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庭简并非完美主义者,但他和许多的普通人一样,在面对未知的障碍时,总想准备地充分一点,为了等待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将眼前的问题一再搁置、拖延。

  一年过去了,他和邵谦还保持着接近于地下恋情的同居关系。两人周中住在公司附近的公寓,周末空闲的时候,要么各自回家,要么带着布丁一起去江滨的别墅。一年的时间,顾庭简不断往房子里填充别具一格的大小物件,努力让它有家的感觉。

  他希望等时间长一点,等到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所有的人都见怪不怪了,仿佛不经意地问起时,自己再满心欢喜地被动承认:是的,他们在一起了。

  情感刺激着他放手一搏去追求邵谦,现在他得到了,理智又压抑着他拒绝承认自己的越轨。

  归根结底,他害怕来自父亲,来自父亲背后的文化的否定。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能站在今天的位置,不是因为他能力有多强、眼光有多独到,而是因为他有背景、有资源、而且足够幸运。

  一旦脱离父辈的支持,将来要独自面对未来的风险时,他就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也失去了勇气。

  很多次,他站在他爸房间门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而入,干脆一点把事情坦白了。最终哪怕进了门,却还是欲言又止。

  在左右为难之际,他便间歇性地选择逃避,将公司放手交给邵谦打理,自己时不时便溜出去和一些当代的青年家、策展人混在一起,享受一个漫步目的但幸福诗意的午后。

  脱离了公司的环境,他反倒是敢于承认自己和邵谦的关系了,尤其是在语言不通的时候。

  初春,他的和宋朗深度参与了一个中法青年艺术家合办的绘画展,他热切地拉着每一个远道而来的朋友,用极为不熟练的法语夸赞自己的伴侣有多么贤惠持家、大方得体,附带讲述两人万分甜蜜的生活日常,使得他们对中国的包容与开放增进了新的理解。

  然而逃避总是难以持续的,每当他在深夜看到邵谦专心致志地坐在电脑前处理文件时,心里的矛盾和愧疚又会令他万分不安。

  这一年里,除了节日的玫瑰,邵谦没有收过任何可以称之为礼物的东西,日常开销也不花他一分钱。问他就说,“已经住你的、吃你的,还拿着你发的工资了,没有其他需要花钱的地方。”

  刻意的泾渭分明暗含着不安和不信任,顾庭简满足不了他的需求,他也不愿全身心地交付,隔着一层薄雾的疏离感让人心痒难耐。

  终于,到了这年九月,顾庭简打定决心准备借着公司融资的机会,从自己手上抽了22%的股份来,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了邵谦。

  因为在同一时间进行融资,也有新的股东加入,顾庭简的这个行为不算是突兀。可但凡顾父多看一眼,就会立即发现其中的猫腻。顾庭简想着,要是家里不问,他就继续装傻充愣,一旦家里提起了这件事,他就一五一十地坦白。家里那一关不管过不过得了,以后他都没必要再刻意隐瞒了。

  然而,后来接二连三的意外,却彻底打乱了他的安排。

  邵谦生日的前几天一直心神不宁,说是家里有事没来公司,晚上也不回公寓,甚至连消息都是到了晚上才攒了一起回的。邵谦不在公司,顾庭简自己一个人处理日常事务都忙得昏天黑地的,无暇顾及他的异常,直到9月27日当天,顾庭简才觉察出邵谦定然是遇上什么事了。

  发出的消息又没回,电话也打不通,顾庭简就自作主张赶去了他家。

  小区有些年头了,墙面斑驳,楼道里白天没有灯,光线有些暗,但和他高中时第一次送邵谦回家时候的那个地方相比,显然已经好了太多。

  没有门铃,顾庭简敲了敲铁质的防盗门,朝里面喊道:“您好,有人在家吗?我是邵谦的同事。”

  他本来都已经做好无人应答的准备了,谁知没过多久里面就有了声响,房门一开,站在他面前的,赫然是邵谦本人。

  邵谦有些错愕道:“你怎么来了?”

  顾庭简朝屋里望了眼,隐约看见还有其他人,便压低声音说道:“你电话也不接,消息也不回,我担心啊。”

  邵谦拿出手机看了眼,“手机静音了,没听见。”

  这房子的户型视野十分通透,顾庭简看见他妈、他继父、他妹三个人都神情有些凝重的聚在客厅,明显刚才是在商量什么事,便说道,“你要是不方便我就回去了,有需要再来找我。”

  “别。”邵谦转身向客厅开口道,“妈、冯叔,庭简不是外人,我让他进来聊可以吗?兴许,可以帮上忙。”

  邵谦的坦然让顾庭简有些惊诧,但他母亲倒是并不意外,用手拍了拍冯旭,起身朝顾庭简笑了笑,“进来坐,我给你倒杯水。”

