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蒂贝尔先生的回答,吕西安丝毫不感到意外,他并没有想要瞒住阿尔方斯的意思,无论如何,关于他的一举一动,想必蒂贝尔先生都会事无巨细地向他真正的老板汇报的。

  他并不担心阿尔方斯会拒绝这项要求,对于银行家公子那个层级的人而言,使唤内政部的几个探员,就像是使唤自己的仆人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给吕西安一份小小的人情,这样的好买卖阿尔方斯没有理由拒绝。

  “那就请您去给他发电报吧。”吕西安用一种顺其自然的口吻回答道,“但那两位探员一定要赶在下个星期五抵达,否则就来不及了。”

  “我现在就去发电报。”蒂贝尔先生点点头,“然后我会为您安排明天的活动的。”

  蒂贝尔先生离开了,吕西安心情大好,他让仆人给自己送来午餐,这天中午他吃的比自己平时的量要多不少。

  到了这一天的下午,蒂贝尔先生派人给吕西安送来了一封快信,他在信里告诉吕西安,电报已经发出,在今天晚餐之前就能够送到阿尔方斯的办公桌上。

  信里同时说,明天吕西安的活动也已经安排完毕,他将前往本地的红十字会医院,探访几天前卢瓦尔河沉船事故当中受伤的船员和码头工人。

  吕西安想起他之前在报纸上看到的相关报道:一艘运载葡萄酒的船在靠岸时撞上了码头,船体破裂进水,在河面上连同船舱里的葡萄酒一起倾覆了。所有的船员都获救了,但他们和码头上的许多工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有几个人的伤势还颇为严重。

  在信的最末尾,蒂贝尔先生还告诉吕西安,这艘船上运载的葡萄酒属于莱菲布勒的庄园,这一点《布卢瓦信使报》当然是没有在报道当中提及的。并且自从沉船以后,莱菲布勒丝毫没有任何行动,既没有去医院探访受伤者,也没有给他们以经济上的补偿,而是像躲在岩洞里的章鱼一般,试图切断自己与这件事情的一切联系。

  吕西安冷笑了一声,莱菲布勒想要把自己从这件事情当中择出去,而他却偏要让所有人把这桩事故和雅克·莱菲布勒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

  他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空白的信纸,给亨利·杜兰德写了一封信,告诉对方自己计划在明日去探访沉船事故的受伤者,请杜兰德先生为他安排《布卢瓦信使报》的记者前来采访。在之前的晚会上,杜兰德曾经承诺过会利用自己的影响力让这家报纸不得不报道吕西安的活动,如今到了检验这项承诺的成色的时候了。

  第二天早上,吕西安一大早就起来了,当他吃早餐的时候,仆人将杜兰德的回信放在早餐盘子上,一并送进了房间。

  正如吕西安所预料的那样,亨利·杜兰德向他保证,一位《布卢瓦信使报》的记者将会出现在现场,将吕西安的这次参观写成一篇报道登报,但他也向吕西安表示,由于这件事情毕竟牵涉到莱菲布勒,这篇报道的版面无疑将会非常有限,口径也可能并不十分客观。

  无论如何总比不报道强,吕西安一边想,一边将那张信纸折叠起来扔回托盘上。

  用完早餐,他走出房门,登上了等在那里的马车,蒂贝尔先生正在车里无精打采地发呆,看上去就要睡着了。他的膝盖上覆盖着今天的报纸,就如同盖上了一块毯子。

  看到吕西安上车,他连忙晃动了几下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那动作让吕西安想起一只刚从水池里上来,正在抖掉身上的水珠子的河马。

  “医院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他向吕西安介绍道,“红十字会很欢迎您的到访,他们很愿意接待一位议会的候选人,这能够提升他们的曝光度,有助于他们的募款活动。”

  “我觉得或许我今天应当捐一些钱。”吕西安说,“您觉得这样会不会提升我的形象?”

  “我也正要向您提出这项建议呢。您应当捐款,而且要在观众和记者的面前。想想看,这些人为了给雅克·莱菲布勒运货而受伤,可莱菲布勒却对他们不闻不问,连医疗费用都没有出,可您却慷慨解囊,这样的对比实在是非常鲜明。”

  “他一分钱都没有出吗?”吕西安有些惊讶,“至少也应该把治疗费用先垫付一些吧?难道他不知道这会对他的形象产生不好的影响吗?”

