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微的蠕动从胃部蔓延开, 荒唐的恶心感顺着耳后的皮肤向下弥漫到后背。
“人类能承载的记忆是有限的，雾岛居民由于时间定格在踏入迷雾这一刻，改变后的生命形态导致我们失去了遗忘的能力。
为了维持雾岛的秩序和安全, 我们会采摘栽培在水仙舍的叶片作为模糊记忆的手段。因为本质上，它们是经过过滤的、纯净的精神魔力。”
周友生安慰般劝说着，语气却如古井般平和。
唐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没有，他也并不认为自己真的听错了, 只是一时无法接受。
他该说幸好自己不是本世界的人吗？还是应该说, 知道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
如果这世界的人类，知道他们都只是经过人为筛选，靠着吞食同类残渣堆积起来的幸运儿，究竟会如何感想？
啊，似乎忘了。
周友生和姜十二，他们曾经也是人类。
可现在算是什么？
由人类决定如何筛选人类？
唐诘感到可笑，却又无法真的笑出来。
也许在他们的认知里, 自身早已与人类割裂开，成为截然不同的物种了。
是的, 这也不算错。
但唐诘还是感到一阵恶心，或者说，让他恶心的并不是周友生粉饰太平的虚伪，而是他自己从一开始到现在的自欺欺人。
“抱歉, 我原本没有想让你这么早就知道这件事的。”
周友生只是叹气，他的叹气中并不包含任何愧疚或道歉之类的意味，而仅仅只是惋惜, 像是蜻蜓掠过水面般，轻飘飘的、转瞬即逝的惋惜。
“没关系。”
唐诘扯了下嘴角, 想要笑出来，但呈现在脸上的却只是左颊肌肉抽搐般的颤动，双眼中的烛光点燃一瞬便熄灭下去。
“既然我迟早要走，你们选择了一种怎样的生活方式，和我本来就是毫无关系的事情。”
事实上，他真正决定不深入探究的原因，并非是注定要离开，而是因为，他很清楚，笼罩着雾岛的迷雾，归根到底，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自己是谁，却又不可避免地对赫德留在这世上的痕迹产生了恐惧。
如今，他害怕的已然不是赫德会杀死自己，而是到了那一天，到了一切真相揭晓的时候，他会主动将现在的自己给杀死。
唐诘知道自己无力承受这样的事实，他抗拒外力造成的改变，但现在的情况就像是有人告诉他，不论他接受还是不接受，从一开始，改变就已经结束了，结果不可扭转。
他该怎样做？难道要他去否认赫德所做的一切吗？在历史已经成为定局的时候？
唐诘只是感到疲惫。
因为他无法改变，只能按照既定的轨迹，按照赫德，也就是曾经的自己定下的轨迹，继续前进。
“我能理解你的选择，不过，你为什么执着于要走呢？”
姜十二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靠在椅背上，仰着头问道。
“虽然雾岛nan风dui佳称不上世外桃源，但比起尔虞我诈的人类世界，到底要好上不少吧？这样你都没想过留下来吗？”
唐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有不得不和菲尼克斯见一面的理由。”
此话一出，在场另两人都不禁侧目过来，壁灯的光焰闪烁一瞬，仿佛即将熄灭，在下一刻，却又出乎意料地比先前还要亮上几分。
“你是认真的吗？”
周友生头一次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他，像是发现难以理解的事物，向后退了一步。
“在见到卡特琳娜之后，你应该很清楚，和菲尼克斯近距离接触的下场吧？”
唐诘一时没能回话，坦诚地说，他从没考虑过，卡特琳娜的状况能套用在他身上。
毕竟卡特琳娜是祭司，祭司要长时间地维持和神明的联系，但他又不需要，他只是想去菲尼克斯那儿找一个答案罢了。
除开根植于星球的自然女神，只有始终悬挂在天空上的太阳神，有可能会知道他想要知道的一切。
赫德和菲尼克斯的关系很紧密。
从阿尔忒在镜面空间里自由穿梭的力量，到在奥利维亚身边安插的神降容器，最后，是将他的力量分割成三份的装备外形。
哪怕他的穿越和菲尼克斯无关，但从高塔开始，他所经历的一切，却极可能是来自菲尼克斯和赫德的共同设计。
否则，他们不可能对他说出同一句话，哪怕是巧合，也不至于相同到每一个字都完全一致的地步。
“我知道。”
缓了片刻，唐诘才慢慢答道，声音平静又轻柔，像是一枚落叶从秋天的树上飘落，可却又接着宽大袖袍的遮掩，将十指渐渐蜷缩起来。
“可我必须得到一个答案，否则往后的日日夜夜，都将寝食难安。”
自己正在经历一次破灭。
基于记忆的人格在短短半年内便像是梦境中的高楼般风化崩塌，他迫切地需要将新的房屋在原有的地基上重建，塑立新的行事规则和思维框架。
