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窃取神位【完结】>第116章 画中幽灵

  “提前预设好的陷阱。”

  阿尔文这话当真一点不错。

  这可不就是陷阱吗?赫德一早设置好了记忆体留在画廊里, 等待他一个人自投罗网。

  但偏偏,记忆空白的他不具备得到海底石碑的能力,也没有渠道知晓画廊的入口。于是, 伊芙得到并破解掉石碑,将炼金学派也一同牵扯进这必死无疑的漩涡里。

  早在听见赤潮女王将画廊的钥匙交给出行官的时候,他就应该提起警惕,但可以说是出于扭曲的信任,他认为赫德的目标是自己, 而不会针对无关人员, 于是,他们最终还是落到这番境地中,再无回转余地。

  是的,赫德对炼金学派的人从未有过恶意,这只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波及,但在赫德眼中完全不需要关心的波及,却直接导致了这群人无辜地死去。

  他本可以避免的。

  在听见阿尔文的警告后, 打道回府也是种决不会出错的选择。

  但是,等到唐诘确切地明白他的意思, 却已经为时已晚。

  “我从没想过和你敌对。”

  他知道自己辩解的话语毫无意义,纳撒尼尔已经听不进去,但他还是想要尝试一下,万一能够唤醒对方的意志呢?

  可唤醒之后?难道还要让醒来的纳撒尼尔面对这副惨烈的局面吗?

  于是, 唐诘又犹豫了。

  对他的挣扎一无所知的纳撒尼尔,只是打量着他,用看待陌生人般审视的视线, 轻轻地回答:

  “可是,你还是想要杀死我。”

  唐诘哑然。

  他无法反驳对方的判断, 因为他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哪怕只是一瞬间的迟疑,也足够对方捕捉到,然后,将他的陈述,判断为毫无价值的谎言。

  在精神系面前说谎无疑是错误的选择,交涉的失败,让他彻底失去了再获信任的可能。

  话音刚落下,冰凌从地面的影子里猛窜而出,唐诘闪避开后,却看见纳撒尼尔迷茫般低下头,视线在掌心和远处来回徘徊。

  倘若是平时,纳撒尼尔还能正常地思考,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就把所有人都列为假想敌展开攻击,但是现在他已经不在乎了。

  “果然,这种程度还不够……”他困惑般地抬起手,“我感到,自己的能力应该不止如此才对。”

  唐诘看见他的面孔上少有地闪过焦躁的神色,紧紧抿着嘴唇,像是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浑浊的藻绿色魔力激烈地荡开波纹,昭示着纳撒尼尔并不平静的心情。

  他的视线掠过挂在走廊上的烛台、掠过地面浮动的阴影、掠过唐诘脸上映照着的晦暗不清的火光,直到触及在冰凌上,目光一顿。

  冰锥的六个平面上,倒影出和他截然不同的影子。

  “原来如此。”纳撒尼尔欣然道,“难怪我觉得你好生眼熟,果然是因为,我们都是从画里出来的么?”

  六个不同方向的倒影做出不同的表情,又全被困在镜子中般,无法触碰和看见彼此。

  唐诘这才发觉,比起记忆,认知上的错乱,对纳撒尼尔的影响,才是最为严重的。

  他已经无法分清自己是谁了。

  “不,你错了。”

  唐诘闭上眼,感到自己仿佛陷入半梦半醒的梦魇中,无意识地呓语着,否定了对方的猜测。

  “我们来自走廊之外。”

  暗蓝的电光缠绕在他的指尖,却又因为抗拒和逃避的心情,始终无法攻击,反倒颤抖般时隐时现地闪烁着。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自己也许应该杀死对方,因为面前的人已经失控了,为了防止纳撒尼尔在失控的状态下,杀死曾经的同伴,他应该阻止他。

  但他有资格做这件事吗?他毕竟不属于炼金学派,也不知道精神系巫师在认知错乱时是否有什么忌讳。是不是将纳撒尼尔捉住,交给伊芙或蒙德处理更好?

  借口。

  他斥责着自己的犹豫,但仍是无法下手。

  如果伊芙没有发现了赫德留下的遗迹,炼金学派的学生们也不至于为此送命,纳撒尼尔也不会在赫德的陷阱里丧失自我。

  这是赫德的错吗?

  不,这只是一个储存回忆的仓库,对于赫德本人来说,没有任何危险性,就算先前自己的魔力失去控制,但那到底也没有危及生命。

  如果不是石碑上的文字被破译,它应该随着赫德的离开就此封存。

  那么,这是伊芙的错吗?