  “他是个葛朗台式的吝啬鬼,这些年以来他一贯是这样做的。”蒂贝尔不屑地说道,“而且他害怕如果他垫付了医药费,那么这些受伤的人以后就会像苍蝇一样缠住他,公众也会把这桩事故的责任归咎在他身上,人们不会觉得他慷慨,只会觉得他理亏。因此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还是更愿意成为人们眼中的吝啬鬼,而不是事故的罪魁祸首,更不用说可能会遇到的诉讼了,他可不希望有人来找他索赔。”

  “所以他终究还是个商人,而不是政治家。”吕西安摇了摇头,“人只能扮演好一个角色,否则就像是蝙蝠,既不算老鼠,也算不上是鸟类,只是个介于二者之间的怪物。”

  “总共有几个人受伤?”当马车快抵达目的地时,吕西安又问道。

  “船上的十二名船员都受了伤,船长撞到了脑袋,今天早上刚刚醒来;两个船员摔断了腿,船上的会计不会游泳,差点淹死,被救上岸之后就发了烧,如今已经发展成了肺炎。”蒂贝尔先生眼里带着遗憾的神色,“医生说恐怕是没有太大的指望了。”

  “码头上的三个工人也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其中一个搬运工被飞溅的木屑插进了大腿,引起了感染,不得不截肢,但是另外两个人没什么大碍。”

  这时马车已经抵达了红十字会医院的门前,这座医院是用一座关闭的修道院的建筑改造的,位于城市的一角,此刻门口已经聚拢了不少人。

  一辆马车正停在医院门前,当吕西安下车时,那辆马车的车门也打开了,杜兰德先生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向吕西安脱帽致意。

  “您好,男爵先生。”

  吕西安惊讶地看着对方,“杜兰德先生?您来这里干什么呢?”

  “我给您把您要的记者带来了。”亨利·杜兰德从马车上跳下,和走上前来的吕西安握了握手,又轻声补充道,“我想要确保记者真的来了,以防我们狡猾的朋友莱菲布勒从中做梗,您知道,他那样的人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吕西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看向杜兰德先生身后,果然一个拿着笔记本的男人正等在那里,在他的身边是一位正在摆弄着照相机的摄影师。亨利·杜兰德来这里当然不仅仅是为了确保记者到场,恐怕还存了要看莱菲布勒笑话的心思,相信他一定会尽全力让别人把莱菲布勒当作是这场事故的罪魁祸首。不过吕西安对此乐见其成,因此也没有挑破对方的来意。

  两个人肩并肩地走进医院,医院的主事安吉莉卡修女早已经在那里等候他们了。她是一个有些干瘪的中年女人,穿着一身医护人员的白色罩袍,脸色有些苍白,也缺乏水分,像是放久了逐渐枯萎的蔬菜一样。

  “很高兴两位先生来访。”修女和两位贵客分别握了握手,“我很高兴见到两位有影响力的先生来访问,这证明了我们收治的这些可怜人还没有完全被公众遗忘。”

  “令人遗憾的是,真正应当对此负责任的人却做了缩头乌龟,甚至都没有勇气来亲眼看一眼自己所造成的惨烈后果。”杜兰德先生立即接茬道。

  吕西安在心里暗自摇了摇头,杜兰德实在是太心急了,刚一开始就说这样的话,就像是在早餐时候吃龙虾苏芙蕾一样,实在是有些为时过早了。

  果然,安吉莉卡修女有些尴尬的干笑了两声,她的两只手抓在了一起。

  “请两位跟我来吧。”过了片刻,她决定不接着杜兰德先生开启的话题说下去,而是带着两位客人朝医院的深处走去。

  三个人来到了医院的大病房,这里是由当年修道院的大厅改造的,有着高大的石头拱顶,宽阔的空间里摆放了二十几张病床,其中大部分上面都躺着人。空气当中弥漫着医院当中经常能闻到的那种难以名状的气味,那是病人身上的味道,伤口的臭气和汤药与乙醚气味的混合,被许多人称作是“死神身上的气息”。

  每一张病床旁边都坐着一个或几个病人的家属,男性家属的脸上阴云密布,而女士们则大多用手绢抹着眼泪。

  “这就是船难事故当中的受伤者们了。”修女向吕西安介绍道,比起杜兰德,她似乎觉得这位英俊的年轻人更加柔和些,不至于再说出什么让她难以回答的话。

  吕西安注意到,病床上的那些有意识的幸存者,都转过身子看着他,他们的脸上混杂着好奇和拘谨的神色,看上去他这位“大人物”的到来令这些不幸的可怜人受宠若惊。

  “这位是佩里隆先生。”修女带着吕西安走到第一张病床前,指着床上那个腿上打着石膏的中年男人,“还有佩里隆太太。”

  “很高兴认识你们。”吕西安和他们握手,“我希望您腿上的伤势不严重吧?”

