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音希声。
耳边有隐约的梵钟声,细听却又消散于无。
充满禅意的檀香冥冥中成为一种指引,钟慎本来意识昏沉,在闻到这股香味后,大脑又清明起来。
恍然大梦醒。
钟慎倚靠在红漆木柱上,骤然睁开眼。
他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前,正在佛堂刻木莲花灯。
刻完最后一盏,巨大的疲惫席卷身躯,他靠在一旁的木柱上闭上了眼。
此刻他依旧在那间佛堂,可陈设变了很多,面前也没有了那四十九盏木莲花灯。
钟慎没有立即出声,而是仔细观察了四周以及自身。
——梨花木供桌新了很多,红漆木柱上划出的痕迹也消失无踪。自己的身体要轻盈许多,沉疴已愈。
身上的衣服干净整齐,但衣料普通,显然不是一国之君该穿的。
面对种种怪异,钟慎已经有了猜测。他收拾好神情,面色自若地推门而出。
门外有一名扫地的僧弥,见钟慎出来,合手行礼。
“四皇子殿下。”
多少年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有好几十年了。
钟慎恍惚一瞬,很快回礼。
“师父见笑,刚刚在佛堂参悟佛经,险些不知岁月流逝,今夕何夕了。”
僧弥气质恬淡,语调不疾不徐,带着沉稳的厚重。
“四皇子殿下说笑了,今日是殿下十六岁生辰。”
“多谢这位师父。”
草木扶疏,摇曳光影。
阳光照在钟慎脸上,他眯起眼,感受着暖光照耀皮肤的感觉。
是真的回来了啊。
距离那一晚充斥杀戮与血腥的大火,还有三年。
他还有三年的时间可以改变这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晚夜天高,漫天星光。
宋子慕轻功跃上宋府墙头,正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回自己房,却在跃下墙头后骤然僵住身子。
“……父亲,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呢,瞧!我特意给你买的酒。”
宋明义根本不吃他这套,“宋子慕,你今日又去何处厮混了?夫子说你今日一次都未露面。”
宋子慕避而不谈,笑嘻嘻道:“夫子今日教习的文章,我早已熟背,父亲若不信,可以考考我。”
吊儿郎当的样子,完全让人生不出半点信任。
宋明义不抱希望地抽问两句,谁料宋子慕果真对答如流,还能说出几番见解,一针见血。
他正色看了宋子慕许久,旋即爽朗一笑:“你若要藏拙,可别连我也给骗了。”
宋子慕穿着墨黑色的长袍,衣袂在黑夜中被风吹动。他的眼睛笑弯起来,细看却没什么笑意。
“这不是为了来年的科考一鸣惊人,让您老长脸嘛。”
宋明义往书房走,示意宋子慕跟上。
“你要参加科考?”
“是。”宋子慕毫不犹豫,“儿子入朝为官,也好为父亲多一份助力。”
宋明义皱了皱眉,有些不习惯宋子慕如此正经的模样。
江湖与庙堂永远是两个极端。
先前宋子慕一心闯荡江湖,对入仕的排斥宋府上下无人不知,如今竟主动提出入朝为官……
一夜之间,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转变?
“父亲之前说得对,我是独子,自然应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宋明义默了默,没有接下话茬,换了个话题,“你整日抱着你的剑,如何抽得出时间准备科考?”
宋子慕本想说以后都不练剑了,但掌心摸到劈昼剑的剑柄时,又变了口风。
“父亲,您瞧好了吧,剑之一道我是天才,旁的亦不会输给别人……到时候给您考个状元郎回来。”
宋明义爽朗一笑。
“好小子,我就等着你的状元了!”
