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窃取神位【完结】>第44章 牵线木偶

  乔治·威尔逊正在数时间。

  他被关押在科梅罗王宫地下的监狱里, 明天一早就要送上刑场,但他并不为此担忧。

  隔壁牢房的狱友啜泣了许久,声音逐渐微弱, 直到徐徐发出接连不断的鼾声。他冷眼瞧着铁栅栏外,绿鳞的劣龙绕着走廊规律地转圈,仰头靠着墙壁,借助着身体的遮挡,手指将身下的干稻草快速抽成细绳, 整个过程里没发出一点声音, 好似与外界隔绝。

  乔治估算着巡逻的时间,悄无声息地贴着墙走到门前,将铁丝般坚硬又纤细的稻草插进锁孔里,铁锁无声落入他的掌心。

  他向走廊深处行去。

  唐诘正坐在图书馆门前的台阶下折纸燕,月光与清风披挂于身后,斗篷上流连着光与影,匆匆闪现一瞬, 又消泯得毫无声息。

  十指翻飞不定,偶尔掠过一道钴蓝的亮光, 将燕尾斩断成利剪。

  他对于这件事实在太过熟悉,魔力在身体内犹如潮汐般翻涌,还未来得及席卷,就已然覆灭。

  自从昨天傍晚的交谈结束后, 他一直都在做这件事,哪怕是在维达的诊室里也没停下,撕下纸页, 书写魔文,剪裁折叠, 一个又一个纸燕从他手中诞生,只要调动里面的魔力,它们就能在空中翩翩起舞。

  他忍不住去想,奥利维亚制作她的同类,不,应该说,她将那些机器龙制作出来的时候,是不是也像他如今这样:

  第一个纸燕,栩栩如生,第二个纸燕,白璧微瑕,第三个纸燕,差强人意,第四、第五、第六……直到后面,连他自己都记不得做了多少个纸燕使魔出来,精巧到从这堆燕子里随便挑两只出来,也瞧不出任何区别。

  他不会为自己的使魔命名,它们都是一次性的消耗品,那阿纳托利呢?是能够回收再利用的消耗品?

  “你能不能停下手上的动作?”

  唐诘的折纸在医院的诊室里堆积成了小山丘,可他仍没停下,只是在即将把身边的位置填满之前,塞进黑袍的衣兜里——这也相当于,他直接把制作好的使魔塞进了自己免疫细胞的缝隙里面。

  “我需要做点事让自己冷静下来。”唐诘没有停下。

  “可你只会越来越失态。”维达毫不留情地指出这一点,“我还不希望自己的养子还没成年就堕落成黑巫师。”

  “巫师和黑巫师的区别在哪儿?”唐诘漫不经心地问。

  “你是真的想被处刑吗?”

  维达审视着他的面孔,那更多的是冰冷般的平静,没有波澜,没有情绪。

  当唐诘轻飘飘抬起眼睛的时候,他感到那双漆黑的瞳孔里一无所有,像是要把所有东西吸纳搅碎。

  哪怕没有受到魔力的压迫,维达仍然颤抖起了身体,好几个呼吸来回才平息了自己的心绪,却发现对方早把头重新埋了下去,麻木而机械地重复折纸的动作。

  唐诘将自己的情绪压抑得太久了。

  这次的失控实际上并不全是阿纳托利的原因,那只是一根导火索,火药早在点燃引线之前就已经埋下。

  唐诘不需要去担心饥饿、不需要去担心生存,于是关注点便落在这些幼稚到可笑的情感上。

  他曾以为自己和阿纳托利是朋友,但他最恐惧的,就是自我认知被打破的那一瞬间,灯光照下来的时候,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唱独角戏。

  魔力在昨夜后又登上了一个新台阶,爆发式地猛烈增长,可他却连喜悦都感知不到。在愤怒和失望将心灵燃烧殆尽后,留下的只有一片空洞,心脏上好似生长出了会呼吸的孔窍,随着情绪的起伏不断漏风。

  “我也不希望自己成为黑巫师,”唐诘捏着手里的折纸,声音沙哑地回答,“那就太可笑了。”

  如果他成为黑巫师,那刚穿越时竭心竭力对付凯瑟琳的自己,岂不就彻底成了一个笑话?

  他不愿意抹杀过去的自己,他不愿意抹去那些深深禁锢着他的记忆,哪怕对现在的他而言只是一道道将他送上绞刑架的枷锁,可他不愿意摘下。

  如果自己摘下这些镣铐,放弃自己的底线,那么会发生什么,这样的猜测,连唐诘自己也不愿意多想哪怕一秒。

  他也许做不成一个善人,但也不愿意成为彻底的恶人,那和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有什么区别?

