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吕西安的问题,阿尔方斯上下扫视了对方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我不习惯住在饭店里,那些房间都庸俗而千篇一律,毫无生活的气息。”

  “所以您就不请自来地住在我家里吗?”吕西安反问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装修那栋房子的钱还是来自于我提供的竞选经费呢,我想这足够让我在您的房子里享有一间客房了。”

  吕西安无言以对,提到钱的问题,他的确有些心虚。阿尔方斯的那些钱是用来赞助他竞选的,而拿出一笔钱来装修自己的房子看上去就有些公私不分了。对此他本就感到理亏,阿尔方斯如今提到了这一点,他也没办法再继续反驳对方了。

  “那么您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他结束了刚才的话题,将自己的疑问抛给了阿尔方斯,“您这样的一个大忙人,远离五光十色的巴黎,远离您的俱乐部和销金窟,难道就是为了来赏春的?”

  “别把我想的那么浅薄,我虽然喜欢热闹,可偶尔也想要换一换口味。”

  阿尔方斯说完,直视着吕西安的眼睛,过了十几秒的时间,看到吕西安依旧不相信,他两手一摊,“好吧,我承认,我来这里还有别的打算——那就是检查一下我的投资。”

  “您在这里有投资吗?”吕西安将信将疑。

  “是啊。”阿尔方斯突然向前探过身子,凑到吕西安面前,吕西安下意识地向后一缩,然而后背已经顶上了座椅的靠背,他的鼻尖甚至都要和阿尔方斯的鼻尖相碰,银行家公子呼出的气体吹到了他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的薄荷香气,“他如今就坐在我的对面。”

  “您指的是……”吕西安听到自己结结巴巴地咕哝着。

  “我在您身上可投资了二十万法郎,这虽然不算是一笔大钱,可如果整个打了水漂还是很让人恼火的。”阿尔方斯打了个哈欠,向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让吕西安松了一口气,“我希望您赢得这场选举,为此我愿意给予您一切帮助,只要您开口。”

  “但是您却迟迟没有向我提出任何要求,直到上周末您要我给您找两个内务部的探员来。”阿尔方斯变得严肃了起来,“我不知道您这是要做什么?我听说了这里的事情,像莱菲布勒这样的人,我只要一个星期就能让他的银行破产,而一个破产的银行家就像是在众人面前被扒了个精光,再也没办法在文明社会里立足,更不用说参加公职的选举了……我一直在等您的要求,可是您却一直没有动静……那么我只能认为您没有这方面的打算了。”

  “我毫不怀疑您能做到您说的这些,”吕西安将自己的目光移开,“我只是觉得现在还没有这个必要……我有信心赢得这场选举。”

  “您倒是很自信,只希望不要过度自信才好。”阿尔方斯眨了眨眼睛,“那会让您失去议会的宝贵席位,也会让我白白损失二三十万法郎。”

  “我相信我的判断。”

  “即便我告诉您,如果您输掉了这场选举,那么以后如果您还要参选的话,将不会从我这里得到任何帮助?”

  吕西安惊讶地看向阿尔方斯,对方的神色告诉他这不是个玩笑。

  他在脑子里迅速盘算了一下自己的处境:根据蒂贝尔进行的调查,他的支持率目前还差莱菲布勒大约百分之五左右,距离选举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样的差距完全是在可以一战的范围以内,但不得不说风险还是很大的;今晚上的计划或许能为他赢来对付莱菲布勒的筹码,但或许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总而言之,如果不依靠阿尔方斯继续选举,那么就像是两个人隔二十五步的距离用左轮手枪决斗一样,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可如果他接受了阿尔方斯的帮助,那么这个议会席位就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了,但这也就意味着他就失去了在布卢瓦建立自己的权力根基的机会。支撑着他的地位的并非是他在布卢瓦城的影响力,而是伊伦伯格家的钞票,那么只要阿尔方斯撤回他的支持,吕西安的政治生命就结束了。有这样的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毫无疑问他只能成为阿尔方斯父子的应声虫。

  “我十分感谢您的好意。”吕西安摇了摇头,“但我想现在还没有到采取那样的行动的时候,如果局势十分不利的话,我会向您提出这样的请求的。”

  这就是委婉的拒绝了,吕西安看到阿尔方斯的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一瞬间,他以为对方会发怒,然而最终阿尔方斯还是点了点头。

  “如果您希望这样的话。”阿尔方斯轻轻吹了个口哨,“既然您只需要两个探员,那么我就把这两个探员交给您了,他们从我们这里领了不少的津贴,无论您让他们做什么,他们都会帮您办好,但前提是不能够过于离谱,例如说您要让他们去把莱菲布勒先生干掉之类的……”

  吕西安被逗得笑了起来,“我除非是疯了才会让两个探员帮我去搞刺杀。”

