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圣母院在哪一边【完结】>第66章 丧门钉

  这天丘平去到村里,发现村貌有了变化。幸福万家小卖部换了实木户外桌椅,架了时髦的遮阳伞,还摆了个毫无用处的邮筒。张大眼的面店换了招牌,加了英文名。丘平在店里喝着可乐,没多久,麻殷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最近怎么啦?村里到处都是英语招牌,多不协调。”

  “拥抱国际化。”

  两人叫了碗面,张大眼给麻殷多加了牛肉,还送了瓶冰啤酒。丘平:“大眼,我咋没啤酒?”

  张大眼陪笑:“你想喝,马上给你开。”

  丘平抱怨:“殷殷,你给过他们什么好处,为嘛村里人都偏心你?”

  “人格魅力!”

  “总之啥好事都是雷狗和麻大建筑师给的,坏事都是我带来的。我就是奸臣,丧门钉!你知道不,我现在不敢回雷狗家,大娘看我,跟看衰神一样。”

  “大娘知道你跟雷老板的事了?”

  “知道还得了,分分钟把我浸猪笼。”

  “你把人家的独生子泡了,以后雷家绝子绝孙,对你使点脸色怎么了,忍着吧!”

  这话说得丘平心有戚戚,倒也没法反驳。麻殷又问:“跟雷老板合不合得来?”

  丘平幸福一笑:“凑合吧。”

  “靠!看你这贱样,”麻殷很为他高兴,又有点酸溜溜的。

  丘平又说:“雷子看着对人冷淡,其实心很细,会照顾人。”

  麻殷点点头,“雷子有情有义,在这时势是稀缺品。你跟他一起,不只是跟他好,等于嫁给了圣母院。”

  丘平莞尔一笑,“这话怪怪的。”

  “你自己琢磨,你离得开圣母院不?雷子把自己扎在上面,你只能跟他一道守着。”

  “也是。”丘平搅了搅坨在一起的面条,有点心烦说:“这儿的面有什么好吃的?又咸又硬。”

  “跟我老家的面差不多,来这儿是慰我乡愁。”

  “你老说家乡是破地儿,一辈子都不想回去,怎么又有乡愁了?”

  “唉,回不去,离不开,藕断丝连,人跟土地的关系就这么难受。别说这个行不?我来是求你一事。”

  “您居然有事求我?”

  “我说正经的。你也不想一辈子做个酒店门童兼打杂兼伴游吧?樊丘平,我记得你可是个好公关。”

  “谢了,有屁快放。”

  “我拿圣母院这项目去参赛了,亚洲范围的评选,迟些时候会有评审过来看圣母院。作品是作品,人的事儿也得安排好,起码让人住得舒服,圣母院的故事要讲得好听——你是专业人士,知道怎么做。”

  “嗐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儿。这用得着‘求’吗,一定帮你弄妥当。”

  麻殷笑道:“多谢了。这几年做的项目,圣母院最让我牵挂,如果我的名字未来会有人记得,希望是跟圣母院一起。”

  丘平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摸摸手臂道:“大建筑师志向远大啊,这是准备流传千古了。”

  “人活一辈子,总是想有什么能留下来。”

  丘平感叹:“也不一定,我等俗人浑浑噩噩,能有口安稳饭吃就行。但不管怎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和雷狗会尽力的。”

  丘平和麻殷回到圣母院。所有房间都客满了,院子里外都不断人,好在门外有大草坪,人疏疏落落地在上面玩飞盘、踢球、散步遛狗,并不显得拥挤。

  两人刚踏进门,迎面来了一张熟面孔。“嘎乐!”朗言喜笑颜开:“还以为你没在圣母院。”

  朗言对丘平很是亲热,麻殷看在眼里,非常出奇,用眼神问丘平:“这家伙谁啊?”

  丘平介绍道:“朗言,他是话剧社的,我们的熟客和好朋友。他给我们介绍了大老板,是我们村财神爷。这位是麻殷,圣母院建筑师。圣母院的格调和实用功能是大建筑师架构的,没殷殷,就没有圣母院。”

  朗言眼里都是敬佩,“这里可是我住过最美的民宿,格局氛围都好,主要是气场流通让人舒服,麻老师真是才华洋溢。”

  谁不爱听恭维话?麻殷很大师风范地笑了笑,心里舒坦无比。只听丘平道:“来伺候你家孔老板呢?”