  “目前还不能走路,但是医生说休息一个月就会好。”佩里隆先生的脸因为疼痛而有些苍白,但语气还是轻松的,显然是由于得到了自己将会痊愈的消息而大感放松。

  “那么我就祝您早日康复。”吕西安一边说,一边又握了握佩里隆太太的手,随即走向下一张病床。

  等到吕西安走到船长所在的病床前时,气氛就凝重了许多。

  “他已经昏迷好几天了。”安吉莉卡修女沉重地看着那个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男人,他的头上缠着一块纱布,脸上的胡茬因为长久没有修剪而显得杂乱。

  吕西安看向那个坐在床边的女人,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座石头的雕像一般一动不动,只有那红色的眼圈说明她不久前刚刚哭过。

  “我很遗憾,夫人,祝您的丈夫早日康复。”他向那位夫人说道,随即又补充道,“如果我能为您做什么的话,请尽管开口吧。”

  然而那位夫人却像根本没听见一般毫无反应,就像她的生命力也随着她丈夫的神智一同流失了。

  吕西安只得接着朝下一张病床走去,躺在那张床上的是那一位已经患上了肺炎的会计,他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然而那眼睛里却毫无神采,令吕西安不由得怀疑对方有没有看到他的到来。

  “这是雷尼埃先生,如您所见,他得了肺炎,我们的医生正在尽力救治他。”安吉莉卡修女介绍道。

  就像是在回应修女的话一般,床上的雷尼埃先生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那消瘦的双颊颤抖着,浑身上下都因为咳嗽而剧烈地痉挛起来,他的手紧紧地抓着床单,连指甲都弯曲了,在床单上留下一点点红色的痕迹。他咳嗽的是那样剧烈,以至于吕西安感到似乎下一瞬间,他的一块肺部组织就要从喉咙里被咳出来。

  伴随着咳嗽声的,是床边雷尼埃夫人那压抑着的哭声,她一直在啜泣着,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自己即将守寡,那哭声并不算大,但听上去却极其哀婉,令吕西安不觉遍体生凉。

  他像是被抛进了冰水里一样,眼前的医院病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母亲去世时的卧室,那些人正把她的遗体收殓进棺木当中,而他身后传来的就是这样的哭声……他已经记不清那是谁发出的哭声了。

  吕西安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过去的记忆构成的浓雾在疼痛的刺激下终于散了开去,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位用手捂着脸哭泣的女人。

  床上的咳嗽声停止了,雷尼埃先生昏迷了过去。

  “看到您的丈夫这样我感到很遗憾。”吕西安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我祝愿他早日康复。”

  雷尼埃夫人放下捂着脸的双手,吕西安看到了一张沾满了泪水的蜡黄色脸庞。

  “他好不了了,先生……”她抽噎着说道,“医生已经告诉了我……恐怕就是这几天了。”

  吕西安转头看向安吉莉卡修女,修女叹了口气,点点头。

  他想说些什么来安慰雷尼埃夫人,可却一时间想不到合适的词汇。

  “我很遗憾,但命运无常,我只能请您尽量保重身体,同时不要放弃希望。”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像风干了几年的咸鱼一样干巴巴的,“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请您尽管开口。”

  “这不是什么命运!”雷尼埃夫人剧烈地摇着头,“我的丈夫不是命中该死,而是死于某个人的贪婪,而这个人竟然没有勇气来和这些被他毁掉的人见上一面,真是个懦夫!”

  她说着,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安吉莉卡修女看起来有些不高兴,但也不敢开口阻拦。

  “您说的这个人是谁呢?”吕西安内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他还是装出一副惊讶的语气问道。

  “就是雅克·莱菲布勒这个老杂种!”雷尼埃夫人念叨这个名字时候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狰狞,让吕西安不由得认为,如果莱菲布勒先生此刻在场,她一定会用自己的长指甲给他挠个满脸花。

  吕西安和杜兰德很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个人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喜色,今天的这场活动没有白来,而且恐怕还有意外收获。

  “您指的是什么呢?”吕西安掏出自己的手绢,递给雷尼埃夫人。

  雷尼埃夫人露出感激的神色,她接过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莱菲布勒每次总是要求给船上装上尽可能多的酒桶,”她抽噎着说道,“每次都比上一次装载的更多,这艘船就像是一只笨重的公牛一样,很难操纵……而且他拖着不愿意让船去检修,因为他不愿意错过英国的几笔大单子,一定要在那之前交货,即便这艘船的舵机几年之前就出了毛病,他也不愿意更换……这场事故全是因为这个吝啬鬼!”

