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窃取神位【完结】>第133章 价值标尺

  像是临终遗言。

  唐诘听完凯瑟琳出乎意料的坦白, 却没有任何评价,他也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评价凯瑟琳的过去。

  可从她的话语中,他依旧感到了某种不安的信号。

  她在欺骗他, 哪怕她不知道,这是无意识中使出的习惯性的伎俩,就像夏天绕着白炽灯旋转婀娜的灰白色飞蛾,嗡鸣、腾挪,聚集在一起扑闪着翅膀, 黏糊糊地贴在发烫的灯管上, 直到成为尸体。

  啪。

  在黑暗中落下。

  于是唐诘不知道该怎样做了。

  “你在求救吗?”

  他想过直白地将对方的掩饰给揭开,但是却不能确定自己能得到一个怎样的结果,说到底,他连自己想要得到怎样的结果都不知道,沉默,除了沉默,在这弥漫着甜蜜的花香和清新的露水的乐园里, 他们还剩下什么?

  没有了。

  所有的交集,在凯瑟琳忘记一切的时候, 早就该断得一干二净了。

  “你见过一个灰金色头发的女性巫师吗?”

  唐诘转移了话题,他的意志像是一双正在拉扯细钢丝的手,竭力想要将线给延长,但最后的结局却更可能是将钢线崩断, 而他对此心知肚明。

  凯瑟琳兴趣阑珊地抬了下眼皮,说:“就在前面,你认识她?”

  她将伊芙忘得还要更彻底些。

  实际上, 倘若不是两人在画廊中重逢,补完了一部分记忆, 那么,凯瑟琳现在连自己也不该记得。

  唐诘无言片刻,回复道:“你也认识……”

  他不知道应不应该把他们探索画廊一事的来龙去脉,都跟凯瑟琳说清楚,毕竟对方现在已经失去了记忆,自己像这样,把她重新拉回曾经的恩怨里,真的好吗?

  说到底,无论外界发生了什么事,那都和雾岛上的居民,没有任何关系。

  她已经不记得了。

  与其说是为凯瑟琳着想,不如说,是在用这番理由说服他自己。

  “我知道我认识,不过我不记得她,也无所谓记不记得她。”凯瑟琳漫不经心地说,“这不重要。”

  他还来不及细想这句话中的含义,就听见身边的人快速而果断地,像是在说一个已经成为现实的结果,而非一个尚且在迷雾的未来中,朦胧迷茫的预判。

  “她要死了。”

  她说得如此轻易,轻易到让听到这话的人,除了荒唐,生不出其他的感想。

  “为什么?”

  唐诘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刽子手行凶的时候,难道还需要问犯人的意见吗?”

  凯瑟琳伸直了双腿,双脚没入花丛,手掌按在光洁的膝盖上,慢慢地拉伸着瘦弱的躯体,骨节咯咯作响。

  “我能告诉你一堆冠冕堂皇的答案,可那些都不是我们所在意的,假如我真的告诉你,那也只是在找借口,因为我不认为他们的决定有什么价值,可规定如此,规定,呵。”

  她仿佛在讽刺雾岛上遇到的人,可唐诘却隐约感觉,她所在意的,却并不仅仅是雾岛。

  “秩序能维持稳定。”

  假如没有秩序,所有人都有着无限制的自由,那么,世界就会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唐诘认为人需要约束,需要他人的约束,更需要自我约束,只有互相监督和制约,才能有和平的生活。

  “既然你认为遵守秩序是正确的,那你愿意为了正确的秩序牺牲吗?”

  不等唐诘做出回答,凯瑟琳就已经从他脸上读出了答案,她冷淡地讽刺着。

  “群体建立在个体的死亡上,拥护群体就意味着不能保持自我的独立意志,你只能被人群裹挟着随波逐流,如果你认为这是正确,那你就去正确吧。”

  凯瑟琳厌恶人群吗?不,精神系巫师只有在人群中才能得到最大的发挥。

  但她习惯了在边缘游荡,从不靠近,她秉持着一种谨慎而机敏的态度,像是屋舍上筑巢的候鸟,她愿意暂时歇歇脚,用观察的目光静悄悄地打量玻璃窗后浮动的影子,不愿意停留在同一个地方,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

  唐诘不知道该说什么。

  常年隐姓埋名的生活在她人格塑造过程中产生的影响还是太严重了,他不知道她是习惯性地反抗和嘲笑权威,还是真心实意地认为群体对个体只有危害,但倘若她一直保持着这样的想法,难免会为日后在雾岛上的生活埋下隐患。

  可她真的打算在雾岛上生活下去吗?

  怀疑在一瞬间划过脑海便即刻消散,这件事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唐诘站起身,对她伸出手,问:

  “我想去看看我们之前的同伴,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凯瑟琳盯着他,眼睑缓缓下垂,像是一片冰,覆盖在了凛冬的松针上。

  “不了,”她轻缓地笑了笑,“你小心点吧,注意安全。”

  她太过难以捉摸。

  唐诘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救一个他不知道该怎样救的人,而他想要救她,仅仅是出自愧疚,但他就连曾经的自己到底为什么选择凯瑟琳都不知道,于是这份愧疚也只是浮于表面,玻璃色泡沫般,浑浊又浅薄。

  再等等吧,还没到最终的时刻,不是吗?