  “不完全是,主要来看你。你做手术后咱俩就没见面了,手术很成功啊,刚你走进来,我还纳闷圣母院哪来那么多帅哥。”

  丘平乐了:“你这张嘴开过光,太会哄人了。”

  圣母院实在没多余房间,只能安排丘平和麻殷睡一屋,朗言去跟雷狗凑合一晚。对这安排,丘平觉得不是很对头,朗言曾经对雷狗萌生过想法,不知道雷狗乐不乐意。

  雷狗一听就说:“我去跟你俩睡。”

  麻殷亲昵地搂着丘平:“你们天天腻一起还不够,今晚丘平是我的……要不我们换一换,我跟雷老板睡也行。”

  “别想!”丘平笑道:“不准调戏我男人。”

  又是热闹的夜晚。皮皮大厨从市里带来了一种新奇的海鲜,模样怪异的鹅颈藤壶。用矿泉水煮熟,从壳儿里扯住酷似爪子的肉,直接就能入口。味道咸鲜嫩滑,跟贝类差不多,主要是吃着好玩儿。

  丘平列席陪客。他把玩着丑陋的壳儿笑道:“敢第一个吃这玩意儿的是真勇士。”

  孔骏说:“西班牙人、葡萄牙人都喜欢这个,他们是第一批发展远航技术的国家,说他们是勇士没毛病。你们知道日本天妇罗,也是来自西班牙葡萄牙吗?”

  “真的吗?没听说过。”

  “西班牙葡萄牙近海,很早就爱吃油炸海鲜。后来殖民的船来到东亚,把炸海鲜的技术传了过来。我们现在说日本食物,拉面、天妇罗、和牛烤肉,其实都没多长历史。日本古代天皇禁吃肉,很多年来他们都是吃素的。”

  大家纷纷说:“跟我们历史比差远了”“日餐都是生冷的东西,有啥好吃”“日料又装又贵,还是咱烧烤吃得爽”……这种话题总会引起热烈讨论。

  孔骏夫人安静地抽烟,朗言给她倒酒,又给她拔藤壶,他学形体的,即使是伺候人也做得优雅体面。丘平有点无聊,转头看麻殷,只见他吃得很少,也不参与众人话题。

  丘平扒开一个藤壶,放在他碟子上:“不舒服吗?被这玩意儿恶心到了?”

  麻殷轻笑:“中午面条吃撑了。”

  “甭装了,你的脸藏不住事。”

  “我爹死了。”

  丘平的手停在半空。过了好一阵,他把壳儿一扔,“啥时候的事?”

  “刚刚。”

  丘平用餐巾擦干净手,拉住麻殷的手道:“我陪你回老家。”

  “不用,我不打算回去,”麻殷淡淡道:“我跟我爹早掰面了。他病了很久,昨天医院下了病危书,熬到今天下午,咽气了。”

  “唉,那也得回去看看。”

  “我出国前跟他吵了一架,他叫我以后别回去。临死前,饭都吃不下,还没忘记交代我妈说,他只有两儿子,外人不用通知。”

  “外人……”丘平为麻殷感到难过,“你两个哥哥怎么说?”

  “不知道,不想知道。”

  丘平深叹一口气,给麻殷倒酒:“喝吧,喝完睡一觉,管他妈天塌下来。”

  麻殷望着酒杯发呆,过了一会才开口道:“毕竟是我爸。”他的目光柔和下来,仿佛酒杯是个亲近的人。又笑道:“本来还想给他上柱香,一想,这里是圣母院。”

  丘平拉上他的手:“走。”

  “嘛呢?”