宋明义压下心底那点疑虑,只觉得是宋子慕终于褪去孩童心性,成熟稳重起来。
其实,宋明义从不希望宋子慕抛弃剑道去追求功名。
若他真的不支持宋子慕修习剑道,大可直接禁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力求寻找两道之间的均衡。
——既不让宋子慕抛弃他的追求,也不愧对宋家的列祖列宗。
*
洛都近来发生两件大事。
一是前些日子的品酒会上,皇帝遇刺,四皇子殿下主动请缨,缉拿凶手。
许多人都等着看钟慎的好戏,谁料他很快便找出凶手,把事情办得极为漂亮。
先前钟慎已经做过许多事——剿匪,赈灾,安抚流民。
这些事都没能让他在皇帝心中有什么地位,如今皇帝终于正眼看他。
皇帝的身体常年服用“延年益寿”的丹药,早已被侵蚀得骨瘦如柴。
微微凹陷的眼睛漫不经心盯着钟慎,透露出些许玩味。
这个儿子,是一条蛰伏多年的蛇,一眼就能让人看出他的毒性。
但,养一条可控的蛇在身边,总比养一群温驯的猪要有趣得多。
皇帝自负地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钟慎一个被冷落了十几年的皇子,翻不出什么风浪。
殊不知,当他产生这个念头时,毒蛇已经缠住了他的脖颈。
皇帝让钟慎入朝为仕,钟慎跪在地上谢恩,旋即抬起头看向皇帝。
那一眼,恭谨之下藏着狠辣,感激之下满是冰冷。
没被任何人发现。
洛都的第二件大事,便是宋府那个混世魔王参加科举考试了。
有人开盘赌宋子慕能不能中举,能中举的赔率已经到达了惊人的一赔十。
宋子慕的狐朋狗友替他不忿,随即将钱全投给了“不能中举”。
宋子慕:“……”
狐朋狗友义正辞严:“友情是一码事,钱又是另一回事了。”
宋子慕重生到现在,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么毫不遮掩的“自私”了。
他嘴角抽了抽,拿了沓银票压自己“能中”。
“别怪我没提醒你们,你们马上就要倾家荡产了。”
狐朋狗友表示不信。
“得了吧你,宋子慕,旁人不知,我们还不知道吗?你整日和我们赏山赏水,踏青喝酒,有学过一丁点东西吗?你要是能考上,我改日就喊你声爹。”
见他们心硬如铁,宋子慕也不再劝。
前些时候,他和自己父亲说要“中状元”,这并不是空口之谈。
其实他现在来参加科考,完全是在欺负人。
上辈子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没点真本事在身上,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宋子慕压完自己“能中”,也不多留,摆摆手就准备回宋府温习。
做是一回事,理论又是另一回事了,多年没拿圣贤书了,得回去好好看看。
狐朋狗友见宋子慕走了,零零散散也约着去酒楼喝酒了。
只是他们心中生出许多疑窦。
——几天不见,这宋子慕怎的气质如此沉稳了?和他们谈笑时,也像是在装似的,全然没有先前半点放松自在了。
*
从乡试到会试,宋子慕的成绩全都好得超出所有人预料。
所有人都觉得宋小公子是“洗心革面”,每日埋头苦读了。
实际上只有宋明义知道,宋子慕依旧每天往外跑,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春末夏初,年岁更迭,宋子慕今年十七。
一身质感极佳的玄色衣袍衬得他皮肤白皙,劈昼剑依然悬挂在腰侧,只是许久未出鞘过了。
火红的凤凰木随风飘曳,宋子慕坐在粗壮的树枝上,安静地等待什么。
今天是上辈子他与钟慎初遇的日子。
说是夏季,实际山上地阔,凤凰木树荫蔽日,山风吹来,满身凉爽。
等了许久也不见来人,日头渐渐西沉。
宋子慕的表情逐渐冷了下来,望着沉下的落日,不再等待。
他轻松地从树上一跃而下,走到坐骑边,准备翻身上马离开。
“不再等等了吗?”
熟悉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宋子慕回头,钟慎一身白衣,如清风孤月,晚夜寒江。
两人的生活轨迹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自然明白对方也和自己一样,得到了重活一次的机会。
宋子慕不再痴迷于剑道,选择科举,选择入仕。
钟慎不再默默无名,在这些年的厚积薄发中,比上辈子早早拥有了自己的势力。
他们这些年没有见过一次面,却不约而同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着。
钟慎语气里带着些许委屈。
“阿慕,你只等了我半天。”
宋子慕垂下眼,与故人久别重逢,眼神里带着几分恍然。
接着,他淡笑道:“今日天色晚了,我想你不会来了。”
钟慎执着于一个答案。
“如果我今日不来,你就再也不找我了吗?”