  “那就好。”阿尔方斯说道。

  他扭过脑袋,看向窗外的城市,那些古老的房屋鳞次栉比,正在不断地朝车的后方退却。

  “真是个漂亮的城市。”阿尔方斯称赞道,“巴黎是一位浓妆艳抹的贵妇,穿着花团锦簇的华服,戴着金光闪闪的珠宝;而这座城市则是一位亭亭玉立的乡村少女,简朴,清爽而又不失风韵……我早就应该多来外省的这些小城市看看。”

  马车停在了吕西安家的门口,阿尔方斯不等马车夫上前,就自己拉开了门,跳到了地上,朝吕西安伸出手去。吕西安犹豫了片刻,也扶着对方的手下了车。

  “很漂亮的房子。”当两个人穿过花园时,阿尔方斯点评道,他一边走,一边用手杖尖端拨弄着小路两旁种着的两排蜀葵,那副派头就像是波斯王薛西斯率军横渡赫勒斯滂海峡时,因为遇到风暴而用鞭子抽打海水似的。

  “您回来了,先生!”吕西安的仆人打开房门迎接自己的主人,同时用惊奇的眼光看着和吕西安一起进来的阿尔方斯。

  “请给子爵先生准备一间客房,楼上的那一间就可以。”吕西安命令道,“过一会他的仆人会把他的行李搬过来。”

  仆人领命离开了,吕西安带领着阿尔方斯进入客厅,客厅的落地窗打开着,带着花草香气的轻风拨弄着窗前挂着的蓝色波斯布帷幔。

  “您把这房子重新整修的不错。”阿尔方斯环顾四周,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

  他走到壁炉边,从壁炉架子上摆放的彩陶花瓶里抽出一枝干了的蒲公英,用手把它轻轻磨碎,“巴黎真能成就人,您的品味提升了不少。”

  门铃声从房门方向传来,随即仆人的脚步声也在门廊里响起。

  “我们的朋友们到了。”阿尔方斯说道,第二辆马车是出租马车,因此比吕西安的马车要稍微慢上一点。

  很快,蒂贝尔先生和那两位探员就被带进了客厅,那位博西埃探员的个子极高,他的脑袋都几乎要碰到这间客厅的天花板。

  当仆人为客人们送上茶点之后,吕西安将他打发走了。

  “我有一件事情要请两位帮忙。”他对两位探员开口说道。

  “今晚在本城的一位神父的家中,将举行一场牌局,我想让二位下场打牌。”

  博西埃探员向上微微挑了挑眉毛,“和什么人打牌?”

  “参加牌局的四个人除了你们二位以外,还有今晚的主人昂吉安神父,他是我的朋友,是他安排了这场牌局,也是我要他请你们两位的;至于另一位,就是我们今晚行动的目标了。”

  吕西安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博西埃探员,这是他前几天托蒂贝尔先生弄来的。

  “马克西米连·拉萨尔,《布卢瓦信使报》高级记者。”博西埃探员念了一遍名片上的名字和头衔,“他怎么了?”

  “有说法称他玩牌不太干净,”吕西安说道,“很有可能他是在诈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违法行为,我想要你们二位在今晚的牌桌上抓他个现行。”

  “您记得没错,这触犯了欺诈罪。”博西埃探员肯定了吕西安的话,“但是我不得不说,这应当是地方警察管辖的范畴,让我们来执法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而且地方的警察局恐怕也不会喜欢的,这将会涉及到复杂的管辖权争议。”

  “我并不打算让您逮捕拉萨尔先生,我只是想让您吓一吓他,如果他愿意合作,那么我们也没必要把他的这点小小的生财之道搅黄了,毕竟人无完人嘛。”

  博西埃探员看上去似乎明白了吕西安是打算勒索拉萨尔先生,而他和他的同事就是用于勒索的工具。

  吕西安注意到,对方的额头上浮现出几道深深的纹路,眼神也变得有些微妙,很显然,博西埃探员对吕西安想让他扮演的角色并不满意。

  “我也觉得没有这个必要。”阿尔方斯适时地加入了谈话,“人人都值得第二次机会,如果拉萨尔先生愿意改过自新,那么我们也不放给他一个机会,对吧?”

  他没有提到这个第二次机会,是需要拉萨尔先生付出相应的代价的,然而屋子里的人对此都一清二楚。

  博西埃探员并不愿意得罪阿尔方斯,他终于松口了,“好吧,那就按您说的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吕西安,而是面朝着阿尔方斯的方向。

  “那么我的马车现在送两位去饭店,你们的行李也会被送到那里去。晚上的牌局七点钟开始,我安排人六点钟去那里接你们。”吕西安分别和两位探员握了握手,打铃叫仆人将他们送出了大门。

  “我想我得感谢您,如果不是您支持我,那么刚才他恐怕就要拒绝了。”当马车的车轮声逐渐消散时,吕西安对阿尔方斯说道。

  “这倒是也不算什么。”阿尔方斯重新坐回到沙发上,从面前茶几里的果盘当中拿起一个橙子,没有拿刀子而是用手撕下了橙子皮,“他们每年从我这里拿的津贴比他们的工资还要高,而他们也清楚,拿这些钱就要帮我的忙。”

  “如果他们收了钱不办事怎么办?”