  “真是太令人愤慨了!”杜兰德先生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大声说道,他的声音在拱顶和地板之间回荡着,“我早就知道雅克·莱菲布勒是个唯利是图的无耻小人,可我却没有料到他竟然一点廉耻之心也没有了。”

  屋里的其他伤员并没有人接他的话,但他们的脸色也变得非常难看,尤其是船长的太太和那个被截肢的装卸工的家人,他们脸上的悲伤已经被愤怒所取代了。

  吕西安弯下腰,面对着抽泣着的雷尼埃夫人,“如果您的丈夫不幸去世了……那您有什么打算吗?”

  “我也不知道……”雷尼埃夫人似乎被吕西安说中了痛处,她看上去更伤心了,“我还有个九岁的儿子,我的丈夫是我们家唯一的收入来源,上帝呀,我该怎么办?莱菲布勒连抚恤金和医药费都不愿意付,他的律师只愿意多给我们发我丈夫三个月的工资……三个月的工资就要换一条命……”

  她说不出话来了,吕西安贴心地伸出胳膊,让她靠在上面哭泣。

  突然旁边传来一声闪光灯的爆响,吕西安惊愕地转过头来,发现那个摄影师正在举着冒着白烟的闪光灯。

  “很好的照片,男爵先生。”那位摄影师说道,他身边的记者则显得有些尴尬,看来他也意识到了这张照片的宣传效果,而上头关于这条报道的态度让他左右为难。

  “我也这么想。”杜兰德先生走上前来,“我觉得这张照片应当登在明天的报纸上,您说对不对?”

  “我想应当会的。”那位记者勉强地点点头。

  吕西安并没有理会这一场闹剧,他站在原处,任凭雷尼埃夫人的眼泪打湿自己的袖子。

  当雷尼埃夫人终于控制住自己时,他再次递上了自己的手帕,“您的境遇我感同身受,夫人,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战争中捐躯了,我的母亲和您一样成了寡妇,还有一个年幼的孩子要抚养,而她还有一份政府发放的抚恤金,您比她要更加困难……我不能让您和您的孩子衣食无着,我想要帮助你们。”

  “我会举办一次募捐活动。”吕西安提高了嗓门,以确保病房里的每个人都能够听清楚他的声音,“募集的善款将用于各位的治疗和误工相关的费用,同时如果有人不幸失去了劳动能力或者伤重不治,那么他们的家庭也能够得到一笔足以让他们衣食无忧的年金。我相信除了那些吝啬鬼以外,剩余的布卢瓦城的善良人民一定会慷慨解囊的。”

  “太感谢您了……”雷尼埃夫人抓住吕西安的手,亲吻着,“上帝保佑您,先生!”

  吕西安扶住她的肩膀,让她平静下来,而后转向安吉莉卡修女,“院长,我希望您能够参加这场募捐活动并发表演讲,让人们慷慨解囊。”

  “我义不容辞,”安吉莉卡修女立即应承了下来,“并且请允许我补充一点——您有一颗高尚的心灵,如果您能够成为本城的议会代表,那么将是全城人的福气!”

  “说的太对了!”房间里的人纷纷附和起来,“我们支持您,先生!”

  吕西安连忙鞠躬,“非常感谢诸位的支持!”

  杜兰德先生也走上前来,“我也很愿意参与这场募捐活动,并且我想我可以代表杜兰德夫人说——我们都愿意捐赠善款。”

  吕西安伸出手,和杜兰德再次握了握手,又引来了一阵喝彩。

  当两个人离开医院的时候,身后的欢呼声依旧在门外的台阶上都听的一清二楚。

  “我原先以为您只是交了好运。”杜兰德转过头,朝身边的吕西安说道,“但我现在觉得,您的好运都是由自己创造出来的。”

  吕西安朝对方淡淡地笑了笑,戴上帽子,登上了自己的马车,蒂贝尔先生正在车厢里等着他。

  “请您去准备一场筹款晚会吧。”他命令道,“给之前所有不愿意来我的晚会的那些人都发去请帖,看看他们愿不愿意冒着被当成是吝啬鬼的风险再次拒绝我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