  唐诘唯一能做的,只有坚守自己的本心。

  “究竟是什么事让你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维达百思不得其解。

  “我在生闷气。”唐诘平淡无波地说。

  维达没说话,很显然,他认为这只是个玩笑——没有什么闷气需要通过不停消耗自己的魔力制作使魔才能保持表面的平静。

  “有小孩子的父母会因为工作繁忙而准备玩偶。”

  唐诘春秋笔法把故事的角色抹去姓名。

  “他们在准备玩偶的第一天用腹语和孩子对话,于是小孩就真把玩偶当成了独立的生命,日复一日地和玩偶说话,可玩偶却再也没有回答他。”

  “玩偶在游戏的过程中损坏了,小孩拿着玩偶交给父母修补,父母重新买了个新的玩偶给他,告诉他,这就是他原本的朋友。”

  唐诘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出声,可却又在喉咙的干疼下,接连地咳嗽起来,眼角闪出泪花。

  “他认出玩偶更换过,去质问父母,却得到‘原来的玩偶已经不会再回来了’的答案。”

  “他该以怎样的心情去看待这件事呢?”

  唐诘近乎质问道。

  他缓缓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维达当时的回答仍然回荡在耳边。

  “你也许需要一份安神剂。”他怜悯的目光如影随形,“你通宵了一个晚上。”

  但自己不需要怜悯。

  那是最无用的东西。

  纸燕随着他的操控飞到他的指尖,雪花般尽数涌入向他的口袋里,体内的魔力几乎消耗一空,又在情绪起伏下飞速地上涨。

  他枕着自己的手臂,迷茫地注视着萦绕着蓝光的燕子,随着心意,灵巧地扑闪着双翼,好似有着自己的思想一般,鸟喙啄吻着他的鼻尖。

  可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这只是自导自演的木偶戏。

  “我不需要虚假的安慰。”他回答维达说,“那我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这道呢喃似乎与回忆中维达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那你对于一个玩偶执着什么呢?”

  那不是玩偶,他是阿纳托利,是来到异世界后,第一个对自己表达善意的人。

  可那全是在奥利维亚的操控下的,奥利维亚把阿纳托利的记忆回收后又分配给他,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阿纳托利了。

  这真的重要吗?

  如果要较真,给阿纳托利下令的是奥利维亚,给奥利维亚下令的是赫德,那么对自己表达善意的人,也是赫德才对,纠结于重置的程序,到底有什么意义?

  没有。

  这对于自己的目标不会有任何好处,他应该更关注于更根本的问题,而不是因为一个小矛盾就心烦意乱。

  奥利维亚、赫德、菲尼克斯、自然女神……不论是谁,只要能给予他帮助,不就足够了吗?

  这就足够了。

  纸燕从他的指尖飞出,飞向王宫之外,飞向科梅罗的街道,掠过月光下的城墙不断向上,穿梭山川与溪谷,跨越平原与悬崖,抵达曾在阿纳托利的幻境中见过的卡莱纳港口。

  “你就是我第二双眼睛。”

  唐诘的心情终于在自然风光中恢复了平静,纸燕缓缓落在了倒挂在峭壁中间的松树树干上,化作纯净的魔力溶解在树心里。

  他忽的愣住了。

  强健有力的心跳从遥远的彼方连接到他的身体里,他感到自己好像有一半的身体变成了一颗树,一颗苍老而挺拔的松树,两者之间的牵引能够让他随时连接上自己的另一半身体,然后,跨越到那海边的悬崖上。

  一个锚点……不,一个坐标。

  这才是日记本真正的用法吗?

  用钢笔建立连接,再把连接融入实体物质之中,形成稳定的坐标,无视距离,穿越时空。

  不用担心坐标会像是使魔一样随着时间流逝,因为散去魔力而消失,因为在连接达成的那一瞬间,自己同时承担起了对坐标的供魔。

  不,应该说,坐标就是自己分裂出去的身体,他甚至能够感知到坐标周围的环境,通过坐标凭依的实体去吸收溢散的魔力,传递给原地的自己。

  唐诘伸出手,指尖仍然轻微地颤抖,他并拢五指,深呼吸片刻,主动去通感另一具植物的身躯,两者的呼吸几欲重叠在一起。

  指尖在空气中划破一道轻柔地波纹。

  海水潮湿的腥气弥漫到他的口鼻之间,不同于科梅罗的厚重晚霞透过缝隙映入他的双眼,只是一秒,他关上了门,将指尖的魔力遣散,空间的缝隙也缓慢地愈合,并且比往常愈合得更快。

  “如果我能找到家乡的坐标……”

  他垂下头,日记本漆黑的封面上,多出了一道钴蓝色的细小花纹,颜色浅得仿佛随时都可能消失,却又紧紧束缚在封面的角落里。

  那形状像是松树,可笔画却又极为简练流畅,几乎是一笔成型,好似一个狂草般的文字,如果不仔细看,还会以为只是一个不小心剐蹭过的伤口。

  唐诘伸手将这微不可查的变化挡在自己的指腹下,悄然将日记本塞进斗篷内衬的口袋里,刚要迈步走进图书馆,却听见一道风忽然刮过耳廓。

  “抱歉。”没有任何预兆,乔治散漫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请你先睡一会儿咯。”

  他原因不明地倒下了,伴随着猝不及防的失重感,意识坠落在无尽的黑暗里,隐约之间,仿佛有漩涡般的刀刃在割他的皮肤,却没有造成任何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