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炽灯的光芒有些过于刺眼了, 四周的机械零件将光线通过漫反射折叠延长。
长时间集中注意力让唐诘感到瞳孔干涩，他低头揉了下眼睛，冰凉的掌心覆盖在脸上。
凯瑟琳所问的问题也正是他想要知道的, 不如说，他本来就是为了和凯瑟琳相同的目的，才选择登上维德号。
按照他原本的想法，下一步应该是去寻找炼金学派的人。
虽说伊芙同样是炼金学派的人，甚至称得上是炼金学派的嫡系, 但那和他原本的目标方向不同。
伊芙正是因为足够的无知, 才足够的无畏，主动踏上挖掘遗迹道路，但他想找的，却是那些对古代历史讳莫如深的人。
倘若不是遇到了炼金学派意外的突袭，潘对灾厄纪的过去始终避而不谈，哪怕是唐诘现在，也只知道他能通过祭祀, 直接从母神处汲取自身以外的魔力。
阿纳托利替奥利维亚在北方大陆探查炼金学派与凯瑟琳的消息，却没一次考虑过暴露自身神降容器的身份, 获得的信息，甚至就连他和菲尼克斯有关这件事，也对奥利维亚严防死守。
荆泉只要遇到别人主动问他魔兽纪相关的事，他就会将话题转移到医院的工作或当下的日常生活上。另一个使用空间系魔法的蓝皮肤巫师, 更是在他和荆泉冲突之前，从来都没在科梅罗出现过。
真正了解历史的人不一定会对历史感兴趣。
相反，因为古代巫师从遥远的过去活到了现在, 历史只是从他们曾经的生活中截取一部分。
他们也许能够理解现代人对历史的热衷，如果他们也曾狂热地追逐过什么东西。
但更多的时候, 他们只会对此感到讽刺和可笑。
人们追逐着他们的过去，而这个世界的过去是什么？是灾难后的废墟。
菲尼克斯好不容易让文明走上正轨，幸存者的后代却要去追逐已经失去的过去。
他们冷眼旁观人们的追逐，却不会提供任何帮助。
唐诘想起自己曾在龙岛上的生活，些许的遗憾后，又重新振作起来。
虽然他不可能去问赫德的追随者，但是，菲尼克斯既然是在菲尼斯城举行飞升仪式，那么，线索肯定不会仅限于龙岛、赫德以及阿纳托利。
赫拉克勒王国、菲尼斯城、卡列斯特家族、泰纳尔家族，以及最重要的，摧毁于凯瑟琳手中的，最初的赫拉克勒王室。
他们从何处得知，连炼金学派都不知晓具体效果的祈祷词？
炼金学派作为当代最庞大的巫师组织，想在茫茫无际的人群中找到一个或是几个特定的人，直白地说，那就是大海捞针。
但有一个人一定会有线索，那就是珀西瓦尔。
唐诘并不相信他自我介绍的时候，标榜为菲尼克斯的地面联络人这一条信息。
按照娜茜的年龄倒推，他不太可能是真正的联络人，因为他根本不可能和人类时期的菲尼克斯见过面。
珀西瓦尔应该是继任者，或者，在真正的联络人死亡或失踪后，重新选举出的新联络人。
这是一个职位，甚至可能对如今的炼金学派来说，只是一个象征大过实用的虚职，
菲尼克斯能通过阿纳托利给他传话，也就是说，对方现在仍然能通过自己的方法，主动和地面上的人进行联络。
但是他没有回应炼金学派的祈祷，二者的差别是什么？
思绪打了个转，最后定在了一个至今意义不明的词语上。
——容器。
菲尼克斯的容器，自然女神的容器，赫德的容器，这三者的作用截然不同。
自然女神使用奥利维亚作为消化力量的容器，就像是饮酒时用的酒器。
虽然没能再见到曾经喂给他神泉的半人鹿，但是，通过潘的反应，不难猜出，这只曾带着神泉到南部海滩的鹿，很可能已经死了。
若非如此，在知道他曾经喝过伊登之泉的时候，对方的反应不至于会如此激烈，像是看见不可能出现的事物，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
在凯瑟琳的话语中，赫德将容器作为门穿梭时空。
唐诘认为那只是一个坐标，或者说，是空间交换过程中必然的损耗。
他自己的做法更粗糙——随手将坐标融合进某个现实存在的物体中，一次性的单向置换坐标就塑造好了。
但坐标真的需要使用活着的生物吗？不存在自我意志的非生命体才是更好的选择。
将生物作为坐标，如果对方生病、受伤或遭遇不测直接死掉，打通两人之间连接的空间巫师，同样会受到影响。
哪怕很可能施术对象所受到的伤害，对巫师来说算不上什么，但痛觉依旧会通过神经系统传递给身体。
他当初在龙岛上，冲动之下将坐标融进奥利维亚的身体，结果却遭到自然女神的魔力反噬，就是现成的反面案例。
唐诘停下暂时得不出答案的思考，将注意力转回现在。
虽然无法直接接触到珀西瓦尔，但伊芙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米娅·卡列斯特，伊芙·泰纳尔，凯瑟琳。
他需要更稳妥的渠道，确保能接触到珀西瓦尔，从对方手中获得正确线索。