  要如何将伊芙的事情告知炼金学派呢?也许周友生会在联络的时候告诉珀西瓦尔,但是那是对方的事,维德号一行人最终却只有自己一个人返回,难道不应该被苛责?

  他在某一瞬间,感到愧疚的负累在肩上愈沉愈重的时候,甚至以为苛责要比宽容更好,这样也许能让他的压力少一点,更少一点。

  穿过雾气,唐诘抵达了一片空地,焦黑的泥土上残留着灼烧后发臭的气味,草茎和花瓣都枯萎成了干瘪的碎末,荒芜空荡,躺在大地正中心仿佛安睡着的,正是蓬头散发的女冒险家,可现在唐诘却不觉得该叫她冒险家了,哪怕她的确曾经是这个身份。

  火焰像是毒蛇缠绕在她的胳膊和小腿上,盘踞着她的脖子和肩膀,头发也时而燃起微末的火星,像是两块石头摩擦了一瞬间,橙红色的光芒星星般刚闪烁着出现,便隐没在深黑的泥土中消失了。

  “嘘。”看守她的是个穿着深蓝色藏袄的东方少女,眉眼柔和沉静,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告诫道,“不要吵醒她。”

  唐诘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有想过,没有空间相性的伊芙可能在画廊讨不了好,但是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狼狈到这种地步。

  少女提起手里的纸灯,指尖在灯壁上点了一下,朦胧的深蓝色雾气顺着手指的牵引如丝线般向外拉伸,纵横交织成渔网状的屏障,将两人与伊芙隔开。

  她率先开了口:“我姓魏,在同姓族人中,是第七个登岛的,你叫我魏七就好。”

  “我是……”唐诘刚想接过话题,却再次被对方截断。

  “在岛上最好不要说完整的姓名,也不要对人介绍自己的生平。”她似乎对自我介绍的行为很是忌讳。

  唐诘拧了下眉,不太理解对方的话:“那周友生先生他……”

  “他是馆长。”魏七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听上去,馆长的地位似乎很特殊?可到底特殊在哪儿?

  唐诘跟着周友生走了一路,是半点都没瞧出来,对方说话的态度和口吻,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差别,更何况,魏七话里也没多少尊敬的意味,但要细说周友生和其他人的差别在哪儿,他一时半会也分辨不出来。

  他斟酌片刻,抛出一个话题。

  “我听说岛上人很多。”

  “死的人也很多。”

  这话简直没法聊下去了。

  哪怕是唐诘,这时候也能看出来,魏七并不是真的不擅长与人交流,只是单纯地抗拒和他交流,所以每次自己说一句话,都要给堵回去,偏偏这一行为之中又没有恶意,反倒像是在……警惕?

  他一时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虽然此地的光线较为昏暗,但还是足以看出,对方从见到他开始,一直到现在,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也就无从判断她的情绪了。

  真正该警惕的难道不是自己吗?

  一来,魏七定居在雾岛,对周围环境比他更熟悉,二来,他现在还困在对方的结界里。

  就算看上去这只是一个单向屏蔽声音和视线的手段,但至少从表面上看,怎么都是对方把控着主动权吧?

  “你们打算处死伊芙?”

  唐诘深吸一口气,攥着衣袖,放弃了继续绕弯子的打算,直奔主题。

  “她不叫伊芙。”魏七依旧无动于衷,沉静的目光像是一块不可能融化的坚冰,“她没有名字。”

  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指甲戳进了掌心里,唐诘的肩膀颤抖了一下,并非是畏惧,而是愤怒,可这愤怒又被他强压下去,噗的,像是扎破了的皮球泄了气。

  这绝不是第一次,将人类的姓名给抹去,连带着身份、记忆、情感,生命中所有的一切,在这迷雾笼罩的岛屿上,尽数粉碎成毫无价值的尘埃。

  “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压抑着情绪,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要否认她的身份?”

  “说我们否认……未免也太过了。”

  魏七只轻轻皱了下眉,她似乎不太能理解他的心情,又或是,她根本不认为,这件事有什么地方值得说道的。

  “她已经损坏到不可回收的程度了,当然是要尽快销毁,转交给赫菲斯先生处理啊?”

  “你指责我们这群负责善后的人,我才感到奇怪呢。”

  魏七的嗓音犹如曲折回转的流水,轻细又婉转,目光蒙上困惑,仿佛淅淅沥沥的雨幕笼罩着小桥陋屋,添上一份诗意的朦胧。

  “馆长把人交给我的时候,她就是这副模样了,难不成还要我们为她找回记忆吗?”

  唐诘这才看见魏七的脸上分布着深浅不一的肤色,那并不是由于日晒造成的自然色差,而是宛如手术缝合般,将明显不属于同一个人的皮肤,缝合在面前这位少女的脸上。

  最长的一块深色从下眼睑一直蜿蜒到下巴,最终隐没在后颈里,扭曲恐怖的形状,像是一条正要爬进她眼睛里的蜈蚣。

  “雾岛不养闲人。”

  她的口吻依旧温柔沉静,却让唐诘从周友生奇怪的亲切态度中骤然清醒过来。

  哪怕雾岛的建成和自己有关,但发展到现在,早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

  它有了自己的主人,有了自己的规则。

  唐诘没有资格涉足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