  “那么我就给他的对头开两倍的价格,”阿尔方斯将剥了皮的橙子掰成两半,将一块果肉用手指送进了嘴里,“他们会替我让这种人付出代价的。”

  他将一块橙子肉递给吕西安,指了指房间一角的座钟,时间已经是四点一刻了,“现在您能和我分享一下,您对这位拉萨尔先生究竟有什么计划吗?”

  “拉萨尔先生本人并不重要,我看中的是他和莱菲布勒夫人之间的关系。”吕西安吃掉了那块橙子,他感到这橙子甜的发腻。

  阿尔方斯几乎立即就明白了吕西安的意思,“您是说他是莱菲布勒夫人的情夫。”

  “的确如此。”吕西安说道,他很快地将之前昂吉安神父向他讲过的故事给阿尔方斯复述了一遍。

  在听吕西安讲述的过程中,阿尔方斯一直若有所思地用手撑着自己的下巴,当吕西安说完,他将手放回了扶手上,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纹路。

  “老实说,我并不感到意外。过去的一个世纪里,法兰西就像是一艘在惊涛骇浪当中行驶的大船,政府和王朝顷刻之间更迭,许多人昨日还是衣衫褴褛的乞丐,今朝却成了衣冠楚楚的要人。在这样动荡的时代里,要积攒巨额家产或是执掌巨大的权力,就难免在自己的衣服上沾上些洗不掉的污点。”

  他的声音很低沉,像是和莱菲布勒产生了某种共情。吕西安心里突然有些好奇,阿尔方斯的家族的发家史当中,是否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呢?从他说话的样子来看,这是很可能的。

  “所以您希望从这位拉萨尔先生这里打开一个突破口,通过他在莱菲布勒夫人身边寻找相关的证据。”阿尔方斯接着总结道。

  “大致就是如此。”吕西安爽快地承认了。

  “我这几天也做了些了解,这位拉塞尔先生打牌的时候的确手脚不太干净,因此许多牌局和俱乐部都心照不宣地不再邀请他,他花钱大手大脚,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来自于赌博,或者说是诈赌的收入,最近这一项收入大为减色了,他不会错过任何一场牌局的,今晚他一定会出现在昂吉安神父家里。”

  “所以您打算让两位探员抓他个现行,然后您用这个来威胁他,如果他不告诉您您想知道的,或者不按您说的去做,您就曝光他的劣迹,让他声名扫地。”

  “没错。”吕西安说道,“我会在牌局开始前去神父家里,但是我不会露面,等他被两位探员曝光出来以后,我再来和他谈判,那时候他刚刚被揭穿,情绪还不稳定,更容易套出话来;况且,只要他冷静下来想想,也会明白他没有别的选择——一旦他的真面目被揭露,那么他不但会失去工作,还会永远被排斥于主流社会以外,莱菲布勒夫人也会和他断绝关系,谁会想要一个在牌桌上出老千的情夫呢?”

  “那么如果他还想要重新开始的话,恐怕就只能去美洲了。”阿尔方斯说,“但是如果他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办?这是很可能的,那位莱菲布勒夫人虽然厌恶自己的丈夫,但想必也会明白什么秘密是绝不能和别人分享的。”

  “他总知道些什么东西,即便与此事无关,或许也能帮到我。”吕西安说,“再说了,即便他什么也不知道,我也在莱菲布勒家里埋进去了一颗钉子,我可以让他去替我打探我想要的消息。”

  “可距离选举日只剩下不到一个月了,如果他在那之前还是没办法给你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怎么办?”阿尔方斯还是不甚信服,“您可以让拉萨尔先生身败名裂,但这对您赢得选举没有任何帮助。”

  “如果三星期之后我的选情还落后于莱菲布勒,那么我就请求您的帮助。”吕西安站起身,走到阿尔方斯面前,居高临下地朝他伸出手,“那时候您不会拒绝的,对吧?”

  阿尔方斯抬起头,看上去不太适应用这种角度和吕西安讲话,他的手依旧放在椅子扶手上,并没有急着去握住吕西安伸出来的手。

  “如果我计算没错的话,那时候距离选举只剩下一个礼拜了。”

  “您刚才不是说您一个星期就能够解决莱菲布勒先生吗?”吕西安的问句里带上了一丝恭维,“我觉得这根本不需要您费什么周章。”

  阿尔方斯轻笑了一声,吕西安感到他看自己的目光变得古怪了起来,他感到自己像是被一只狮子盯上的角马似的,让他浑身都有些不舒服。

  “那么好吧,既然您对我这么有信心的话。”他听到阿尔方斯这样说。

  随即,他的手就被对方握住了,两个人达成了协议。