  冯媛跟着小声地在冯旭身边补了句,“他和哥哥是很好的朋友。”

  “怎么了?”顾庭简边换鞋边问道。

  邵谦伸手扶着顾庭简,神情晦暗,“我冯叔他,遇到事了。”

  如果是能用钱解决的,邵谦不会这么多天支支吾吾不跟自己透露半句,既然是钱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小不了。

  顾庭简被邵谦拉着和他并肩坐到沙发上,邵母给他递水时,他在说“谢谢”时抬头注意了一下对方的眼神,那慈爱的眼神,让他觉得对方分明就是丈母娘在看女婿。

  邵谦比他坦然,他们俩的情况,估计他已经和家里明里暗里提过了。念及此,顾庭简干脆直率地说道:“叔,我家是在H市发家的,各方面的人脉也都有一点。您就把我当自家人,只要能帮上忙我一定尽力。”

  冯旭低着头,蜡黄的面部额纹扭曲在一起,过了半晌他才下定决心说道:“小谦,就按你说的办吧,我去自首。”

  顾庭简听到这话倒吸一口冷气,违法犯罪的事他可帮不了,余光瞥了眼邵谦,只见他一脸平静,表情中透露着释然,“也不一定是最坏的结果,真到了那一步,我会想办法给您做无罪辩护的,您不是主观故意的。”

  冯旭一脸懊悔,“我知道我这事儿说不清,我做这个工作得有两年多了,工资那么高,说我一点不知情,怎么可能啊?我那个时候以为,顶多就是,走……私……谁能想到……会是那种东西!是我贪,我有错我认,我就怕我豁出去了,那一些真正十恶不赦的人早逃了,还连累到你们,被打击报复。”

  顾庭简开口道:“叔,具体情况我虽然不清楚。但您放心,真有事儿,我就在市局正对面给他们找个住处,再请一队保镖,24小时看着,安全是肯定能保证的。”

  “冯叔,你把拍到的照片连手机一起交给我吧,我帮你交给警察,你和我妈先回老家玩一阵子。如果能立案,警察会通知你回来配合调查的。”邵谦道,“媛媛这阵子就住在学校别回来了。”

  冯旭反驳道,“小谦,我最怕的就是拖累你们,怎么还能让你去冒这个险呢。你就帮我照顾好媛媛和你妈,其他的事情我自己面对就行。”

  邵谦好言相劝道:“冯叔!您之所以犹豫了几天不敢报警,不就是拍到了照片,知道薛茂上面有人罩着,怕被压下来吗?”

  见冯旭仍旧犹豫不决,邵谦暗中扯了扯顾庭简的衣袖,顾庭简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会意后也顺着他意思接道:“这事交给我会帮着邵谦妥善处理好的,您就放心听他安排吧。”

  冯旭目光盯着地面沉思了半晌,方才抬起头,咬着牙说了个:“好。”

  安全起见,刘娟和冯旭是分开走的,邵谦送刘娟上了高铁,冯旭则准备自己一个人转好几趟大巴。顾庭简没心思回去工作,就顺路送冯媛回学校。

  “你坐副驾吧,咱俩还能聊几句。”

  冯媛缩在座位上,显得不安而拘谨,“顾哥,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顾庭简目视前方,淡淡地说道:“哦,正事回头我问你哥就行了,咱俩就闲聊两句,省得闷得慌。”

  “好。”

  顾庭简假装自然地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用尽可能悠哉游哉地语气开口道:“我和他的事,邵谦和你们,都说过了?”

  “没有!”冯媛一五一十地答道,“没说过。我是猜到的,有次我碰巧看到你给我哥发消息,那时候我看到萨摩耶的头像,还以为是哪个小姐姐,直到我哥毕业典礼的时候,看到你带着狗过来。我之前还奇怪,我哥怎么会给女朋友备注叫‘你家傻狗’,那时才想明白,原来,不是女朋友……”

  顾庭简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常,“等等,他给我备注什么?”

  “呃……我记不太清了!要不你还是回家问我哥吧!”

  下午邵谦回到公寓,顾庭简听着声音就走到门口,拦着他开口道:“手机交出来。”

  邵谦老老实实将冯旭的手机递了过去。

  “不是这个,我要你自己的!”

  邵谦疑惑着交出手机,顾庭简拿着他的手指按开锁屏之后,立马划到了聊天界面,调侃道:“哟!怎么跟我改名叫顶头上司了?不叫你家傻狗了?”

  邵谦两眼一黑,赶忙按住他的肩膀安抚道:“顾哥,这些小事咱们回头再聊,先聊正事行吗?”

  邵谦说着边伸手想去抢手机,被顾庭简摁了回去,“一件一件来,你没跑的。你继父那边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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