交涉仍在继续。
“既然你们故意放出消息钓我上船，肯定不是为了找个打手。”
凯瑟琳目光冰凉地扫过面前两人。
“说吧，这次的遗迹，和赫德的真正关系。”
唐诘坐直了身体，抬起头看向两人，事不关己般地旁观，但沉默本身，就已经是一种不需言明的表态。
伊芙对凯瑟琳的突然发难显然早有预料，只笑了笑，伸手从毛毯边堆积的零件下，抽出了一个牛皮袋文件夹，指甲轻易裁开封胶，打开口袋递给凯瑟琳。
“这东西本该早点给你。
不过，考虑到红河联邦、温斯顿城以及埃尔夫山脉，都不属于炼金学派的势力范围。
为了防止意外遗失，让其他人捷足先登，我只能将它藏在船上。
相信你一定能理解我的用意。”
凯瑟琳听了这番解释，却只是瞥她一眼，抬手接过文件袋取出装订好的纸簿，将压痕和皱褶尽数压平，毫不客气地问：
“你的船员们值得信任吗？”
伊芙回以耐人寻味的轻笑。
“倘若不值得信任，又怎么会成为我的船员呢？”
唐诘看见凯瑟琳绷紧了手背，目光盯着纸页快速扫过，翻到下一页后，又再次回到第一页，将纸簿反扣到桌上，眉峰压低质问到：
“你是在糊弄我吗？”
“不，怎么会呢。”
伊芙托着下巴，专注地凝视着凯瑟琳，暖色调的眼眸像是倒映着阳光的橙色玻璃球。
“事实上，你要知道，魔兽纪和蒙昧纪之间的断代，远比以太纪和灾厄纪之间的断代更严重。”
“人类并非是星球上的首个文明，远古代时魔兽的生命形态，与如今可以任由人类猎杀的魔兽，更是天差地别。 ”
“我们现在对于远古代的了解，都是建立在菲尼克斯蒙昧纪和黑暗纪阶段的著作上。
但是菲尼克斯也所留下的手稿中，也只是写到了，他探索过当时就已经毁灭的遗迹，知道了在人类出现之前，海底就已经存在过文明的痕迹。
至于更早的创世纪到生命纪，不过是他当时没给出任何解释的猜想罢了。
比如世界在黑暗之中孵化出了星球母神，孱弱的生命从母神的血液里涌出。”
“虽说这一理论广为人知，但证据表明它的真实性。”
“就连菲尼克斯，也没有说过远古代的历时该如何计算，只有在一次描写观潮的手记里可以窥见一二。”
伊芙一回想到那句话就忍不住屏息，好似庞大的阴影如同乌云般从天空垂落，没有生命的泥土和河流变成了巨人死去的残骸，至今仍然盯着在大地上生活的他们。
“——舔舐森林的舌头裹挟着残骸离开，赤色的沙砾上留下了大地脱落的骨与肉。”
何为大地脱落的骨与肉？
唐诘琢磨着这一转述中出现的意象。
潮汐带走了森林中魔兽的尸体，退潮时将海中的魔兽推上陆地？
最初的海洋是红色，生物体内的血液也是红色，那么，古代人误以为海洋是星球的血液，所有生物都诞生于海洋也不奇怪。
神明的概念在信仰纪出现，在此之前，人类对孕育生命的自然更多的是一种基于恐惧的原始崇拜。
生命从自然中诞生，但也会因为自然而死去。
唐诘回想起有关自己原生世界的历史。
人类像是蚂蚁一样堆挤在地球上，各国媒体和政客鼓吹的量子通信时代和宇宙大迁徙时代，却始终看不到达成的希望。
科学在被狂热吹捧了六十年后，理想般美好的图景始终无法实现，虚无主义大行其道，知识几乎沦为废纸。
人们学习知识，却失去了相信知识的能力。
“人类是后天演变的种族，我们的基因中都有魔兽的痕迹，至今仍有新的魔兽萌发智慧，但数量却不及蒙昧纪时那般多了。”
时代在变化，往好的方向，往坏的方向，可变化本身并无好坏之分，意义是人为添加上去的。
变化仅仅只是变化而已。
‘神明的影响正在淡化。’
“菲尼克斯正在离开我们所在的星系。”
心音和伊芙的演讲在一瞬间重叠，唐诘抬起头，却发现伊芙也正巧向他望来，但他已经失去惊讶的情绪了。
以对方的观察力，可能会没看出他刚才的所思所想吗？
可正因如此，伊芙的情绪反倒跌了回去，坐在桌前，嘲弄般说：
“算了，和你们谈论学派内部的方针也毫无意义。”
蒙德在此刻提醒道：“天快亮了。”
伊芙沉默片刻：“好吧，这次会议剩余的内容延后再谈。”
她手撑着膝盖站起身，活动了两下手肘的关节，对蒙德吩咐道：
“你安排船员帮助唐诘适应船上的日常生活，我和凯瑟琳之后要再单独谈一谈，你把她带去我寝室旁边的客房。”
蒙德尚未应下，就见凯瑟琳也站起身，撑着手掌拉住唐诘起身。
唐诘不明所以地任由她拉着自己，困惑地问：“你不打算去休息吗？”
在理论上，巫师只要保持魔力充沛的状态，睡眠和饮食就无关紧要。
但休息仍是休息，维持人类的饮食作息，也是放松心理状态的重要途径之一。
“给我指路医疗室的方向。”
凯瑟琳不容置喙地指挥起别人的下属，冷杉木树叶般的，暗绿色的视线瞥向身后，从上到下将唐诘的身体扫视了一遍。
“我要给他做个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