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无法用道德说服没有道德的生物。
“你为什么在这儿？”
唐诘竭力压下自己颤抖的声音, 绷紧了脸，努力使自己显得镇定，可米娅只是目光复杂地望了他一眼, 他甚至不敢去分辨，这个眼神里，究竟蕴含着什么情绪。
况且，他本来就不擅长解读别人的情绪，那是珀西瓦尔的领域。
米娅悄然无声地将门关上, 点头示意了一下, 小跑到开水间，将餐具清洗干净后放置在洗碗槽边，清洁过双手后，才重返门前，视线掠过唐诘，落在珀西瓦尔脸上，眨了下眼, 轻快地问。
“首席，您找我？”
她非常自然地忽视掉唐诘的存在, 像是从没认识过他一般，又或仅是认为，如今不是适合叙旧的时候。
“乔治·威尔逊的失踪有了进展。”珀西瓦尔顿了一下，留出足够惹人遐想的空间, 才继续道，“劳烦帮我约见你的外祖母，有些内容需要面谈。”
米娅错开目光, 瞥了唐诘一眼，又径直收回视线, 坦然自若地问：“时间？地点？”
“以你们的安排为准。”珀西瓦尔从善如流地让出主导权。
米娅反倒思索起来：“我明白了。唐先生现在有落脚的地方吗，需不需要我安排在城里？”
珀西瓦尔沉默了一下，才回复道：“我近期会较为繁忙，蒙德重伤，辛西娅也不得空闲……”
他叹了口气，转向唐诘，问到：“卡列斯特家最近有点动荡，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我确保她的安全，这不是一件长期委托，等到六月祭典的时候，大概就能结束了。”
“有点动荡？”唐诘愣了一下。
他意识到之前纯粹是自己反应过激了，米娅出现在珀西瓦尔的实验室里，安排上照顾蒙德的工作，很可能是出自对她的保护，而非自己所想的，为了达成某种阴险目的，调查自己曾经的经历，控制自己承认过的朋友。
珀西瓦尔才是米娅血脉相连的亲人，而自己，不过是个外来者，有什么资格让人利用血亲算计呢？
想起刚看见对方时脱口而出的质问，唐诘心中略感尴尬，将任务接过，却还是提醒对方道：“我对你们炼金学派的结构和成员一无所知，有可能会发生误伤，也没关系吗？”
“是不是真的误伤都不一定呢。”
珀西瓦尔哂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只要别出人命就行，如果有人来捞人，就让他们等审讯结果，如果屡次上门，就拖时间。其他事她能自己处理好，唯一的顾虑只有米娅才觉醒魔力没多久，实力不足，万一有人想要永绝后患，就难处理了。”
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杀死她？
“赫拉克勒王国的人”唐诘一时琢磨不定珀西瓦尔话中，打算杀死米娅的人的身份，“他们能直接在阿尔特弥亚动手吗？”
问题在于，知道会有人暗中作祟，珀西瓦尔都不会监视嫌疑人的举动吗？至少这一套，菲尼克斯干得很熟练，炼金学派居然没学到精髓啊。
“可能的人选太多了，不知道最后作为兑子推出来的会是谁。”珀西瓦尔沉吟道，“学员来自各地，成分十分复杂，而且还存在谎报的情况，管理起来相当麻烦，虽然有观察员监视他们的动向，但每一个人都在行动的时候，心力交瘁，难免存在力有不逮之处。”
“我就先走了。”米娅出声打断两人的谈话，从口袋里取出一枚硬币，递给唐诘，“下午五点，我再来找你。”
“定位？”
唐诘接过硬币，却发现正反两面雕刻的却不是赫拉克勒国王的头像和价值，而是山羊和阿福花，轻轻垂下眼。
定制的纪念币吗？
虽然明白，在自然议会共同相处的经历，对她恐怕不是什么值得回味的美好体验，那定制这类纪念币的作用，无非是借助自然议会的覆灭，以警示自身。
“我没有空间系的相性，只能模仿类似的方法，额外做出一只能远离本体的眼睛。”
米娅不以为意地笑了下，解释道。
“您需要的时候将它取出，我就会来找你，至少在阿尔特弥亚，我对这附近的环境还是很熟悉的。”
唐诘转头看向珀西瓦尔：“她就这样出去，不会遇到危险吗？”
珀西瓦尔只看了一眼硬币，说：“这上面储存着她的魔力，如果事发突然，你也能凭借它去找人。另外，现在还没到合适的时机，在我和卡列斯特夫人见面的消息传出后，局势才会逐渐紧绷，他们反应没那么快。”
唐诘听得不太明白，只意识到，珀西瓦尔约见这件事，大概会成为点燃事态的火星，但他却连对方忙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都没弄明白。
为了打破雁山的预言，在天劫中保护人类？
唐诘无法信任对方冠冕堂皇的说辞，在他看来，这更像是一个借口。
尤其在所谓的预言根本没有可信度，天劫究竟是什么也不得而知的情况下，就更像是一个谋取权力和资源的借口了。
但他还是顺着台阶下来。
“好吧。”他恢复了平静，“让我去看看蒙德的情况。”
