜爱?!你这个杀人犯!你还记得庭若玫吗?你杀了她,你怎么可以忘记她!她是为了你跌落神坛的!”

  庭仰并没有因为这一变故乱了心神,而是冷静地站在原地,指挥保镖把人带走。

  张宁简带人来接他的时候,他还笑着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对粉丝挥了挥。

  “我没事,大家别担心,具体情况等我们查明原因会发公告。”

  粉丝被接二连三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尤其是方心瑶,她离得最近,也对一切事情感受最深。

  她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相机,试图平复自己的心情。

  在被保安引导着走出现场之后,才终于找回了理智。

  手里的相机在变故发生之前拍了不少照片,方心瑶本想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有用的线索,结果刚打开相机,看见自己拍摄的最后一张照片,瞳孔紧缩,一阵寒意涌上心头。

  那是在现场刚出现意外,众人一片混乱时,她不小心按到摄影键拍下来的一张照片。

  *

  这件事很快登上了热搜,后面跟着一个红色的“爆”。

  微博庞大的信息流里,粉丝担心,路人好奇,黑粉藏在里面浑水摸鱼。

  而庭仰本人丝毫没有时间去关心舆论,张宁简开车带着他到了最近的医院去处理烫伤。

  听到医生说好好抹药就不会留疤之后,张宁简猛地松了口气。

  见到庭仰仍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没忍住用手指用力点了下庭仰额头。

  “那一瓶液体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你就直愣愣往上冲,万一不是热水,是硫酸,是别的高腐蚀液体呢?你的演艺生涯还要不要了?”

  “简哥,如果我刚刚没有挡住热水,那一瓶水就全都浇到那个女孩脸上了。”庭仰认真反驳,“我的手留疤了最多是不好看,女孩的脸如果留疤了,会对的她们的一生都有很大影响。”

  张宁简冷静了一下,也自知这话自己说得不对,捏了捏眉心低声道歉。

  “是我太心急说错话了……但你下次还是要注意一点。”

  “我明白。”

  张宁简问及庭仰接下来去哪里,手被包成粽子的青年沉吟一下,说:“回薄景云湾吧,这种情况,接下来的工作应该都做不了了。”

  张宁简没好气打了他一下。

  “谁问你接下来要不要继续工作了?我是问你家里没有人照顾你,要不要先去我家,正好我老婆也一直在惦记给你做糖醋鱼呢。”

  心知张宁简是好心,但是现在关注他动向的人肯定很多,去对方家里只能给人添麻烦。

  于是庭仰依旧拒绝,说了个善意的谎言:“我男朋友马上回来了,到时候让他来照顾我就行。”

  实际上祁知序到现在连个消息都没有,也不知道人去哪了。

  张宁简见状只好作罢,将庭仰送到薄景云湾后还不放心,补充道:“要是有问题,你随时打我电话啊!”

  “好嘞。”庭仰冲张宁简眨了眨眼,“我走啦简哥,拜拜。”

  张宁简担忧的目光一直跟随庭仰,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口。

  庭仰上楼以后思索着今天外卖点什么,刚一出电梯门,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

  对方呼吸急促,心脏跳动速度很快。

  想要抱紧他,又怕会碰到他受伤的手,于是只轻轻搂了一下就立马松开。

  “对不起阿仰,我这段时间回了一趟祁家主宅,回来得晚了一点。闹事的那个人背后是谁我已经去查了,明天之前就可以有结果,我……”

  “没事啦。”庭仰拍拍祁知序的脑袋,安抚道,“我又没出什么事,不用太紧张。”

  祁知序知道庭仰说“没事”心里就是真的这么觉得。

  对于庭仰来说,死不了的伤应该都可以归类为“没事”一类。

  顶多再加一类“没什么大事”,反正会让人担心的说辞,全都在庭仰的人生词典里不存在。

  庭仰不想让他担心,于是他也就故作放心地露出笑容,“男朋友,你这么不依赖我会让我很失落啊。”

  庭仰闻言故作为难,随后大度道:“那我就拜托男朋友你等会帮我削个兔子苹果吧。”

  祁知序捏了捏庭仰的脸,庭仰回了个鬼脸后,错开身子去按密码锁。

  收回手臂的时候,祁知序感受着背后肌肉撕扯的疼痛,这才想起来自己也受了伤。

  哑黑色的衬衫布料下是一道又一道交错的棍伤,青紫於伤和刚刚结痂的裂口不断泛着细密的疼痛。

  回主宅后,他告诉祖父,他的爱人是一名男性,就是庭仰。

  他很爱自己的爱人,他们不会分开,希望能得到他老人家的祝福。

  他的祖父是一个很传统的人,知道他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之后雷霆暴怒。

  祁知序在祖父的拐杖落下来,打在他身上的时候一下未躲。

  他希望自己能在所有家人都接受庭仰的身份后,再带庭仰回家。

  这样庭仰就能看到一个被自己维护出来的乌托邦,不用再为不喜欢自己的长辈感到失落。

  本来他打算等伤好差不多再来找庭仰,免得被对方发现伤口徒增担忧。

  没想到伤口才堪堪结痂,他就接到了庭仰受伤的消息。

  闹事的男人身份很好查,对方的确曾是庭若玫的粉丝,但是同时也是在庭若玫出事以后骂得最恶心的那批人。

  男人背后的黑手查起来要费点功夫,但是现在已经有眉目了,估计很快就能出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