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西瓦尔跌坐到地板上, 受惊的脸上满是汗水，他垂下头，瞧见自己手中正捏着蛇蜕似的、扁平褶皱的人类皮肤, 后颈的经络抽搐了两下。
纵使窗外暑气高升，可在缓慢从心底浮上的寒意下，却像是冷不丁地坠入了深冬的湖底，浑身凉透。
“还真是长时间坐办公室，半点警惕心都没有了。”
他从脱力状态恢复过来, 拎着冰凉滑腻的肤色不明物体, 丢到了实验桌的玻璃板上。
刚好拉开抽屉，取出一次性手套戴上，准备下一步行动，却猝不及防地听见身后传来才听过没多久的声音。
“你打算做什么？”
少年的嗓音清越悦耳，他几乎没有发出脚步声，可气流的方向却昭示了他已经往桌前走来。
还不等珀西瓦尔做出反应，黑发黑袍的年轻巫师便从实验台上取回了像是戳破了的气囊一般的前肢, 流溢着蓝色幽邃光芒的透明线虫从胳膊的截面里疯长而出，窜入断开的截肢里, 只消片刻，蛛网般的神经脉络填满了空洞的肢体，小幅度地转动着手肘的关节，五指反复紧握和伸展的动作, 皮肤随着活动恢复了红润的血色。
“你确实需要加强警惕，我在你身后站了半分钟都没发现，这实在让人很难不怀疑, 你的职位是否存在水分。”
当然，还有更大的可能, 那就是对方往返迷雾海峡和现世耗费了太多魔力，否则凭借精神系优越的观察力，除非自己像周友生一样躲进空间夹层，否则想要不被发现，也是件相当困难的事。
唐诘反手将怀表扣在桌上，两指并拢推向对方。他倚靠着桌沿，仰头打量起这间从墙面到天花板白得连成一片的实验室。
维德号的实验室里，器材设备以及实验材料总是随意堆放，但在珀西瓦尔的实验室里，每一个仪器都规整地收折在靠墙的位置。
实验台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块长方形的圆角橡木板，用图钉将便签固定在木板上，间隔整齐且排列有序，便签写的笔记上，更是找不出任何涂改痕迹。
唐诘轻微地啧了一声，抛开两人之间的性格差别，实验室的环境如此干净整洁，更可能和研究方向不同有关。
毕竟对于做生物研究的人来说，卫生确实很重要。
促使他做出有关对方研究方向的判断的证据，并非昔日在周友生记忆里呈现的大量魔兽和魔植资料，也不是他之前在这房间里发现了泡在玻璃罐头的标本或尸体，仅仅是因为，他认出了实验台上的一架仪器，正好是生物显微镜。
所以他才打断对方的动作，先前对珀西瓦尔问他打算做什么，这一行为，比起询问，更是清晰明确的质询。
事实已然不言自明。
珀西瓦尔想要研究他的细胞，如果有机会得到其他素材，也许还会想要研究更多其他东西。
当正常人发现有人想要研究自己，或是自己成为别人的试验对象，会做出什么反应？
恐惧？愤怒？
唐诘已经很难回想起来正常人该有的反应了，哪怕他曾经生活的地方教会了他许多约定俗成的礼仪，但过去的这段时间，他几乎忘了个干净。
珀西瓦尔先前见到他把手臂掰断的表情，就挺像是正常人。
至于对方是真的心理状态符合大众标准，还是说，那只是照本宣科地在他面前装模作样，都不重要。
唐诘没有兴趣配合他的表演，也不认为自己需要承担安慰对方的责任。
“也许你不相信，我刚才只是想要试下召唤术，那是信仰纪流行过的献祭魔法分支，需要借助生物样本构建出临时的意识载体……”
珀西瓦尔发现话题逐渐跑偏，及时咬住舌头止住声音，握拳在嘴边咳嗽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扬起灿烂的笑容。
“你能顺利抵达实在太好了，毕竟我从前实验的时候，从没能成功把生物体给带回来。”
对方似乎从很早之前就开始打雾岛的主意，只是从没联想过那是迷雾海峡背后的陆地。
唐诘瞥了对方一眼，不予置评。
“除了怀表，他还托我给你带一句话。”
仅有两人的空旷室内，在他的话语落下后，却再没响起人的声音。
珀西瓦尔缓缓合上眼，拉过办公椅在实验桌前坐下，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大拇指按压着太阳穴转圈。
“他要求你转告的话，是一个清晰的时间点吗？”
沾边了。
唐诘愣了一下，也寻了张椅子坐下。
“不，周先生没有提及任何具体的时间，他只是让我告诉您，时间快到了，并叫您尽快做出选择。”
他迎上对方的视线，但珀西瓦尔却垂下眼，似是陷入沉思之中。
铅灰色的眼睛很容易给人以冷酷的感受，它让人联想到钢铁，联想到沾满了灰尘的雪花，联想到工厂日夜不休的滚烟和隆隆声，鲜红的血液葬送在铁黑色的烟雾中，时代最后的遗言也被燃烧成灰烬。
“我想将他带回来，他却刻意避开我。他想让我放弃准备好的一切，但又叫你作为一次性的信使传话。”
珀西瓦尔的目光仍然平静，唇边细微的弧度叫人发冷。