  可是伊芙也只是由于石碑上的信息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不,应该说,她的判断是正确的,甚至太过正确了。

  “历史博览馆”。

  这称呼多轻巧啊。

  他们分明早就知道远古代的历史很可能具备危险性,但还是选择义无反顾地踏进来了。

  也许是因为和高塔相似的理由,画廊将他和赫德判断为同一个生命体,他进入空间后,面对的并不是自己的记忆,而是属于赫德的记忆。

  那么,其他人呢?

  伊芙能够如愿见到远古代的历史吗?

  唐诘不知道。

  他承认自己在迁怒,因为纳撒尼尔的处境,迁怒同样无知无觉陷入危机中的伊芙,但更令他厌恶的,却是炼金学派的做法,把年轻的学生送进未能探查清楚的遗迹中,平白送了性命。

  恐怕其他人的遭遇会和他有所不同,就像纳撒尼尔,他为什么会失去记忆,认不出昔日的同伴,为什么会认知混乱,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

  画廊针对入侵者的记忆和认知下手,这一防御机制对精神系的克制实在太严重了,他现在甚至不敢去深思,除了纳撒尼尔的其他人,变成了什么模样。

  凯瑟琳也许会好一点,毕竟她掌握着赫德的魔文,本身对空间系也有些研究,但往日展现在唐诘面前的,也仅仅是空间置换方面的研究罢了。

  他们真的能平安离开吗?

  呼吸有一瞬间凝滞,唐诘很快抛开在脑海里打转的无用猜测,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再怎么焦虑和担忧,也无法扭转如今的困局,他必须尽快和其他人汇合才行。

  但是,在那之前。

  “哪怕你这样说,我也不知道你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嘛。”

  纳撒尼尔叹了口气,脚步轻快地朝他的方向走来,停在画框下的烛台旁,身体几乎和墙壁上的倒影重合在一起。

  “不过,你愿意和我说说,走廊之外,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吗?”

  他知道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问题?

  唐诘仿佛听见难以理解的事般,抬起头,盯着纳撒尼尔,却见对方的身影像是接触不良的电磁波般闪烁了一瞬间,不到两米外的冰凌霎时破裂开,碎冰中涌出的魔力凝聚纳撒尼尔的形状,他一时似乎还不太适应般,神情有些恍惚,略带迷茫地朝唐诘望来。

  通过人的面部情绪判断一个人的心理活动,对他实在过分轻松了,仿佛已经成为本能,哪怕失去记忆,也没有丝毫改变。

  反倒是通过倒影转移的方式似乎不太熟练……难道这也不是自己最常用的能力吗?

  思考快速划过脑海,纳撒尼尔立即判断出了当下对自己最有利的行为模式。

  “我们都知道啊。”他无辜地露出柔软的笑容,“在杀死彼此之前,我们就知道,自己的记忆出现问题了。”

  “不过没关系。”他用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注视着唐诘,“因为,你不是什么都没忘记吗?”

  “既然出现在同一条走廊,也就是说,我们以前是认识的人吧?”

  纳撒尼尔轻巧地凑近,温柔地注视着唐诘,但那双夜行性动物般反光的眼睛,却不像是在看待人类,反倒像是在看待一把趁手的武器或工具,洋溢着直白的喜爱之情,简直叫人毛骨悚然。

  “我们是朋友吗?那就帮帮我吧。让我想起来好吗?失忆的感觉实在很不好受……”

  他忧愁地望着唐诘,仿佛恳求般说。

  “我不想再忘记了。”

  唐诘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纳撒尼尔的身上,像是打量一座残缺的、布满裂痕的雕塑,一寸寸地仔细观摩。

  他垂眸注视着那过分鲜艳的红发,灼热的色彩刺眼到令他感到疼痛,记忆在脑海里来回翻滚,犹如暴风雨中的海上,漆黑的海浪仿佛择人而噬的巨兽的口。

  夺目的白光刺破了黑暗,宛如尖刀,落入他的掌心里。

  “好啊。”唐诘也笑了,“我不会让你再忘记的。”

  他并不具备还原最初的纳撒尼尔的能力。

  倘若是他亲手将纳撒尼尔的记忆取走,那么,他也能将记忆重新缝合回去,但是,现在的问题却在于,他不知道画廊是通过什么样的方法,将闯入者的记忆剥夺。

  更何况,他也不认为让纳撒尼尔回忆起原本的自我是一个好的选择。

  要么就将现在的他打服,带出去交给阿尔文,毕竟灾厄纪里,因为互相残杀而陷入疯狂的巫师数不胜数,对方肯定有比自己更好的手段,处理纳撒尼尔的状态,帮助他恢复到能正常生活的程度。

  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唐诘知道将纳撒尼尔交给阿尔文,交给伊芙或蒙德,交给炼金学派的任何一个人,他们都比自己更有资格处理这件事,处理残杀同伴、堕落成恶魔的学生。

  可是,既然纳撒尼尔对自己提出请求了,那满足他的愿望,也并无不可吧?

