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句话?”楚照诧异地重复了一遍。
如今金乌西坠,赤色夕阳洒满宫道——马上就是将夜时分。
卫云舟的“每一句话”,意思显然相当明确了。
她适才在屏风后面,让她今天晚上就去长年宫——而她也答应了。
“时候还早,时候还早。”楚照打着哈哈逃离现场。
说起来,今天晚上她其实还有事情要忙的,不错,就是进那芍园中,去取下当季的没有开放的芍药花来。
反正时间还长,日子还久,楚照如此想着,快步走回柏堂。
放下人后,玉辇并未马上就走,反而是驻在原地等候,因为绡纱不曾放下。
卫云舟凝眸,只是看着楚照的身影远去,没入赤云霞色之中。
卫云舟第一次觉得有些受挫的感觉,她微微眯了双眼,只是吩咐下去:“转道,回宫。”
“遵命。”
一个人的时候,她也理智多了。
今日,不,准确说来,直到二十余日后,都有足够多的事情,够她忙的。
她回到长年殿中,坐于正殿,开始翻阅起桌案上那些累积的案牍来。
这些东西,她已经翻阅过无数次了——只不过,为了加深印象,还有的,也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忘记。
她熟练地从中下部取出一道奏疏来,奏疏表皮泛着经年的灰尘色,边部已经有了折损的痕迹。
年岁日久的一道奏疏。
举荷在旁边瞧着,不作一言。这是殿下又在怀念她的母亲了……
那道奏疏,意在奏请册封唐禾为皇后——彼时,她的兄长唐德,在雍、梁二国的战役中立下赫赫战功,皇帝甚为倚重,对他、乃至整个唐家,都是殊宠甚多。
只不过封后的旨意降下的时间,颇有意思。
在早年,唐皇后进宫的时候,唐德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军——唐禾在后宫妃位升迁后,唐德的官位才有显著擢升。
故而,说唐皇后是完全倚靠她的兄长才当上皇后,是完全不对的。只不过,随着年岁日久,唐将军的威名赫赫,许多人都混淆了其中的关系。
唐皇后溘然长逝之后,没过半年的时间,唐将军交出了所有的兵权,便自请骸骨,告老还乡,从此不问政事。坊间亦有传言,说唐将军也是怀念他的妹妹,这才弃官。
唐将军明明正值壮年,在征战、治戎上都颇具才干,这样急流勇退的行为,自然颇让人不解。怀念胞妹可以理解,但是问题就在于,唐将军此后再不问政事。
伴君如伴虎,想要有大建树的朝徽帝,自然容不下唐将军,也许乐见他的弃官还乡……这些都是流言蜚语,事实真相,也不得而知。
随着唐将军的声名日渐显赫,唐皇后又猝然逝去,更多不知当年事情的人,都以为唐禾是因为唐德,才当上的这个皇后——这些,都是卫云舟事后调查得知。
虽然,好像也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大事……但是公主殿下还是执意调查,她一直以为,母亲的死亡,没有这么简单。
宫中的宋扶央,便是因此而受到提拔。
“殿下,宋大人请见。”正思虑间,门口便忽而转进一个宫人。
真是说到就到。
卫云舟抬眸:“请她进来。”
“是。”
须臾,着一身景泰蓝色官袍的宋扶央走近,她依然如常,松形鹤骨,傲然挺立。
“最近可又有什么进展?”
宋扶央点头,从宽大袖袍中找出一封信来,托举荷呈上。
从信封中取出信,卫云舟仔细小心地将它展开。
“这是什么?”她诧异。
宋扶央道:“这是当年侍奉皇后娘娘的宫女,当时保存的一封信……皇后娘娘托她寄一封信给家中。”
“那为何还在她的手中?”
“是因为……当时正值宫中盛宴,这宫女出不了宫,这信也就迟迟拖着,到了最后,竟然是都忘记了这件事情。”
居然都忘记了这件事情?
看出卫云舟的疑惑,宋扶央补充一句:“当然,这宫女,自然是担心皇后娘娘责罚,时效一过,她发现皇后娘娘不追究,自然也就不管了。”
“原来如此,”卫云舟了然一般点点头,“如此说来,我的母亲,是因为觉得这封信,寄出去与否都无所谓了么?”
举荷和宋扶央俱是一愣,惊讶出声:“啊?”
这是什么意思?只不过卫云舟并未做多余的解释。
她又将信纸放回信封中。
虽然她是第一次见到这封信,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封信上面的内容,但是,不出所料的是,这上面内容,与她猜测的相差无几。
信上说宫中生活很好,后宫和睦,和皇帝鹣鲽情深,膝下虽然没有孩子,但还是幸福云云。
内容平平无奇,更能称得上是一种倾诉。卫云舟最后将信封收拾好的时候,看了一眼封口处,上面的墨迹已经有些淡痕,看来当年写的时候,就不甚讲究。
“杜十娘?她是谁?”
宋扶央解释道:“问那宫女,她也表示不知道……当时皇后娘娘只是托她去驿站,交给去北境的官员。”
看来这个杜十娘,是居住在北方的人么?卫云舟略略蹙眉。
她轻揉眉心,心道这千秋宴后,还有更多要紧事调查。
从繁乱的思绪中脱身,卫云舟看一眼宋扶央,道:“有劳了,你先下去吧——若还有什么情况,等到千秋宴后,一并告知本宫。”
宋扶央点头辞过。
等到她走后,举荷这才上前一步,疑惑开口:“殿下,这……皇后娘娘的信上,写了什么东西呀?”