宋子慕将马绳重新系在树上,凤凰木的花落在地上,落在马蹄边。
天上的云层被风吹散了,月光更亮了些。
“今日你不来,我就明日再来等你。”
钟慎绷紧的脸,这才放松下来。
他步步紧逼,针锋相对,实则心已经被千万条丝线绑缚。
如果宋子慕说“是”,这些丝线就会转瞬收紧,成为致命的凶器。
有些人看似站在了高位,实则他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决定他的生死。
钟慎说:“你上辈子若是能这么直白,我们也不至于闹到那种地步了。”
宋子慕闻言,不置可否。
上辈子他们都是没有选择权的凡人,被“天命”的恶意裹挟着往前。
这辈子有了选择的权利,自然要弥补曾经的遗憾。
这话说完,钟慎却又否定了自己的话,“也不对。”
宋子慕挑了挑眉,示意他把话说完。
钟慎接道:“是我不够好,没能找到两全的办法。”
他从不忍心责怪宋子慕。
宋子慕倚靠在树干上,唇间溢出一声笑,张扬而轻狂。
腰间的劈昼剑被他解下,遥遥一掷,丢到了钟慎怀里。
“慎哥,我的剑你可帮我收好了,来年我中了状元,再把他还给我,做贺礼吧。”
在上辈子,劈昼剑他至死都不曾离手。
如今丢给钟慎,更像是一种承诺。
——承诺了未来。
钟慎握紧了劈昼的剑鞘,呼吸都急促了一分。
宋子慕脚下一点,又轻功坐上了凤凰木粗壮的树枝。
钟慎问:“你为何不参加武举?”
参加科举固然亦有把握,但困庙堂之深从不是宋子慕的本意。
“比起武官,皇帝肯定会更放心文官。”宋子慕明白钟慎疑惑的点,“我参加科举,不代表我以后就不能使剑了……这不是还有你嘛,慎哥。”
钟慎装傻,“初次见面,宋小公子在说什么?”
宋子慕在身侧摘了一朵凤凰花,从树上丢了下去,被钟慎单手接住。
“慎哥,别装,你还真以为我这些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呢。”
“三年前的离州匪患,两年前的流民暴.动……你带兵处理完了,那些人就都销声匿迹了,人去哪了,别人猜不到,我还是了解你一点的。”
钟慎摊了摊手,表情随意,好像他们不在谈论该杀头的谋逆大事。
宋子慕又摘了片叶子丢下去,叶子轻飘飘地打着旋掉了下去。
“慎哥,晚点谋反呗,等我考个状元,让我爹长长脸再说。”
一阵疾风掠过,荒山十里无人迹。
两人这么随意地聊着,也不怕被人听见。
说起来,对宋子慕而言,和钟慎只是三年未见。
对钟慎而言,和宋子慕的诀别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话题逐渐从正事变成无厘头的闲聊,聊着聊着,宋子慕突然问:“慎哥,我走以后……你那边过得怎么样?”
钟慎回答:“很好,天下太平,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是你想要的太平盛世。”
宋子慕听到这个回答,并没有如钟慎预料的那样开心。
“我问的不是天下,我想问的是你。”
钟慎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啊……也很好。”
疯魔一般守着自己曾经不屑一顾的江山,护着自己从不在意的黎民百姓。
每年为某人刻下四十九盏莲灯,却连去那人墓前看一眼都不敢。
讨厌大雪天,讨厌红灯笼,讨厌凤凰花。
千思万绪流转在胸口,月光明灭,眼神的光在黑夜之中显得黯淡。
“我过得很好,活得头发都白了,脸上也有了皱纹,寿终正寝。”
宋子慕低估了自己在钟慎心里的分量。
听到对方说“寿终正寝”,满心庆幸。
“那就好。”
钟慎也说,“我也觉得。”
或许这辈子的重生,就是用上辈子行善事,刻莲灯攒的福报换来的。
许是气氛太过沉重,宋子慕又扬声喊了一遍钟慎的名字。
“钟慎!我要跳下来了,你接住我!”