米娅点了下头，转身离开了。
“蒙德没有外伤，不过，倘若真的是外伤，那还要好解决些。”
珀西瓦尔推开门，走到房间最里侧，将窗户上的锁扣打开，初夏的风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他理了下领口，在病床左侧的独角凳上坐下，唐诘关上门，坐到了他对面。
病床上的男子紧闭着双眼，似是陷入梦魇之中，眉心紧锁。原本健康的肤色由于多日食水未进，呈现出失去血色的惨白。
“我事后从他口中听得情报，到底不比你切身体验来得详细，更何况，约翰的叙述中多有自相矛盾之处，他将伊芙忘了个一干二净，只以为是我下令让他去探索遗迹的情况。
“准确地说，他脑海里所有存在伊芙和另三百名学员的记忆，都被其他人分别替代、模糊，他自己却没有察觉到问题，主动将其解释成画廊的魔力残留。”
珀西瓦尔声音尽可能放轻，怕吵醒对方，为了快点解决此事，语速也变得极快。
“但这不应该，他告诉我进入画廊的人受到幻觉的影响，不是视觉上的幻觉，而是皮肤上覆盖的魔力会复现曾在自身经历中，一些较为危险的时期受到的伤害，但身体实际上并没有真实的伤口。
“按照我的推测，这应该是一种需要魔力维持的状态，在他脱离画廊的魔力源后，就应该会因为无法得到供能断开。
“在检测的结果里，也证明我的猜测是正确的，他体内根本没有任何空间系魔力的残留，唯一有问题的，是脑部在强烈的外来攻击下，受到了难以自主修复的损伤。”
珀西瓦尔说完，深深叹了口气。
“眼下最好的方法，是能够让他恢复记忆，这样便会不药自愈，但这一点却做不到——他们是自己主动删除掉记忆的，对吗？”
“你不确定？”唐诘皱了下眉，“蒙德没告诉你吗？”
“因为删除记忆的记忆也消失了。”
珀西瓦尔因为疲惫，语气逐渐慢了下来。
“约翰在加入炼金学派前的记忆保留得十分完整且连贯，但加入炼金学派后，尤其是近年的记忆，却多有缺失。
“我才会猜测，是学员们自己删除了记忆，同时，这一行为直接关联到了正处在画廊里的约翰身上，导致他也失去了那部分被别人删除的共同记忆。”
唐诘没想到画廊居然还会通过关联删除多个人的记忆，毕竟凯瑟琳和纳撒尼尔，都选择了删除记忆，却一点都没影响到他。
难道是赫德的记忆给额外上了锁，或保留了备份，被凯瑟琳和纳撒尼尔删除的，才仅是他们自己的记忆？
不，不对。
珀西瓦尔所说的，仅是他自己的猜测，并不能代表真实情况，还有另一种解释，与当时发生过的事更符合。
两个及以上的学员进入同一条画廊，一个坚持删除记忆，一个不愿意删除记忆，但在画像活化之前，需要做出选择，否则可能会受到调换画像途中不稳定的空间魔力影响，从走廊跌落到画里，而记忆体也不一定总是对现在的本体保持友善的态度。
换成伊芙和蒙德呢？就关系而言，在维德号上，他们应该有着格外多的共同记忆。
从雾岛上的结果看，伊芙忘得相当彻底，蒙德哪怕不删除记忆，但只要当两人同时处于一条走廊，而伊芙选择销毁画像，蒙德也一定会忘记，等进入下一条走廊，他们又会将先前的事忘记，伊芙又会重复删除记忆的行为。
不管用什么办法，蒙德从画廊里逃走了，在他离开之前，失控的纳撒尼尔应该已经杀死了其他的学员，伊芙也失去了全部的记忆，所以他才会对维德号上所有人没有任何印象，保护着剩余的记忆，独自回到炼金学派。
意志坚韧。
唐诘暗自赞叹了一声，伸手按住蒙德的太阳穴，魔力在对方颅内运转一圈又回到手中，回答道：
“他现在的状况，并不是遗忘造成的，而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记忆出现问题，所以才一遍遍在梦境中重复画廊中的经历，试图把丢失的记忆找回来。”
他收回自己的手，摩挲起方才按在皮肤上的手指，思索起在眼前闪过的记忆碎片，留意到那抹鲜亮的橘红色火焰，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遗忘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应该找擅长梦境法术的巫师，帮他整理记忆，或是让他清醒过来，通过加深和现实的接触，让记忆重新恢复连贯。”
最后，唐诘忍不住怀疑地说。
“这分明是你们精神系的领域，你难道就一点都没发现吗？”
他沉思半晌，得出一个结论。
也许是因为，记忆上的缺失对珀西瓦尔产生了误导，让他认为蒙德的情况和画廊有关，所以想着找他这个当事人，补全剩余的情报。
不，从画廊的角度看，又能得到另一解释。
蒙德的伤势如何，是否有痊愈的可能性，珀西瓦尔根本没有重视。
他这番行径，到底是想要让蒙德的身体早日恢复，还是想着从他下手，得到画廊完整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