  “圣母院怎么不能烧香了?你忘了我们垚瑶村是个什么地方。香啊蜡烛啊,我这里多得是。”

  他告声罪,跟麻殷一起离席。麻殷整个人都麻木了,任由丘平牵着,既不反对,也不问他要去哪里。

  圣母院的库房存着黄纸烛香,雷狗信这一套,逢年过节总要拜拜。雷狗找出个纸盒,放进了一瓶白酒,几个小红杯,又拿了一盏白色的莲花灯。

  麻殷一看装备齐全,骇笑道:“你们怎么啥都有!”

  “这个是往生灯,我小时候见人放过。但我很久没参加过葬礼,具体怎么做不太记得,只记得是往湖里放。”

  三人走出院子。猫女跟在身后,他们不做声,在门前又遇见抽烟的朗言。他把烟熄灭了,默默跟着他们到了河边。

  河边每隔50米,挂着一个汽灯,照得人脸阴影重重。猫女好奇地拿出箱子里的东西,摆玩具一样放在草丛间。今日没月也没星,湖水黑幽幽的,仿佛是为了让那点烛光更夺目。蜡烛两根,点上火,一束香凑近火头,静静地燃起了红色火苗。

  丘平把香分给几人。对着湖水,他们默祷的默祷,合十的合十,丘平斜眼看麻殷,只见他紧闭着嘴,脸无表情。人常常不能立即感受到痛苦,有个延缓的过程,蜡烛和香或许更让人感到超越现实,无法理解自己在经历什么。

  丘平心里默念:“麻叔叔,愿您来世投胎做个开心的人,要不化成尘埃也不错。”他率先蹲下,把香插进土里。朗言和雷狗追随他。最后是麻殷,他身体板直,紧闭的嘴显得神情坚毅,仿佛在给阵亡的战士上香。

  丘平道:“你要不要写上父亲的名字,猫女的字写得很好。”

  麻殷点点头,但不劳烦猫女,自己在莲花灯上,一笔一画地写上父亲名字。写到最后一个字,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终于意识到他失去了什么。点上蜡烛,捧上灯,他小心地走近河岸,踩到一个石头,右腿一崴,身体失去重心。朗言和雷狗及时扶住了他。

  麻殷说:“帮我放灯。”

  朗言接过白莲花灯,轻轻放在水面。湖水平静,灯在微微晃荡,徘徊不去。

  麻殷眼泪划过脸颊。丘平从身后抱着他,宽慰他。麻殷沙哑着声音道:“他为什么还不走?”转头问雷狗,“他为什么不走,他留在这里为了什么?”

  雷狗没法回答,望着灯,心里很为麻殷难过。却听朗言说:“我送他一程。”

  朗言把宽松的棉裤腿卷起来。他捧起灯,涉水走向湖中。众人看着白色的衬衫投入黑暗中,出了汽灯的光圈,却仍有莲花灯幽幽照明。朗言在水里步伐依然安稳,仿佛是湖里长出的生灵。

  麻殷的眼泪止不住,莲花灯渐远,有什么从他心里撕扯开,对现在的他来说,或许并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东西,但永远无法修复。他靠在丘平身上:“我跟他不能和好了。”

  丘平拍着他的后背:“嗯。”

  “他不会跟我说话了,我被遗弃了。”

  丘平叹道:“嗯,成孤儿了。”

  麻殷痛哭起来,悲痛争先恐后从身体里涌出,无法抑制;他站立都费劲,全靠丘平紧紧搂住他的后背。

  雷狗温声道:“大姨说,人死后什么事都会一笔勾销,恩也好仇也好,全都不作数。”

  “他到死都不想我回家。”

  “做人才会有执念,去到另一个世界就会放下,”雷狗坚信。

  莲花灯的火苗小如豆粒。朗言许是真神仙,身姿挺拔地莫入水中,直至白衬衫再也不见,水淹到他的肩膀。他把灯高高举起,慢悠悠放在水面。不知道哪里来的水流,灯忽地往前漂动,眨眼间,已经到朗言手够不到之处。

  丘平:“他走了。”

  麻殷望着莲花灯孤零零在黑水上漂流。夜晚静得离奇,麻殷的哭声止住了,只有朗言涉水的声音,像大鱼顺滑地划过水面。猫女把书写名字的笔,埋在了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