“他肯定知道什么，才断定我的努力是徒劳无功。不过，既然不打算亲自见我，也没有把我想要的信息分享给你。那我做出的决定，也不需要征求他的同意。”
“我这里有一条消息，复兴纪时代出土于雁山，原先在伊芙出发之前，我就打算告诉你，不过，现在也不算晚。”
“只是，你想知道吗？”
他的嗓音悠长缓慢，犹如黄昏时从河对岸传来的琴音，低沉地撩拨着动荡的河面。
橘红的波光追随落日远去，仿佛要将驻足的行人也醉在摇曳的光晕中，坠入深不见底的河水里。
“也许正如你所说，保持无知更加明智，但我还是认为，我需要知道。”
唐诘平静地回望。
“这和知识或理性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不希望，将来的自己会死得不明不白。”
在对方提到雁山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无法拒绝这条信息。
“不过，为什么你认为，周友生不愿意我知道？”
“我没有证据，这只是一点小小的猜测。”
珀西瓦尔似是放松下来，无奈地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叠在身前，唇边犹然带着笑意。
“他总是很擅长用错误的方向误导别人的思维，不过只要有所行动，就必然留下痕迹。痕迹里藏匿的动机从不浮于表面，而像是冰山，暴露出来的仅是很小的一部分，更庞大的主体仍然潜藏在海面下。”
“在我看来，更可能是因为他希望维持平静的生活，不希望要节外生枝，不过对我而言，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力量，却远远不够，哪怕集中整个炼金学派的力量，也依然不够。”
“唐诘，”珀西瓦尔轻轻叹息一声，似是忧愁地垂下眼，“你认为，预言是什么？”
唐诘由于突如其来的转折，愣在原地。
什么是预言？这世上真的有预言吗？
不，结合前面提到的，雁山出土的文献，莫非是，在雁山的石壁上发现了预言？
他不认为自己会留下这种东西，但是他却不敢肯定，因为除他之外，雁山之上还有其他人，也许会留下，会被人误解成预言的东西。
“自城邦纪以来，光系巫师和预言之间便存在着极为紧密的联系。
“由于我们有着更宽阔、更遥远的视野，有时会说出千里之外发生的事，通过这些已发生的事情对未来做出预判，当预判成为现实，就会被人误以为是预言。
“可实际上，这项能力，和预言没有任何关系。正因如此，我曾经也不免怀疑，所谓的预言，是否真实存在。”
唐诘听得聚精会神，可当珀西瓦尔停下后，却又生出些许怀疑来。
对方是真的不相信预言存在，还是说，只是为了获取他的信任，故意说出和他一致的观点。
“现在，我发现，雁山的预言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它必将会发生，那么，就算它只是人为造成的灾难，可对我们来说，依旧是真实的。”
唐诘愣住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划过脑海：“什么灾难？”
“在东方的说法中，每过若干年，地面上会迎来天劫，如同天体轮转，四季变换，无可更改，在信仰纪，自然女神的信徒中流传起原罪的说法，认为人生来有罪，会在末世时接受大清洗，更新换代，获得救赎。”
珀西瓦尔言及此处，发出一声轻笑，似是感到话语中的内容十分荒诞，缓慢地讽刺道。
“不过，想必你也发现了，这两种说法的高度相似。此事离不开自然信徒的推动，也是我和我的老师主张摧毁自然议会的原因。
“不管是自然女神打算掀起洪水，还是菲尼克斯想要降下天火，想要保护整个族群存活也许很难，但强大的巫师想要躲藏求生却格外简单。
“可我没想到的是，我们为了保全更多有生力量，对自然议会进行打击和吸纳，却让其中的狂信徒更加坚信，世间万物都必然会迎来消亡的理论。
“他们打算直接对神明认输，可我还想反抗下去。”
临近日中，正午的阳光从窗外倾泻而下，将淡金色的发丝渲染得耀眼而明亮。
珀西瓦尔正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对方的嗓音如春江般柔和，此刻却字字铿锵。
“我们的文明实在太年轻，年轻到来不及在天灾下留存自己的火种就要湮灭。我向你请求帮助，却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我们的文明，南北两块大陆上，无数普通人组成的文明。
“他们本不该因为神明个人的好恶而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