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唐诘怎样纠结赫德身上谜团重重的时间线, 在没有任何新线索之前，他在这个问题上，依旧没能得到任何进展。
他想过既然雾岛布满赫德留下的空间系魔力, 而记忆魔法也是空间魔法的一个分支，也许在灯塔的记录里，能找到点线索。
翻了多少遍守藏室的资料，事实证明，这全然只是他毫无根据的空想。
时间和记忆没有任何关系, 雾岛上储存了不少记忆魔法的经验指南, 但所谓的“扭转时间”或“穿梭时间”的法术，基本只存在于普通人记忆中，那些虚构的传说和童话里。
事实证明，异世界的人类和曾经世界的人类在这一点上也没什么差别，都有着无可挽回的遗憾，想过要回到过去。
但以唐诘浏览无数日记的眼光判断，倘若真有人站到他们面前, 说有人能穿越时间，他们的第一反应, 肯定都是觉得说这话的人疯了，或是在故意逗人玩。
无可奈何之下，唐诘只好暂时将这件事给搁置了。
反正也不是很紧急。
时间在忙碌中安静地流淌，外界的纷扰从来干涉不到雾岛的运转, 在与世隔绝般的生活中，倘若不是还想着要去找菲尼克斯，唐诘都快乐不思蜀了。
这里没人知道赫德的所作所为, 也没人知道他与赫德的关系，作为客人, 他不必承担工作，读取塔中的记忆，对他也称不上负担，生活自然很是轻松。
当然，他还没有健忘到将维德号一事彻底忘记的程度，假如有一天他选择忘记，那一定是因为自己不愿意想起，而非因为闭目塞听。
自己迟早要回到大陆。
周友生的承诺迟迟未有兑现，雾岛除了大雾就是暴雨，黑夜白昼没个区别，裁决馆亘古不变般灯火通明。
唐诘一时也琢磨不定，到底是他们在故意拖延，还是忙得忘了？
又或者，其实时间压根没过多久，只是自己还没适应雾岛的环境，所以自认为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一旦光线没有变化，时间便在无意中彻底模糊。
“你看上去很适应雾岛的生活。”
某日离开守藏室时，正巧撞上了站在灯塔外的周友生。
“好巧。”唐诘抬步向他走去，“你终于处理完卡特琳娜的情况了吗？”
“不是巧合，我是专门在这儿等你的。”周友生合上手中的怀表，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我原以为你不会喜欢待在这里，不过现在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唐诘不明白他何出此言，困惑地凝眉望去。
“在你看来，生命是很贵重的事物，不是吗？”
他的眉形略宽，却稍显疏浅，当笑容淡下来后，神色平静时，若有若无的笑意有如缠绵轻柔的雾气，仿佛随时飘然欲去。
“可雾岛是一个锁住无数亡灵的庞大坟墓，在这儿最多的，就是亟待粉碎的尸骨，日复一日，粉碎的倘若不是别人，就是自己。”
“我很高兴，你没有在漫长岁月的记忆中迷失。”
唐诘不置可否：“既然有人会因为整理守藏室的记忆而失控，甚至人数还不少，你们难不成就没想过解决的办法吗？”
发现了现成的隐患却不解决，那他可就要怀疑他们是否还能分类为智慧生物了。
“也许你已经猜到了，水仙舍并非菲尼克斯设计的、原本就有的功能性建筑，而是后来合力搭建的。”
周友生近乎叹息地垂下眼。
“总有人想要把痛苦的记忆尽数抛却，但也有人希望将每一刻的回忆都牢记于心，让自己成为石碑，记忆则是永不磨灭的刻痕。”
“人可真是奇妙的生物，顺从与反抗，逃避与接受，生活在他人的谎言之中，自己也在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向他人吐露着数不清的谎言，直到生命终结。”
悠悠的视线在海岸线的雾气屏障上徘徊，似是要穿透着迷雾之后的海浪，望向遥远尽头的天际线。
片刻后，他回首看向唐诘，温和地笑了。
“如何？你现在应该很清楚雾岛的实质了，要去看看最后一个地方吗？”
唐诘从对方的态度中嗅到了异常的气息，迟疑地反问：“处刑台？”
“是啊，那是雾岛最重要的核心。”周友生意味深长道，“你不是一直想要和菲尼克斯见一面吗？”
“虽然我们曾经对你强调过，觐见菲尼克斯分外危险。我说的可不是通过经过祭司过滤后的信息传递，毕竟，你的打算是直接和他本人面对面沟通，而如今这个时代，恐怕已经没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他叹了一口气。
“不过，没有直观的参考对象，你恐怕也很难相信我们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实性。”
“幸运的是，菲尼克斯的追随者曾经在雾岛留下一件能够容纳纯粹光明魔力的炼金作品，假如能从中获取些许信息，对你接下来的旅途，也许会有所帮助。”
周友生缓慢地说。
“你也许会对此感兴趣？”
这确实是一个极富价值的提议。
“所以，那件炼金作品是什么？”
唐诘沉着反问。
“一座神庙，仿照赫菲斯提灯造型的，白色立柱神庙。”
周友生慢条斯理地回答。