  自己没法修补他,但或可打得更碎一些,直到只剩下不足以复原整个人的材料,再以新的方式拼凑成新的作品。

  唐诘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太正常,倘若有人知道他打算做的事,恐怕会以为疯的并不是纳撒尼尔,而是他。

  但这样的处理不是更好吗?

  他慢慢抬起手,按在纳撒尼尔的后脑附近,颅骨附近的皮肤一阵痉挛,虫豸啃食的声音从脑髓深处同步传递到两人的耳中。

  纳撒尼尔的瞳孔在危机感下猛地紧缩,但想要挣脱他的控制,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表情一片空白,双眼失去焦距,手脚没有力气,瘫软到地毯上,发丝与毛毯交织在一起,竟像是同一个颜色。

  藻绿色的魔力向中心汇聚,即将扭曲的漩涡,似乎要将四周所有事物都彻底搅碎,但却在气势成型之前,就被数道暗蓝的光刃迅速地击破,消散在空气中。

  随着倒地的重击声,他的瞳孔刹那间彻底涣散,皮肤上生长出了柔软的红色绒羽,骨骼咯咯作响,只消一会儿,体型迅速缩小、变形,一只纤细艳丽的红鹤安详地枕在唐诘的手臂上,略微偏过头,往地面的方向垂下,仿佛只是睡着了。

  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呼吸声。

  唐诘将红鹤平放在地毯上,钴蓝色的魔力从内到外四处穿梭,如同针线般,将溃散的精神和身体紧密地咬合在了一起。

  可他知道,纳撒尼尔和娜茜的死亡是截然不同的,他不可能再醒来了,哪怕是作为另一个人。

  线头从中间断裂,红鹤的尸体上,豁然开了个黑洞洞的伤口,没有鲜血,也没有腐烂的味道,这让他成了近乎是标本的形态,但这并不是唐诘的目的。

  蓝色的小蜘蛛们从伤口里爬出,一步一步,拉扯着缠绕的蛛丝,将凝聚的魔力核心从纳撒尼尔的心脏里拖出来。

  从形状上看,那是一块晶莹剔透的薄荷色晶体,四周呈现不规则的尖锐轮廓,仿佛只要靠近,就会将人的皮肤刺伤。

  唐诘走向了画框,蜘蛛像是潮水般从他的袖口里涌出,它们将晶体彻底打碎,又耐心细致地嵌入到画布里。

  魔力作为颜料,渲染出彩绘玻璃般变幻不定的绚烂光泽,却又困在一纸狭小的画布中,再也无法挣脱。

  月夜下,色块凝聚成新的纳撒尼尔,倚靠在窗户边抱膝而坐,侧头望着甲板的方向,玻璃上倒映着无色的影子,隐隐绰绰,不甚明显。

  唐诘平静地打量着这幅画,指尖在窗户的位置上轻轻一点,蕴含魔力的神经细胞植入画布之中,暗蓝的影子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勾勒出站在门边的另一个人。

  画中的少年抬起头,朝他的方向望来,双眼仍旧是明净无瑕的薄荷色。

  坐标成型了。

  ——我在后悔吗?还是在愧疚?

  唐诘心知,倘若自己在上一幅画中,从赫德那里得知的消息都是真实的。

  那么,真正害死炼金学派众人的,并不是失控的纳撒尼尔,不是领导众人的伊芙,也不是盲目追求知识的炼金学派,而应该是自己才对。

  “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唐诘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随着纳撒尼尔的肖像画成型,画廊和他顺利得不可思议地搭建起联系,源源不断的、属于赫德的魔力通过纳撒尼尔的画像毫无阻碍地涌入他的身体。

  外形没有任何变化,但思想却交织在一起,逐渐重合的认知,唤醒了站在纳撒尼尔的画像前,结冰般凝滞的意志。

  他意识到。

  这一切错误都是自己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