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振翅飞下树梢, 却在半空翻身斗转,一个披着焦边斗篷的红发女子轻巧地滑落在地上,灿金色的双眼如明镜般剔透无瑕, 口吻平直,没有起伏:
“你提前送过信又迟迟未到,我来瞧瞧你是不是死在半路上了。”
她这话说得实在得理不饶人。
唐诘缓了两秒,才从那副丝竹般悠长低沉的好嗓子带来的冲击中醒转过来。
他的目光落到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上,往后挪着脚步, 错开位置, 缓缓退到周友生身后去,仿佛给二人的叙旧让开空间。
可视线还是忍不住在槐树和女子的倒影上徘徊,直到大脑深处像是有无数飞蛾绕着耳膜盘踞,嗡嗡像个不停,传递出警告的信号,才垂下眼,盯着自己的鞋尖, 逐渐缓慢地合上眼睑。
两张过分相似的面孔重叠在一起,又被他一点点抹去。
“这点小事不必劳你大驾吧?”
周友生看都没看唐诘一眼, 熟能生巧地对她这状似关心又犹如讽刺的话语做出反击。
两人合作多年,他早对她的脾性了如指掌,更何况,在如今的意外下, 他对其的信任,不得不大打折扣。
可越是怀疑,他面上却越是镇定, 似是亲近般漫不经心地闲聊着。
“倘若我真死了,你随手派个巡卫兵把我剩下的残渣捎回去投入行刑台回收就是, 哪儿用得着你出动啊。”
周友生接过对话后,四周火气不降反升,两人脸上分明都是如出一辙的冷漠,犹如墓场上空阴沉沉的积云和浓雾,说是压抑,不如说是空洞,空洞到了令人不安,但随着对话推进,似乎有火星点燃般,隐约燃烧着焦灼的气味。
“抱歉……?”
唐诘打断了这场越发离谱的谈话,随着另两人默契地转头与他对上视线,口中话语又兀自卡了壳,梗在喉咙里,像吞了颗没人会喜欢的酸李子,从舌根泛起苦涩感。
“她就是卡特琳娜?”
他有些说不出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
也许是环境的问题,又或心情的影响,他总感觉这位面容与凯瑟琳过于相似的女士浑身上下有种不太协调的气质。
当她调转目光望来,这种感触便更深了——苍白有如玻璃人偶的脸庞,仿佛嵌套在腐烂的皮肉上,强行将沉郁给遮掩下去,在这阴沉的气质里,就连色泽璀璨明净的双眼,都衬托出几分行将就木的死气来。
仿佛自己此刻面对的不是个活人,而是具僵尸,一具没有自我意识的活死人,一个任人操控的提线木偶。
他几乎被自己的想法给吓到了,但思及两人之前针尖对麦芒的插科打诨,这一想法又顷刻间淡去,毕竟,死人不太可能会有这样丰富的情绪吧?
但自己经过空间系魔力缝合重构的状态,不也算是“僵尸”吗?
唐诘又不太确定了,毕竟他还是弄不太明白,这世界生命和死亡的规则,究竟该如何诠释。
“你认得我?”
这似乎是个问句,但经由对方那平直的语调,便像是陈述般,却叫人琢磨不透她是否话里有话,还隐藏着别的什么情绪。
两人目光交接片刻,终究还是唐诘先一步偏开了视线,缓缓地摇了摇头,否认道:
“不,我才从周先生那儿听说您的名字。”
倘若是平时,他定然不会尝试欺瞒一位魔力纯粹凝实的精神系巫师,但此刻,在发现卡特琳娜的状态似乎存在异常后,出自和凯瑟琳之间微末的教导之恩与患难之情,他自作主张地隐瞒下自己和凯瑟琳的关系,料定对方并不会追究。
果不其然。
得到答复后,身披黑羽斗篷的女巫便漠不关心地移开目光,仿佛连思考这句话是真是假的必要都没考虑,视线的焦点再次回到周友生身上。
“上周总计三百三十九名入侵者已处刑完毕,今晨正常录入四十五万人,已移交墓场区负责人等待分类处理,”她旁若无人地开始报告公务,“另有非法入侵者一名,等待处理许可。”
唐诘一开始还在琢磨她话中,上周处决的三百三十九个人,究竟是不是维德号死在画廊的船员,可是当她目光转到他身上,平静无波地说出下一句话:
“请给予下一步行动指示。”
在一声声冰冷的催促中,唐诘这才终于反应过来,对方话里“唯一”的非法入侵者,正是此刻站在周友生身边的自己。
难道说他的猜测出错了?乔治等人没能和他抵达同一个地方?反倒是他自己,由于同源魔力的引力,意外在中途独自掉落到了雾岛上?