他们并非徒步走过去，而是乘坐一叶小舟。
这是唐诘第一次直面迷雾中的南海，群岛如星座遍布海面之上，由无数木舟从中蹁跹穿过。
按理来说，这里并不是适合出海的环境。大雾、暴雨、狂风，以及无止境的黑夜。
然而，在天际线的边缘，有一束明橙色的亮光冉冉升起，随时间流逝，天际也被渲染成变幻不定的、不可思议的色彩。
仿佛有一轮稚嫩的太阳，从海面上重获新生。人群盲目般扑向灯塔般的光辉，从四面源源不断的涌来。
周友生在沙滩上停泊，拨开拥挤的人群，领着唐诘向最中心的神庙走去。
荒岛的地面上尽是深黑色的岩石，除此便一无所有。炙热的高温灼烧着空气，将大雾驱散到三百米外的海面上，露出荒芜的土地和霜白的沙滩。
没有植物，也没有动物，唯一会发出呼吸声的，仅有从四面八方的海上群岛赶来的雾岛居民。
他们中绝大多数人的肤色或是像雪花般苍白，或是如同炭灰般黯淡，瞳孔灰暗无神，身上盘踞着丑陋狰狞的伤疤，犹如破损的雕像，遍布着缝合或残缺的痕迹。
“很好奇？”
周友生站在这群人中并不会显得突兀，他牵着唐诘向前走去，手指冰得让人发冷，天空仿佛随时都会下雨，遮蔽在灰白色的云层之上，既高且远，想要触碰，却只能再其之下深感自身的渺小。
由于蚂蚁般的人群错落在岛屿上，绕着神庙形成杂乱无章的人墙，唐诘不像先前在海面上还能远远望见最前方的火焰，只能看见明暗不定的亮光，游走过层层起伏的人群，在地面上轻飘飘地落下变化莫测的阴影。
燃烧的尘埃仿佛随着风穿过人群，飘向岛屿的最中央。
唐诘的视线落在这些飘舞着的碎片上。
它们实在太小了，他甚至没法分辨它们的颜色，似乎全都是一个模样。
灰尘、灰烬或是尘埃——既能让人看见，可又无法让人看清，既能够触摸，却又无法捉住。
只有一点滚烫的温度，在火星掠过的时候，隐约能让人稍微察觉到，它们没有任何重量的存在。
“那些是成熟的菲尼克斯灰烬，你也可以称呼它们为遗忘水仙的花粉。”
周友生留心到他的视线，仿佛怕惊扰了旁边的行人，只低声与他说话，嗓音轻柔得像是一场幻觉。
或者，自己真的没有陷入幻觉里吗？
唐诘收回漫无目的环视的目光，和周友生接上视线，他感到喉咙略有些凝滞，仿佛发声困难般，从混乱的思绪中捕捉出三个字：“……很壮观。”
他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想要说聚集在岛上朝圣般寂静无声的人群，还是在说收到魔力吸引，向岛屿中心飘去的，燃烧的灰烬，又或两者皆是。
得到回应的周友生朝他友好地笑了笑，眉眼轻快许多。
“它们会被吸引到神庙里，点燃赤金色的火焰，我们将它聚集的周期定义为七天并逐天分割，神庙将魔力输送给菲尼克斯，只残留零星的火种，用以开启下一个循环。”
唐诘轻轻吸了一口气：“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样庞大的祭祀。”
“庞大的祭祀？”周友生愣了一下，仿佛感到好笑般说，“先不提关于规模的评价，这根本不是祭祀啊。”
“不是祭祀？”这次轮到唐诘皱眉了，诧异地问，“直接沟通神灵的活动，居然不算是祭祀吗？”
“当然不是，和菲尼克斯沟通的是接收和发送魔力的炼金术建筑，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人和菲尼克斯沟通。”
周友生顿了一秒，说。
“炼金产物不是生命，也不具备自我意志，更没有思维和情感，只能按照规定的方式运转，整个工作过程的风险降到了最低。”
“你们把这看作工作。”
“是啊，也仅仅是工作。”
谁也没继续说话，错开了彼此的目光，沉默地在人群中行走着。
银朱色的长袖上掠过火焰黑色的倒影，浪花般连绵扩散。
“神庙修建在雾岛上的时间可比人类逃亡到雾岛的时间还要更早，我们所能做的，也不过是维持秩序，防止大范围的失控罢了。”
直到走到最前方，来到神庙的脚下，唐诘才明白，为什么周友生介绍的时候，说它是仿照赫菲斯提灯修建的炼金建筑。
这是一座完整和谐的石砌建筑，笔直纤细的柱廊围绕着地基，螺旋状的纹路使这些柱体在人们眼中，宛如自旋般时刻保持着动态。花瓣般不规律的台阶旋转向上，仅仅是望着便头晕目眩。
它将视觉的错乱发挥到了极致，尤其当灰烬纷纷涌向神庙最中心，淹没在辉煌庞大的赤金色火焰里，成为燃烧的养分之时，璀璨的光明夺去了人一切思想、一切感情，无休无止的高温向外席卷，双目中除了不熄的火光，再无其它。
“在人类占据星球的时代，火焰依旧在运转。不如说，正是因为赫菲斯的火焰在雾岛的最中心，才会吸引无数人像是飞蛾扑火，就算一无所知，也在本能的驱使下，向雾岛源源不断地涌来。”
唐诘听不真切对方的声音，在高温扭曲的空气里，哪怕是近在咫尺的话语，也犹如幻觉般遥远。
火焰的倒影舔舐着青年苍白的脸庞，朱红色的长衫映照着火光的温度，明艳得夺人视线，随着风卷起的黑色衣角，像是也要燃烧起来，蝴蝶般翻飞。
唐诘不忍继续看下去，颤抖的字句从舌尖滚落。
“哪怕他们知道，靠近只会带来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