钟慎站在树下,张开双臂,唇角的笑意很清晰。
“好。”
宋子慕也张开双臂,重心往前,一点也不含糊地往下倒。
这棵凤凰木很高,倒下去时,能感觉到微凉的风在掀动。
只是一瞬间,他就被钟慎稳稳当当地抱住。
外衣被风吹得有些冷了,宋子慕却听见了钟慎的心跳声,带着灼热的情感。
两个人就这么抱着,谁都没有先撒手。
在对方渐渐加快的心跳声里,宋子慕迟疑地问:“慎哥,你是不是……”
钟慎抱紧了宋子慕,声音很低,也很坚定。
“是。”
“两辈子,都是。”
月光照在两人的身上,皎洁明亮的光笼罩了他们。
宋子慕有些心乱,但抱着对方的手却没有松开。
——这也是一种无言的回答。
*
比起秋闱和春闱,让部分考生最忐忑的殿试,宋子慕反而最得心应手。
上辈子和皇帝这个老头也相处了十几年,宋子慕对他简直是了如指掌。
没什么能力却又刚愎自用,说话既得让他舒服,又不能让他听出这是奉承。
没出任何意外,他被点为那一年的金科状元,顺利入仕。
红袍加身,白马巡城,万人空巷。
洛都的喜气洋洋没有传到别的地方,该贫苦的百姓依旧困苦,饱受战乱的依旧饱受战乱。
这一番喜气的场景下,有一股暗流在悄然涌动。
一年后,沉迷丹药与酒色的皇帝终于一命呜呼。
国无太子,蠢蠢欲动的皇子们,为了皇位立马同室操戈。
几方势力斗得两败俱伤,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四皇子钟慎突然出现,以雷厉风行的手段迅速解决残局。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洛都的天就已经变了。
新皇继位,惩治贪污腐败,提拔己方势力。
其中最显眼的,就是原本的文官宋子慕被调到了军营,空降小高层。
原本心有不满的老将,在与他一番比试后心服口服。
宋子慕也不居高自傲,待人处事面面俱到,对老将们更是谦逊至极。
老将们本想在行兵布阵上摆一摆前辈架子,谁料他三言两语间就制定出了极妙的计策,破了阵。
老将:“……”
这种天才怎么现在才放到军营里来!!
*
宋子慕实在是当今朝廷一个很特殊的存在。
军营里,他武艺高强,行兵打仗算无遗策,武将们当他是个宝。
朝堂上,许多政治他又能提出建议,一针见血,文官也对他极为敬佩。
还有小道消息,当今皇帝在还是皇子时,就与他私交笃深。
背景大,惹不起惹不起。
所幸新帝圣明,勤于政事,混乱的天下逐渐被治理得河清海晏。
不少人提及先皇,只感慨一句:死得好啊。
十年过去,各地收成明显提高,赋税减少的情况下,国库却在充盈。
二十年过去,兵力强盛起来,原先一直骚扰边境的北狄也献上厚礼,以求两国联盟。
三十年,五十年……
许多年以后,皇帝驾崩,后宫无人,也无子嗣。
留下一个太平盛世,以及从旁系选出来的继承人。
太师宋子慕悉心教导年幼的小皇帝,无数人猜测他会夺权,但结果却打了所有人的脸。
等小皇帝可以独当一面了,宋子慕就请辞还乡,归隐山林,鲜少有人得以见其一面。
这个朝代的繁荣超出所有人的想像。
后世记载的青史上,提及这个朝代,必然会说出钟慎与宋子慕的名字。
他们之间是君臣,是挚友。
也有人说他们是超出二者关系的亲密身份,这个说法在当时被人嗤之以鼻,很多年后却被人证实。
……
皇陵里,陪葬品无数,皇帝钟慎的棺椁,却只是空棺。
反倒是太师宋子慕的陵墓,是一个双人墓室。
墓中另一人的身份不详,整个陵墓的陪葬品只有一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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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装成作话:
明天还有最后一更,然后就正式完结啦!(明天的更新宝子们记得留言呀,评论区掉落小惊喜=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