但是，如果自己无法找到一个确切的来处，无法坚定地笃信“自己”到底是谁，那新的堡垒在下一次接受冲击的时候，照样还会迎来和如今一样的毁灭。
那这就毫无意义了。
“好吧，既然你已经说到这地步上，我们也没有阻止你的理由。”
还是姜十二打破了近乎凝滞的氛围，漠不关心地抿了一口茶，无所谓地笑了笑。
“当务之急，是抓住破坏雾岛规则的叛徒，可不要到时候发现慢了一步，等到事情发展到无可挽回，才赶到现场，只能在事后补救。”
周友生平静地看向一副与世无争模样的姜十二，收敛笑容后的脸上，再次浮现出初见时仿佛错觉的锋锐神情。
“多谢姜先生的教诲，友生谨记。”
踏入水仙舍的范围后，周友生熄灭了手中怀表上的灯光，飘渺的蓝绿色雾气从他的衣袖里飘散而出，像是肥大又厚重的积云，沉沉地堆积在地面上，将两人团团围住，拉开黑雾与他们的距离。
可婴儿尖利的恸哭声依旧从遥远的地方传到他们耳中，夜里的寒露凝结成雨水，啪嗒、啪嗒，从灰蒙蒙的阴沉天空，落到他们的肩上、袖口或是袍角，透明的水滴却捎带着硫酸般刺鼻的腐蚀气味，叫初次进入的人心中生出迷茫和不安。
“我听到了哭声。”
雾气还未触及到唐诘，便在触及到幽蓝色的甲壳后，融解成轻盈纤细的飞絮，飘然落到地面上，整个过程没有半点声音。
可哪怕周围的环境对他无法造成半点伤害，但是，光是阴沉的色彩和幽泣的声音所营造出的，这诡异而不安的环境，就足以令他整个人都陷入一种无措的焦躁中。
他这时候才想起，自己对于这座岛屿和笼罩着岛屿的迷雾依旧近乎一无所知，是的，哪怕他知道，这里尽是赫德留下的痕迹，但这全然只是自己的猜测，无论周友生或姜十二，他们可是一个字都没明确透露过。
从头到尾，他们都只提及过，雾岛和菲尼克斯有关，但是却并不是隶属菲尼克斯的势力，赫德或是雁山甚至龙岛，更是一个字都没说起过，好歹阿尔文还给出了一个名字，但这里的人，却像是将所有信息都隐藏在雾里，除了个隐约的轮廓，什么也看不清楚。
简直像是报应。
他跟在周友生身后慢慢向前，自嘲地拨开记忆的迷雾，向不久前的过去望去，无数回忆清晰得像是玻璃碎片，却又因为当下心情，折射出与曾经截然不同的色彩。
这难道不就是自己常用的手段吗？
用言语误导别人的想法以逃避困境、利用别人的误解谋取恰到好处的利益。
亲和属性相同的巫师面对彼此的时候，往往如同看见了一面镜子，从里面反射出更清晰的自己来，恐惧得让人眩晕，恨不得一切都只是一场醒来就会忘却的梦境。
还是说，正是因为作为人类，或多或少都有些相似，只不过，在面对有着和自己相同标签的人时，更容易发现这些让人感觉到不堪的相似之处？
“稍微忍忍吧。原石的打磨和生长，是一个枯燥而痛苦的过程，弥漫在空气里的精神系魔力传入我们的耳中，便成了哭声，也不算奇怪。”
迟了近半刻钟的回答打断了唐诘深陷在回忆牢笼中的思绪，他抬头望着在前方领路的人的背影，默不作声地移开目光。
“我们越走越深了。”
“你现在已经能察觉到迷雾运动的方向了吗？”
唐诘的原意是在表达自己的不安和怀疑，但周友生却仿佛完全没听明白，或者，正因为听明白了，才发出感概。
“有点可惜。”
“如果你不坚持要去找菲尼克斯，凭借你的能力，留在雾岛上的生活，也许能更惬意，但既然你做出了选择，我也只能祝你前路顺遂，有朝一日成功达成心愿了。”
对于周友生的祝福，唐诘多少有些意外。
虽说初次见面时，凭借一副好皮相给他留下正人君子的印象，但从接下来几次谈话里，分明能看出，对方是个较为固执和保守，同时又极为看重切身利益的性格，假如对方揪着他意外闯入雾岛一事不放，意图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层皮，唐诘也不会感到奇怪。
但偏偏他却给出借助和炼金学派的联系，帮他出岛的承诺。
还是说，不仅是珀西瓦尔独自前来雾岛想要和对方搭上线，周友生本人也对此颇为犹豫，想要和珀西瓦尔恢复联系，所以借着送他出岛的名义，和珀西瓦尔见面？
这确实是极可能的，毕竟对合格的商人来说，能够对抗利益的，只有更大的利益。
自己只是个来历不明的流浪巫师，但珀西瓦尔背后却是一个庞大的势力组织，怎么看都是和炼金学派的交易更重要吧？
再则，一旦确定幕后策划者是卡特琳娜，就意味着雾岛将损失一名曾经是菲尼克斯祭司的精神系巫师，尽快培养，或是从炼金学派挖角，就成了更紧急的任务。
“我有一个困惑。”
哭声渐渐远了，雾气逐渐散开，灰黑色的山石宛如人体的骨骼破开皮肤般，从黄色的沙土中刺出坚硬的棱角。
溪边有一间屋子，屋门前挂着一盏盖着玻璃罩的铁黑色油灯，明亮的火焰犹如一只闪烁不定的金色眼瞳，不发一言地注视着未经许可来到屋前的两人。
“迷雾对你们而言，到底有什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