不,还有一种解释。
唐诘闭了闭眼,再睁开后,视线盯在不动如山的红发女子身上,像是打量一尊精心雕刻的石像,不放过五官上每个细微的纹路。
倘若她对自己来到雾岛背后的原因一清二楚,在已知自己和凯瑟琳的同行关系的情况下,为了消除会暴露她和乔治之间的联系,毁灭掉知道她和凯瑟琳之间的关系的人证,为了斩草除根,必然会竭力促成先一步和周友生达成合作的自己的死亡。
不过,这到底只是一个猜测,还是一个基于相似性做出的猜测。
“她表情缺失和说话没有起伏的症状,倒是和纳撒尼尔有些相似。
但那双眼睛里溢出的魔力,却和阿纳托利如出一辙。”
晦涩的暗蓝色流光从眼底深处划过,转瞬即逝地淹没在幽蓝的水波中,如游鱼潜入泉底,涟漪抚平,失去了可循的踪迹。
“ 人类可承载的魔力是有上限的,这个上限和血脉基因之类的东西毫无关系,完全取决于个体对激烈情绪的适应能力。”
“魔力在一瞬间的激情里,从脉动的心脏里爆发,如果无法承受住情绪爆发的压力,巫师就会在强压之中崩溃,变成黑巫师。”
黑巫师和巫师在行为上的区别只是一种表象,一种并不稳定的表象,究其根源,就是一个学会了控制情绪为自己服务,一个受情绪的操纵不能自主。
魔力是柄双刃剑。
吸食其他人的魔力,更是一种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决不可为的行为,这不是因为道德,而是出自保全自我人格的考虑。
以他现在的眼光,回头去看觉醒药剂,只会觉得那是种危险的邪道,毕竟,在异种魔力的影响下,服下药剂的人究竟是否还算是原本的人,实在犹未可知。
光是巫师之间,魔力中蕴藏的情绪影响就足够可怕,那么,神明呢?如果强行用人类作为容器,去装填神明的力量,会有什么下场?
端看奥利维亚和潘身上的变化,这件事的答案已经足够清楚了。
奥利维亚作为赫德提供给自然女神的容器,都必须将情绪剥离,才能够不受到赤潮中毁灭情绪的引诱,但依旧需要无时无刻承受着这份狂躁魔力对身体的折磨。
潘虽然平时并未表现出来,但从祭祀过程中的变化判断,接受他人魔力对自身体质的改造,绝不是一件轻松简单的事。
既然如此,那阿纳托利和卡特琳娜,这两人身上出自同源的魔力,他们为了这份力量牺牲了什么?
阿纳托利从诞生之初便没有其他选择,但是卡特琳娜,身为羽蛇的卡特琳娜,难道会不清楚来自神明的力量究竟会给人类带来怎样的危害吗?
画廊的幻境中,那份尚未展开便失手散佚的账簿,再一次从记忆中浮现,又在莫名的胆怯下,飞速消散。
唐诘不愿意再接着想下去了。
那原本是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事,但只要想到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曾经认识的朋友遭受过从未对自己述说过的苦难,他就感到从心脏边缘升腾起一阵战栗,像是火焰灼烧般,在无知无觉中迅速掠过,还留下了滚烫的疼痛和刺目的疤痕。
他却像是无视般,因为对方将疤痕遮住,便当做其并不存在了。
凯瑟琳出身菲尼斯剧院,菲尼斯剧院曾经是祭祀光明神的场所,而卡特琳娜周身熟悉的魔力,几乎是把她的身份昭示在他的眼前。
从容貌上,她确实和凯瑟琳相似。
但是,从魔力性质上,差别却又仿佛天堑,两人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路子。
菲尼克斯的祭司……帝国纪时期,和菲尼克斯有过直接接触的女祭司。
可这样的身份,她为什么会隐姓埋名,藏匿在雾岛上,将自己在人类世界留下的痕迹,一点点抹去?
巫师审判?
不,倘若对方想要逃跑的话,凭借这一身魔力,整个炼金学派对她也无可奈何吧,更何况,为什么炼金学派作为菲尼克斯的下行机构,却要杀死得到菲尼克斯眷顾的祭司?
他无法理解——这完全说不通。
毕竟直到现在,炼金学派还在尝试着和菲尼克斯联络上,难道在帝国纪,情况会截然相反吗?
唐诘认为她状态的异常,很可能是菲尼克斯的魔力和躯壳之间的不协调造成的,导致身上存在一种割裂的违和感。
但仅仅如此,却无法解释,为什么这种行将就木的死气,在周友生身上同样存在。
是雾岛阴郁的环境影响?还是说,他之前的猜想是正确的,他们现在的状态,确实存在着外力影响?
不过,话说回来。
“为什么处决需要周先生给出许可和下达指令?”
唐诘仿佛完全感觉不到氛围的凝滞般,自然而然地提出疑问。
卡特琳娜皱了下眉,似乎对于他的反应很不理解。
说来,就连唐诘自己也觉得,就这样把肆无忌惮的态度摆出来,是不是稍微有点不太尊重他们。
可置身于由空间系魔力构建的雾气迷障中,他实在很难产生紧张感。
虽然身处是对方的主场,但在雾岛这样“结构不稳定”的环境里,想要破开空间缝隙、进入时空之海,能比在大陆上进行空间置换,节省许多力气。
当然,随时能走是一回事,能不能找到路就是另一回事了。
相比之下,还有另一种选择,更加直接的选择。
挟持整座岛屿,逼迫他人提供自己想要的信息。
这多少有点浪费精力,在没发展到最糟糕的情况之前,他还是宁愿以逸待劳,而不是主动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