“像是给家中报平安的信。”
“可是,您刚刚不是说,是居住在北方的人么?”疑惑更甚。
唐家是南方的一个家族,南北之别,深究起来可能判若天渊。
就在朝徽帝一朝,便有南北士人的党争。
“对,是居住在北方的人,”卫云舟声音平湖一般,“所以,很有意思,不是么?”
她转头看着举荷,脸上笑意浮现,颈前明珠辉映。
举荷不明就里,也不再多问,因为飞檐上又有砖瓦作响的声音了。
只不过,今天的黑衣人进来的时候,有些狼狈——毕竟现在还是大白天,她在琉璃瓦上走来走去,未免过于明目张胆。
她一身烟尘灰土,快速闪进了长年宫中。
“殿下,下属此来,是为了提醒您……”她的语速很快,声音也掌控得恰到好处。
卫云舟精致的眉骨微微浮动,她已然有了猜测。
上次西郊大营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她还正准备出宫一遭。
日子也渐渐地近了。
果然,黑衣人所来,就是为了此事。
“殿下,他让您亲去交涉……”似乎是觉得这件事情难以启齿一般,黑衣人还是斟酌了好半天才出口。
的确,这个将军果然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让公主殿下亲去交涉。
卫云舟的声音,倏然一沉:“什么地方?”
她亲往出宫,本来就是鲜见的事情。起初,她只是打算去巡视一遭西郊大营。
那黑衣人摇摇头,上前一步,递上一张纸片来,上面清清楚楚地写了三个字。
“他说,这个地方,鱼龙混杂……如果殿下去的话,也不容易被发现。”黑衣人的话,说到后面都变得结巴了起来。
她不住地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公主殿下的表情变化。让她去这种地方,实在是,过于侮辱人了。
卫云舟冷笑一声:“鱼龙混杂?依本宫看,是他经常在那里去,眼线众多吧?那栋楼,是他的么?”
黑衣人连忙解释:“这个,具体还不知道是不是他的。不过殿下无虑,您大可乔装打扮为男子装束,我等贴身护卫,定保殿下无忧。”
乔装打扮……为男子装束?刚刚眼中深沉幽邃的漩涡,忽然间就变得有些温润。
乔装打扮成男子模样?那她还真是要向今日的那个逃兵讨教讨教经验了。
“好,知道了——到时候,出宫便是。”她吩咐下后,黑衣人这才闪身离去。
卫云舟敛衣起身,往台阶下面走去。
举荷忍不住心中好奇,不知道那纸片上面写了什么东西,便偷摸着蹭过头来,看了一眼:
上面赫然三字:晴潇楼。
京中著名的鱼龙混杂的销金窟、声色场。
举荷脸上顿时也风云变幻起来。呃……这,西郊大营的这位将军,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能够想到去这种地方会面公主殿下?
她都忍不了,更别说卫云舟能否忍受了。说不定,当场就叫那人血溅三尺也不一定。
举荷吸了一口气,直接把那纸片收了起来,然后快步跟上了卫云舟的步伐,问道:“殿下这是何处去?”
日头已经沉了下去,如今皎月正从东方攀升而上。
“您真的打算女扮男装去晴潇楼啊?”举荷还是担忧。
当朝摄政公主,竟然女扮男装去青楼。她小心观察一眼卫云舟,猜想后果如何。
恐怕是当场下令关停那楼?只不过,也许过于莽撞……
“去吧,本宫到底要看看,这晴潇楼的主人,到底是什么人物,居然让这种人放肆。”卫云舟再度冷笑一声,忽而看向西边漫卷的云霞,“陪本宫去怀禾园中一趟。”
“现在也要去怀禾园吗?”
“嗯。”
很快,卫云舟便移驾怀禾园。不过,她今日似乎颇有闲心,从几个通道,来来回回地逛。
举荷只是在后面陪着,时时出声回答公主的问题。
公主殿下来怀禾园,一是为了赏景怡情;二嘛,自然是取和园名一样的意思了。
二人缓步,转过翠竹小径,穿行湖中小亭,弯弯绕绕,赏过不少风景。
只不过,公主殿下最想见的花,如今还不是花期。
公主殿下亦倾慕芍药,从不为人所知——举荷心知,除了她之外,应该无人知晓。
墨色天空,如今已经挂上了零碎星星,忽而闪烁熄灭,流转清辉。
她今日忽想去芍园看看:“我们去芍园转转吧。”
举荷毫不奇怪,只是应下:“只不过,现在过去,可能会有些黑?”
卫云舟摇头:“无妨,今夜还算明朗。”
她微微仰头,示意今日星明。
举荷见卫云舟都不介意,她也不再强求,只是说:“只不过这天毕竟还是黑的,殿下,您还是跟在我后面,怕您摔倒什么——”
卫云舟素来不喜欢人搀扶,她便也只能如此说。
卫云舟答应了。
是的,今日墨色天空,星子悬缀,对于她们二人倒是不黑。对于某位殚精竭虑想要催开花的质子,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楚照如今正打着火折子,在地里挖空心思,她对着书上的字,开始找最符合她要求的未绽花苞。
窸窸窣窣,她忽然觉得这夜晚的冷风有些凉飕飕的……
不,没事,没人的,红枫说过,这里,不会有人来的!
她定了定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